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笑声从外面传来,帘子一拨开就进来一群男子,为首的是宋子义和周弘,而后跟着的则是两个锦绣蓝衣中年男子,而后则跟着宋文朗。
两个锦绣蓝衣中年男子一进来就向老太太揖礼唤“阿娘”,湘君这才明白,这是她其余两个舅舅。
“快来,这是你大姐的女儿湘君。”老太太拍着湘君的臂膀向宋子礼和宋子仁介绍着。
“这是你三舅舅。”
湘君眼光悄悄大量去,此人长眉细眼,面貌清雅,面带笑容,而今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时候,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也听李妈妈说过宋子礼是个名满洛阳的美男子,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当下恭恭敬敬唤了句“三舅舅”。
宋子礼白玉似的脸面上笑意盎然,温声应下。
“这是你四舅舅。”
宋子仁年纪不若宋子仁大,且面目方正,稍显老成,反而出了一股威严气息,虽是对湘君笑着,但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之势。
湘君又唤了“四舅舅”,宋子仁都应了下来,这些见面之事才算是完了。
一方的梅若寒也是“三舅舅、四舅舅”地请安,二人也都高高兴兴应下来,问了几句怎么今年想着回这里过年节,梅若寒只羞怯地瞧去周弘。
周弘只顾着同宋子义说笑,倒是没看到梅若寒这方。
宋子礼与宋子仁见梅若寒这小女儿作态,便明白了许多,二人了然笑了片刻:“原是和王爷一道。”
湘君在一旁也没闲着,两只眼儿把这场景打量了个实在,这一家子人多,几位夫人都还没来就已经聚成一堆了,只怕过些日子这院子里还要热闹些。
几人纷纷寒暄几句后就命人摆放饭食。
下人搬进来两张长案,安置在厅中,灯树纷纷点燃,屋中亮堂堂一片,晃如白昼,照亮了门上的绣荷锦帘,照亮墙上镌的细花。
女眷聚集在一张长案,男儿们在另一张案。
湘君一侧是梅若寒,一侧是宋文容,案几上摆的是雕酥、五生盘、冷修羊肠、闷蟹......一案的菜,每个人手畔备了两双箸,一双取菜,一双自用,规矩还是依着的。
这饭菜还没开始用,就又听得门外嬉笑声,打帘子进来的是三个妇人分别带着个婢女。
宋文容悄悄道:“年纪大点的那个是二伯的夫人,中间的那个是我娘,余下的那个是四叔的夫人。”
湘君又多看了几眼那几位妇人,年纪稍长的那个是赵氏,点了斜月眉,蓝锦衣,眼角眉梢慈善柔美,至于中间那个...孟氏,女帝的庶妹,宋子礼的妻子,则是高髻云云,蚕眉翠翠,额间粉花钿,翠袖襦裙上金丝芙蓉熠熠生辉,不仅模样标致连装扮也是气派的。
余下的那个宋子仁的妻子李氏,清清秀秀,按理说应说是三十一二岁年纪,可这素雅的面容却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笑意炎炎模样像是朵山茶花。
那几位妇人先同宋瑾德和老太太告了礼,这又与湘君他们都见了礼,见着湘君和梅若寒今儿都来了,都拉扯着说起话来。
赵氏因早回洛阳,也只知道湘君这么个人儿,却没见过,故而和湘君拉扯着闲话,湘君也都一一答着,来来去去也都颇有意趣。
那孟氏挨着老太太坐着,同老太太说笑一阵后又去和梅若寒说话儿。
李氏也和那边儿偶尔答些话,一屋子女眷也热络起来。
过了小半刻,一案的人也都开始用餐。
“我瞧着七爷来,只怕是来提亲的吧!”孟氏声音有些大,一旁的男儿们也都停下来,张眼笑看着周弘。
周弘杯盏微顿,也笑瞧过来:“姑母今儿饮了几盏?”
“一盏尚未饮。”
周弘又笑道:“怎的问起了这醉话!”
场子凝默了一瞬,周弘这话里是什么意思?说是讽刺孟氏,语气却柔和,说是玩笑,又让人不得不多心......
孟氏干愣了一瞬,又咯咯笑了:“得了,姑母待会儿多喝几盏就是了。”
“是么?”周弘挑了挑眉,有几分作怪意味:“只怕姑父今儿夜里要遭殃了。”
孟氏脸一红,瞪了周弘一眼:“你可说些什么,你的那些个姊妹们都还在呢!”又气呼呼转过脸来,捉着老太太的臂膀靠着。
那方男儿桌上一阵哈哈哈笑,宋子礼也含着笑给周弘倒了一盏酒,从从容容还道:“若是灌醉了王爷,不知今儿夜里谁遭殃。”
周弘端着盏饮了半盏,一本正经:“只怕是那床被褥要遭殃了!”
