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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蒸菜馆里的客人走了一波生意冷清下来。老板娘擦完桌子揭开摆在店门口的蒸笼盖看了看见里面只剩一碗粉蒸排骨了于是回头冲后厨喊道:“今儿‘战绩’不错提前收摊!”
老板从后厨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说:“菜没剩啦?”
“就剩一碟粉蒸排骨了。”
“那成打个包让舒哥带回去。”
“好勒!”
蒸笼里烫老板娘正要翘着手指将碗碟挪出来就听一人低声道:“我来吧。”
“舒哥。”老板娘三十出头农村里出来的不漂亮说话口音很重“这碗排骨你带回去吃吧那儿还有饭管饱!”
“谢谢。”男人麻利地将粉蒸排骨和饭打包好朝老板和老板娘点了点头“那我今天就回去了。”
“明儿见啊。”老板娘笑着挥了挥手。
蒸菜馆很小就一街头的“苍蝇馆子”卫生条件差赚的也都是小钱但好在老板没什么文化也没见识招厨子只看手艺连身份证都不查也不催着去医院做体检管你是良民还是寇匪管你有没有可能身患疾病会做菜、肯吃苦就行。
以防万一男人还花三十块钱做了一张假身份证老板看都没看。
那身份证一直揣在男人破旧的钱包里姓名一栏写着“舒虢”料大字不识几个的老板也不知道“虢”该怎么读。
男人的真名其实叫“郭枢”。
冬夜寒冷空气里浮着冰凉的水珠又湿又潮。郭枢穿着老旧的深棕色棉服一手提着装满食物的塑料口袋一手紧了紧领口快步朝一条巷子里走去。
这条街两边是与蒸菜馆类似的“苍蝇馆子”一些已经早早打烊一些专做宵夜的才刚刚开门。除了“苍蝇馆子”路边还有许多流动小摊卖麻辣烫、烧饼、烤红薯、莲子粥、臭豆腐什么都有。
郭枢曾经也想过买个三轮车卖麻辣烫自己给自己打工时间安排起来方便但稍加思索就觉得不妥当。流动小摊太容易被城管盘查而他并不想与这些人打交道。
既然要藏那便藏得越深越好。
直到藏不住了为止。
路过一个烧烤摊子时郭枢停了下来。
很久没有吃过烤茄子了突然有些想吃。
烧烤摊子客人多郭枢找了张小桌子将打包好的粉蒸排骨放在上面一边跺脚驱寒一边往手上呵气。
等了大概一刻钟茄子烤好了郭枢付完钱拿着外卖盒就往街对面走去。
他在巷子里的筒子楼租了间房住在那儿的都是外来打工者合同都不用签交钱就给住。
筒子楼里灯光昏黄地板踩着嘎吱作响直到掏出钥匙开门郭枢都显得很平静。
然而在他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的一刻神情突然变得极其阴鸷。
他握着钥匙的右手开始激烈发抖左手拿着的外卖盒“啪”一声掉落在地里面浸满蒜泥的茄子糊在肮脏的地板上。他的呼吸每一下都比前一下粗重直至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筒子楼不隔音各家各户的电视声与吵闹声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吼声盖了过去。
面向走廊的窗户透出昏暗的光一簇一簇的但他的家里黑暗阴冷窗户紧闭一丝光亮都没有。他就站在这一方黑暗里兀自发抖许久后才抬起双手重重地捶向自己的太阳穴。
又忘了!竟然又忘了!
从蒸菜馆里带出来的菜被遗忘在烧烤摊子的小桌上他居然现在才想起来!
内心的恐惧让他难以转动钥匙花了几分钟才堪堪将门打开。
他摁开家里的所有灯站在屋中间瞪大双眼看着窗玻璃上的自己喃喃自语道:“不会不会的我怎么会变成那样?不会!不可能!”
脑海里十几年前的事被剪成一帧一帧凝滞的画面痴呆的父亲失禁了满屋都是熏人的恶臭同样痴呆的母亲流着口水目光无神地傻笑嘿嘿嘿嘿嘿。
他捂住耳朵不断摇头可母亲的笑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拍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可是越是用力那些他不愿意回忆起的过去就越是清晰不断提醒着他——郭枢你的父母死于阿尔茨海默病死得毫无尊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逃不掉的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他们那样先是变得迟钝然后失去对精神、身体的掌控不再有自理能力失禁、傻笑成为活人的累赘活着的牲口。不信吗?瞧瞧你自己你才40岁怎么就开始健忘丢三落四了?再过几年你就会成为当年的他们!
