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龚老板原正闲闲坐在椅子里,话说得有点火气,神情瞧着也颇有点抱怨的意思,然而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容,显然是不想真同今年这熏沐节的主事店铺闹翻。
然而季樱抽冷子问出这么一句来,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是一僵,稍纵即逝,很快恢复如常,转过头来朝季樱这边瞥了一眼。
“你既知道这事,便该晓得那不过是桩误会罢了。”
她仿佛混没在意的样子,将手里帕子挥了挥,瞧向季樱的目光之中,带两分看无知孩童似的无奈:“季小姐年纪尚轻,我观你仿佛也甚少化妆似的,对于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事不太懂,那也十分正常。可你如此问,便仿佛是对我安身立命的营生有所怀疑,这一点,恕我万万不能容忍。”
“我的确不大懂。”
季樱弯唇一笑,端起茶盏来却不喝,慢吞吞用杯盖刮去茶汤表面的浮沫:“正因不了解,才真心向您讨教呀。方才我都同您讲过了,今日我父亲实是将这铺子上的事都交代给了我,既这样,我对与最近铺子上相关的要紧事有些许了解,不也是该当的吗?”
“我说了,那是个误会。”
龚老板便又瞥了她一眼:“一样米养百样人,即便是再上乘的胭脂水粉,也不是人人都适合,若与肌肤有冲突,便会生出些不适的反应来。你口中上月的事便正是如此,非是我铺子上的胭脂水粉有什么不好,也不是用它的人有何不妥,实在是无法融合匹配,仅此而已。”
她说着,稍微顿了一下:“我们玉琢阁的胭脂水粉,不敢说是京城最好的,但至少每笔生意,我们皆摸着良心来做,出了事也并未推诿,第一时间便去寻求解决之法。正因为与那位客人联系得及时,又请了郎中为她诊治,才晓得她脸上的红疹虽是我们玉琢阁的胭脂所致,错处却不在我们身上——那胭脂原是秋天新出的,在京城之中广受欢迎,若它真个有问题,也不会只在这一人身上出岔子了,你说呢?”
季樱淡笑了一下,没急着言语。
就见那龚老板抿了口茶,朝季樱这边抛过来一个眼风:“小姑娘家家说话直肠直肚,这怪不得你,可凡事,总要搞清楚了再出口才好。需知道,人口中吐出的话有些时候如利剑,若未观全貌便随意指摘,保不齐便要伤人的。”
言语间,仿佛倒有些怨季樱说话不过脑子。
“我真是好奇问问的。”
季樱一脸无辜,唇角还轻轻往下扁了扁,目光落到那龚老板脸上:“龚老板莫要因此恼了我呀。若你不高兴了,接下来的话,我都不敢说了!”
“你还要说什么?”
美妇人眉头轻轻蹙了一下:“适才我的话还不够清楚吗?不管你父亲如何交待你,这生意上的事,我都只想同他谈,你一个小姑娘家,既是难得从家乡过来一趟,倒不如随着性子去好生玩玩。这京城人多车多,处处都挤得很,虽不是甚么特别好的所在,却恐怕比你家乡要……”
“我是想问您呀。”
季樱没让她把话说完,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真诚模样来:“如今我已晓得,上个月那桩事是一个误会了,那去年的事呢?听人说,彼时您铺子上卖了种养颜的内服丸药,有许多人买回去吃了,都闹肚子呢。”
就见那龚老板脸色一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季樱却接着道:“还有两年之前……哦对了,四年前也是一样,您的玉琢阁与芳春斋进了同一种面脂,价格却足足高出两成。只因您抢先售卖,从中赚了不少,等芳春斋将这面脂推入市面,因价格低廉,迅速令得您生意大减,当时城中便有谣言,说芳春斋因为失了先机,不得不以次充好,凭借着低价来收罗人心。那次……玉琢阁还余芳春斋对簿公堂来着,最后是谁赢了来着?”
她一桩桩一件件,掰着手指头一气儿数了下去,越数,那龚老板的脸色就越难看。到得最后,委实有些按捺不住了,将桌子一拍:“你是何意?”
“就是问问呀!”
季樱对着龚老板一脸天真:“您来了,便是这平安汤的客,固然是要等我爹,可我总不好把您晾在那儿不是?便同您闲聊个两句,仅此而已,莫非令得您不快?”
“你拿这些事情来说,原就是不让我好过的。”
那龚老板脸色一阵青白,嗓音也冷了起来,先还软糯糯的,这会子竟夹杂了几许凌厉:“我居然不知,季溶这样八面玲珑的一个人,生出来的女儿竟如此不懂礼……”
“那个……三小姐。”
打从季樱同这龚老板搭话开始,阿修便始终在一旁仔仔细细地听,这会子摸着下巴仿佛若有所思,唤了季樱一声:“您说的这些可是真的?那我今儿回家可得好好儿跟我们夫人说说!她平素最爱逛各种胭脂水粉铺,那玉琢阁,我还真跟着她去逛了好几回!若早晓得是这般行事作风,说什么我也得拦着的!”
“唔。”
陆星垂在一旁接过话茬,点了点头:“家父与主管此次熏沐节的宁大人十分熟悉,想来我也该同他将此事好生提上一提。熏沐节乃是京城一年一度的大事,若真个被不负责任的商家混了进来,毁了此等盛事,这罪过,无论平安汤还是宁大人,都担当不起的!”
“你们!”
龚老板气结。
她压根儿不必打听陆星垂的“家父”是何方神圣,既与那位宁大人相熟,想来地位绝不会低,再看看陆星垂那一身装扮,她心中就多少有点怯了,霍地站起身来,行至季樱跟前:“你……你父亲与人为善,你今日如此不留情面,在他那里,可交代得过去?”
“这个就不劳龚老板您操心了。”
季樱也站了起来,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冲她甜甜一笑:“父亲既将这差事交给我,我自然是做得了主的。”
“好,好好好。”
龚老板脸色已是极难看,四顾一圈,忽地将手里帕子一甩,抬脚走蹬蹬蹬就往外走。
掌柜的连忙跟上去,将她妥妥当当地送出门外,眼见得她上了马车,忙又快步回到铺子里,径直走到季樱跟前。
“三小姐……二爷先前便吩咐过,此事要妥当解决,即便推拒,也要给人留情面,这一点,您心里也清楚的,您这是……”
“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季樱冲他笑了笑:“这位龚老板难道不知我爹有拒绝之意?正因为心知肚明我爹不愿撕破脸皮,她才一次又一次地上门,为的便是磨得我爹没法子,勉为其难让她加入。既是这样,躲有何用,拖有何用?横竖在他们眼中我是小孩子,那我便越性儿做得过分点,我爹不愿得罪的人,我来得罪,我爹不愿说的话,我来说,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