又是一阵笑,宋子义朗声道:“那咱们今儿就灌醉王爷试试!”
“那咱们行个酒令。”宋文朗在一旁也凑了声。
宋子礼嗨一声,轻轻一拍宋文朗:“你个傻小子,若真是行酒令,只怕咱们这儿都得让七王爷灌醉。当年七王爷在洛阳行酒令,差点儿连洛红牡丹都折了!”
“牡丹?什么牡丹?”宋文朗有些疑惑,一株牡丹罢了,哪里就那么金贵了。
宋子义叮一声敲了盏,笑骂宋文朗:“你三叔扯话来逗你,你莫问这些!”
那红牡丹正是六年前洛阳鎏金阁中最美的舞姬,那时候哄抬价格,又要附庸风雅,就让各个公子哥儿们在一旁喝酒行令,周弘也算是厉害的,熬到了最后四个,这事儿传了宫里去,被先帝知道了,将周弘一顿好打,又免了周弘同众位皇子一起学习的资格,只是这事儿外人不知道内情,都当是个笑谈,且事情过了多年,这宋文朗这些年纪小的哪里听过这什么“红牡丹”了。
宋文朗非要问出个结果,干脆转头问周弘:“七王爷知道。”
周弘挑唇一笑,眼眸颤动:“那红牡丹就是专给男人躺的熏香褥子!”
这话儿着实讨笑,比也比得巧,宋文朗半晌没弄明白,怎么又说到“褥子”上去了。
宋文磊嗒嗒跑到李氏这边来,仰着脑袋问:“阿娘,七爷说洛阳红牡丹是专给男人躺的熏香褥子,怎么牡丹是熏香褥子了?”
赵氏也一脸迷茫,什么牡丹褥子都听不明白,随即道:“阿娘也不知道什么。”
“能有什么!还不是些荤话,牡丹褥子能是什么好话!”孟氏咯咯扶着腰间直笑,摸过宋文磊的笑脸捧着:“到三婶这儿来,别和他们一处搅合去。”
宋文磊眼睛眨了眨,又弯出一抹笑:“我去问七爷。”脱开孟氏的手又跑了回去。
倒是宋文容又问:“阿娘,什么洛阳红牡丹,熏香褥子?”
孟氏嘴角一抹笑:“你想知道?你想知道问你七哥不就成了?”
宋文容脖子一缩,明知是荤话,还敢去问男人,这不是自己找事儿吗?
她这缩脖子的小模样,是惹得一桌子女眷哈哈笑起来,老太太直笑宋文容以后是个不省心的。
宋文容只捉了湘君的手臂靠着,脸色绯红跟着哎呀哎呀笑。
尚过了片刻,宋子磊又跑了过来说:“三婶,三伯说今夜备的褥子没熏香,躺起来没有意趣,问七爷挑不挑一床熏香褥子睡,七爷说那些熏香没趣儿,睡了得起疙瘩,咱们的褥子熏香了么?有趣儿么?”
几位妇人都是过来人,这话听了哪里还会不懂?几个妇人面面相视也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倒是老太太在一旁说:“老身是真老了,这时候才听明白呢!”
“什么明白?祖母?”宋子磊忙凑去老太太哪儿。
李氏旋即拉过宋子磊,哄道:“别去听,就在这儿吃。”
宋文磊瘪了瘪嘴,但看阿娘那连哄带骗的神色,只好应下了。
李氏也无奈一笑,只好放了宋子磊过去。
湘君也大多明白了几分,这是拿女人做熏香褥子比,周弘不想在这儿睡女人,这男人酒桌子上的话也当真荤得很,她微微抬头,隔着两层人,正好与他相对,从虚实空隙中瞥见他一盏接一盏地受酒喝,倒也未见得犹豫。
突地周弘朝这方望了一眼,眉尾翘翘,唇角上挑,明眸中带着一分妩媚,她忙低下头去。
这饭一吃就是一个多时辰,倒听得有人说什么“老三”醉了,孟氏又忙去唤人来将宋子礼扶回横月院,因着照顾宋子礼也就先告退。
忙碌之间,又有笑声:“王爷是故意让老三醉的,今儿就灌着老三了。”
赵氏忙走了过去,将宋子义臂膀扶着,笑宋子义:“你自己个儿都这样了,还笑老三。”
倒是宋子仁面上神色不改,同一脸淡淡的周弘说着话儿。
这一来二去人也就散得七七八八,湘君也要告退去,老太太吩咐人带她去院子里,周弘在一旁听到就问湘君哪个院子,老太太说湘君是第一次来,也住不了太久,就备了和周弘一道的蓬莱院,周弘听得二人在一个院子,就说要和湘君一路回去,老太爷吩咐两个人扶着周弘,周弘站起来摆了摆手,说了句:“不必了扶了,多来个提灯的就是。”说罢同湘君一道儿出了门。
湘君倒是察觉周弘这几步步履稳健,若然不是这满身的酒气,全然看不出是喝了酒,心头又惊又疑,便偏了头看他,唯见他白皙的耳后一抹红......