“不!”郭枢跪在地上额头狠狠砸在地板上。
他并非正向谁磕头只是想赶走盘旋不去的梦魇。
患上那种病?怎么可能!
那种病毁了他的人生现在又要来拿走他的尊严吗?
疼痛给他带来些许清明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直起身子手指从额上的伤口抚过怔怔地看了片刻吮掉了指尖的鲜血。
他深深吸气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血的味道异常甘美。
可是他眼中的阴翳并未散去反倒越来越深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
半晌他撑着腿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拧开水龙头洗脸。
水冰得蚀骨他一个激灵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22岁时离开前途光明的岗位到荷富镇派出所报到也是如此寒冷的冬天。
大城市里基础设施相对完善宿舍里有热水不至于被冷得打颤。但老家穷一到冬天就像被扔进了冰窖里。
郭枢守在灶台边烧水准备烧完后给父母擦洗身子。可刚将滚烫的水倒出来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闷响。
父亲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头磕在地上正在痛苦地呻丨吟。
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摔倒是常见的事可撞到了脑子却可能引起大麻烦。郭枢立即将父亲背起来匆匆往医院跑去。
一通检查后医生说病人有发热、发炎症状得马上住院。郭枢拜托护士安顿父亲连忙回家拿必要的换洗用具可一进门又听见沉闷的哭声闻到刺鼻的臭味。
母亲又失禁了不知是不是想自己擦洗干净居然爬到了灶台边被开水烫伤。
看着满屋狼藉和流泪的母亲郭枢两眼一黑几乎支撑不住。
他白天的工作不轻松此时已经是凌晨却仍然没有办法歇下。而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未来不会有分毫改善反倒会越来越糟糕。
除非已经成为“废物”的父母尽早死去。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消去反而日夜滋长像罪恶的藤蔓植物一般将一颗年轻的心脏紧紧包裹。
暗无天日。
阿尔茨海默病无法逆转父母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很多个难以入睡的夜晚郭枢都想拿起厨房的菜刀结束这一切。
他想回到分局从事犯罪心理研究。可是这数年间他的专业几乎被荒废父母成了他的中心他好像是一颗围绕着父母旋转的星球。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榨干。
每每回到家中看到呻丨吟的父亲与呆滞的母亲他都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是两个喝血食髓的怪物。
恨意爬满心头手中的刀却“铿”一声落在地上。他失声痛哭哑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还要拖累我多久?”
父母就像没有听懂一般茫然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母亲甚至还“嘿嘿”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响起的是小便失禁的滴答声。
他崩溃了。
父母活着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不堪回首的日子。磨着磨着终于送走了父亲也送走了母亲。
他对天发誓没有做过任何加速父母死亡的事直到他们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尽力给予着、照顾着。
葬礼之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从此以后自由了可以追求想要的人生了。
可是当他翻开当年的书却发现什么都变了。
与他一同毕业的同学已经是有名的犯罪心理专家当他窝在派出所解决群众家长里短的小事、背着发高烧的父亲奔向医院时他们正不断侦破重案要案。
他扛着生活给予的沉重胆子被甩得越来越远他渐渐看不清同学的背影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他被抛下了这辈子只能在荷富镇上当一个解决邻里纠纷的片儿警。
那些淹没在心底的恨意这才蓬勃嚣张地破土而出。他恨极了父母恨极了阿尔茨海默病夜里他难以入眠不断地自问——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们?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父母成了仇人而仇人已经离世那满腔的仇恨竟是再也无法排解。
白天他是勤劳努力的片儿警。到了晚上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会露出本来面目——阴郁、扭曲、疯狂。他开始用工作麻痹自己不回那个令他作呕的家长时间待在派出所哪里有需要他就去哪里……
只有这样才不会总是想起这些年积蓄的痛苦还有再难企及的人生。
后来好友鲁洲安辞掉兵工厂的工作回到荷富镇原因竟与他一模一样。
看到鲁洲安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而看到胡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在没有光的阴暗角落里他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上天还给他留了一扇门那扇门里藏着希望和机会。
原来他还可以报仇!