出得门来,寒风扑面,让她又缩了缩脖子,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身后一句“子隆”,她干巴巴转过脸去,我的娘,梅若寒出来送了周弘了,她要赶紧先走!
“七爷,湘君这就告退。”说着就要撒丫子跑路。
周弘袖子微动,捉住了她的拐杖,她......想走走不了。
“何事?”
梅若寒脸上红意未散:“你喝得有些多,我送你回去。”
周弘眼皮轻轻一垂:“不必了,提灯的和同路的都有,外面风大,你先回去吧。”转过身就拉了一下湘君的拐杖,湘君被他这冷不丁一拉,身体歪了一下,又被他一手提着肩膀拉正。
梅若寒在原地立了半晌,眼见得几人远去,捏紧了袖角......
湘君心头叫苦,不知道周弘又在耍什么矫情,人家大美人要送他,他还不要了!吹着冷风也不想问,只慢吞吞走着。
周弘性子也耐磨,她走得慢,他也走得慢,偏就忍了她这个瘸子,这一路长廊,湘君是觉得他是真要和她走下去了。
“湘君腿脚不便,只怕这路还要走一段儿,七爷不妨先回去。”湘君只盼着这人快走。
周弘偏首垂着眼皮看了她一眼,目光垂在她细嫩的脖子上,舔了舔唇角,轻笑一声:“怎么?爷醉了,走得慢也不成?”
湘君无语,他居然用了“醉了”这个话来反她,要知道喝醉了的人从来不说自己醉了!自己却只能干笑两声:“爷说笑,爷海量,不醉!”
周弘一阵笑像是她的话真取悦了他,想了一会儿又才道:“周湘君,你信不信我是真醉了?”
湘君仰着脑袋瞧了眼周弘,他正双目含笑,嘴角斜斜拉着,有几分痞气瞧着她,她无端想起“调戏”这个词儿,又觉得不可能,便又转回头去:“这可不能信,爷这步子走得稳呢。”千万别说男人喝醉了,否则他一个受不了就出岔子。
周弘眼睛一眯,手臂在她的脊背上试了试,又垂下手臂来将手负在身后:“我想抱只兔子。”
抱只兔子......说什么屁话!湘君喉咙里一阵发干,她要怎么接他这话?
又接着听到:“可她牙口好,准要咬我!它成天咬人。”
去你娘,湘君心里恼了百八十遍,他就是故意说这些不着边儿的话折腾她!嘴上却道:“兔子被逼急了才会咬人。”
周弘眼中一亮,呵呵笑了一声:“过几日得了空了抱抱、捏捏。”
湘君要疯了,这个周弘要干嘛,要抱兔子抱去吧,别在这儿逗她了!慢着...他是真醉了?又偷偷摸摸瞧了周弘一眼,周弘正手负身后悠闲走着,他一定是为了在她面前面前“真醉”才扯这些没脑袋的话。
二人走了些时候,进了一个院子,婢女引着湘君朝右边房舍去,周弘则是去左边房舍,她请礼告别,周弘又垂首看着她的脖子,轻轻问了句:“你熏的什么香?”
湘君“啊?!”了一声,扬起脸蛋儿:“湘君不熏香。”怎么扯到熏香上去了?
周弘眼角又眯了眯:“胡说!熏了香!”凑过头来,嗅了嗅她,近在咫尺之间,她甚至感受到了他酒意森森的鼻息,她耸着肩,看着两旁提灯的婢女一阵尴尬,干瘪着声儿:“真没熏香。”
周弘收回脖子,鼻腔里轻轻哼一声儿:“熏了,我闻见了。”转身就走。
湘君是目瞪口呆,这周弘都干了些什么!转过身走了两步,脸上一呆,朝地上啐道:“不要脸!喝醉了还敢来占我的便宜了!无耻!混蛋!屁的熏香褥子!鬼的熏香!”
惜月是被她一串子没由来的话吓得咽了咽口水:“主子,你......”
“别叫我!那个不要脸的最好是醉了,否则我就......”就什么,她也不知道,走到台阶上顿了一下拐杖:“醉得都不要脸了!”把这话反来了一遍,也没说她能把人家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