杀了胡有就像杀掉父母。他微笑着安慰自己如此一来还可以让鲁洲安解脱不用像自己一样痛苦。
鲁洲安是个好人更是个孝子。他多次旁敲侧击告诉对方别在胡有身上耗费过多的精力。但鲁洲安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什么“既归之则安之”。
他心有不忿恨不能点醒鲁洲安又觉得过一段时日鲁洲安自然会萌生厌倦之意。
到时候自己与鲁洲安合力解决掉胡有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
可是一晃两年鲁洲安竟然仍旧安于现状不挣扎不抵抗继续当着孝子。
他等不了了他想要向那个群体复仇!
捡起在警校念的心理学竟是为了一场“完美”犯罪。他花了很长的时间精心布置人性在他的血液里渐渐消失——为了“复仇”他连好兄弟鲁洲安也不打算放过。
他要做一个局让镇里所有人都相信是鲁洲安因为忍受不了长期照顾老人之苦杀了胡有和胡香娟并畏罪潜逃。
而他自己仍是清清白白的警察。
这很容易只要让鲁洲安再也无法说话便好。
荷富镇背靠大山十三年前别说荒郊野外就是镇上最繁华的街道也没有监控摄像头。入夜他以喝酒的名义将鲁洲安约到镇边的山上在酒里下了毒。
鲁洲安无防备到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将鲁洲安扔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平土覆草最后站在土坑边将未下毒的酒一饮而尽。
莽莽大山宁静得像一个无声的世界。
他回到镇里沐浴整理之后来到胡家用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勒死了胡有和胡香娟还在胡香娟背上捅了一刀。
“大仇得报”他站在原地胸中泛起无限快意。
他是镇上最优秀的片儿警他有把握将自己彻底摘出来。
果然案子被报到派出所时没有一个人怀疑他他四两拨千斤地放出流言说鲁洲安弑杀亲人后逃走流言口口相传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
他自己都快相信了。
作为曾经在分局里工作过的人他深知应该能拖则拖只要上面不及时派专案组调查他的戏便能演下去。将来即便专案组来了人那也已经错过案件侦破的黄金时间了。
群众会说哎早让鲁洲安跑了。
他学以致用硬是说服领导让自己参与调查时不时搞一些小动作不声不响地影响同事们的判断而当调查报告被送到市里时上面甚至没有他的名字。
案子未能侦破但鲁洲安已经成了群众们默认的凶手。
他在荷富镇留了一段日子以内心歉疚为由离开了警察队伍。
这些年他去过很多地方居无定所直到三年前才来到洛城。
也许是离家多年生出些许思乡之情。
他不喜欢“郭枢”这个名字叫“郭枢”不如叫“舒虢”将姓名逆过来也算是对父母的报复。
他还是恨着他们也恨着阿尔茨海默病不过这十三年来他没有再杀过人。
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可是大半年前他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嗜睡渐渐有了健忘的迹象最可怕的是看书读报时一句简单的话竟然需要看几遍才能看懂。
一瞬间他如坠冰窖。
阿尔茨海默病的发病征兆是什么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愕然地想——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我也会成为怪物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毫无尊严地死去吗!
沉积多年的恨再一次袭向心头。他痛苦不堪夜夜失眠在恐惧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只消一眼他就明白那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他捏紧拳头睚眦欲裂。
这些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他们想活下来吗他们凭什么继续活着?
他回忆起了十三年前那场杀戮带来的快意一身的血在鼓噪在沸腾。他莫名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唇角。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叫王章炳有一群不孝的子孙他想那倒是正好。
鲁洲安是个孝子他不得不杀掉鲁洲安。但王孝宁等人本就期盼王章炳死他只需做些手脚便行。
当年他算是警校的高材生多年过去当初学来的东西用来蛊惑一个不到20岁的傻姑娘不成问题。
傻姑娘偷来家人的腰带他摸着腰带心道还算称手。
王章炳和胡有一样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可是在如今的洛城作案远比在十三年前的荷富镇困难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时机。
好在这一次他本来就没有想过像上一次一般身而退。
他知道自己必然会露出马脚但他不是特别在意。
除了王章炳他还有想杀的人那人叫梁萍是个酷爱跳广场舞的大娘长期遭受家暴可怜又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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