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床上的茶几燃着昏黄的烛火。
在秦时雨的奇怪要求下,齐绮琪灭了全房的灯火,只剩下这盏油芯独抗饱含寒气的黑暗。它摇摇曳曳的,彷佛随时都会熄灭,竭力燃烧也只能照亮罗汉床附近的范围。
秦时雨点燃起带来的香炉,异域韵味的香气随即逸出。
“齐姐姐,我这酒可是贡酒,大有名头的贡酒。”
说出“喝酒也很看氛围”这样子的主张,然后把齐绮琪房间环境搞得相当微妙的秦时雨沾沾自喜地说着,端起那小小白玉制酒壶给齐绮琪满上。
那酒呈淡淡的青色,澄澈如玻璃。
酒盏是齐绮琪准备的,用的自然是平时不会用到的珍藏品,那是她父亲遗下,据传是丐帮赠送的礼物。
“那就谢谢秦妹妹让我尝一尝鲜了。”
齐绮琪勉强地笑着。
在休息时间应酬别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偏偏对象是那叫自己捉摸不透的秦时雨。对付这位九公主,齐绮琪得慎之又慎,无论是对方的地位还是事迹都让她小心行事。
说到底,她究竟有何来意?齐绮琪略感郁闷和不耐烦。
齐绮琪本来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脾气也只能勉强算好,但近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派务日加繁重关系,她耐烦是越来越差了。
思绪纷飞着齐绮琪心不在焉地端起酒盏,凑到樱唇前浅呷了一下。
“嗯?”
齐绮琪瞪大眼睛。
清清凉凉的酒才进喉间就像点燃起来般灼热喉咙,卷着一阵酒酵香和花香深入体里,有如旋风般席卷全身。
而且,酒很烈,就连齐绮琪都微红了脸颊。
“不错吧?”
秦时雨摇着自己的酒盏,笑着询问。
真不愧是贡酒,齐绮琪也只能颌首予以赞许和认同。
“酒是好东西,有些事只有喝了酒才会容易开口。”
秦时雨继续晃着酒盏,喃喃自语般说道。青澄的酒水例面映着昏黄的光,给人一种那其实就是水形的黄金的错觉。
“也难怪我朝的人们总是喜欢边喝酒边谈事情了。”
秦时雨侧头托起腮来,学着齐绮琪将脱了鞋赤裸的双脚缩到罗汉床上。她的脚趾甲涂成了浅淡翠色,脚趾缩起间透着一阵可爱,与齐绮琪涂成了稍亮红色的脚趾甲交映成趣。
“所以,”齐绮琪顺着问,“秦妹妹这是有难以启齿的事,想要借酒开口吗?”
“呀,齐姐姐这可是误会了,我倒不会矫情至此。”
秦时雨笑得耐人寻味。
齐绮琪眉头抽动,怎么就说不出正题上去呢?她更加不耐烦了,却见秦时雨晃着的酒盏越加倾斜,越加倾斜。
最后,盏里的清澄酒水化为小小的水流,落在茶几之上。
青色的酒水瞬间蔓成小泊,眼看就要落在罗汉床的床垫上。
齐绮琪差点就要破口大骂,细细长长的眉毛刹那拧成一团。她好不容易忍住不骂出声来,得罪眼前的九公主,结果才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打算去阻止酒水进一步蔓延时,秦时雨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酒水顺理成章地湿了床垫,形成一摊稍深的色彩痕迹。
她这是什么意思?齐绮琪深吸口气,强压着骂人的冲动。秦时雨仍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也无法用手帕去印那水迹。
“──有些事物,一旦印了上去,就只有时间能够冲淡。”
秦时雨突地说,用相当悠远的口吻。
齐绮琪最初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几秒后其中的意义才终于在脑海里拼凑成形。秦时雨这是在暗指雪麒麟。
“你这是什么意思?真是讨厌的说法。”
一提及雪麒麟,齐绮琪的脾气就有点克制不住。她用僵硬得明显在压抑怒火的语调径直就问,身体用力得紧绷。
“嗯,我还以为这几年也把你的脾气给磨灭没。”
秦时雨手肋支在茶几上,也不怕酒水沾湿了袖,笑意盈盈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嗯,齐绮琪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不懂你的意思。”
齐绮琪冷起一张小脸来,抬头之间耳坠摇晃发出细微响声,像是在附和主人的抗议一样。
“没,只是听说近年来齐宫主风雷厉行,也锐气了许多,不过今天一见却和和气气,有点奇怪而已。”
秦时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
齐绮琪真不知道如何回应了。
秦时雨不理会天璇宫年轻的宫主已是一脸不满和烦躁,拍了拍大腿,就穿好鞋子站起身,幽幽的视线像是不经意般钉到罗汉床正对面的架子上。
“说回前题──”
秦时雨走到那件外褂前,伸手想要触摸它,但一阵风突然拂起了她黑色的发,使之荡成帘。
头发缓缓飘落间,她回头看去,一对眸子立即映出齐绮琪近在咫尺的脸。
“别碰。”
齐绮琪面无表情地警告,抓住秦时雨伸出手腕的手不见得没用力,后者手腕都被握红了。
“别碰。”齐绮琪再次严声警告。
秦时雨笑容不改地缩回了手,并“这样可以松手了吗?”如此询问。齐绮琪反应过来自己是抓住了谁的手,忽觉后悔,道歉一声后便松开了对方的手。
“看来,有些事情是时间磨灭不了的。”
又是一句意味深远的话。
她究竟想说什么?齐绮琪这次仍然沉默以对。
秦时雨彷佛理所当然地不予解释,缓步走自齐绮琪的书柜前,抽出其中一本书翻开就看,一点作客的自觉都没有。
“华清老师写的小说。”
秦时雨看了两眼便正确道出作者的名称。
她阖上书本,拎在齐绮琪眼前晃着。
“齐姐姐也喜欢华清老师?”
齐绮琪强忍着不去将自己小说抢回的冲动,脸颊因为被外人知道自己的兴趣而再次透红。笔名“华清”的作者,所书的小说大多都是“百合”题材的。
秦时雨自齐绮琪的沉默中得到答案,但没有加以调侃,把那本小说放回了原位。
“华清老师确实不错,但文香阁那位无名老师所写的书更幽默有趣一些。”
这位名震天下的九公主似乎也有阅读小说的兴趣,叫齐绮琪感到些许意外。
“哈哈,很奇怪吗?”秦时雨咯咯笑了两声,“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你们会喜欢的东西,我自然也可能喜欢,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
知道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兴趣,齐绮琪的烦闷也稍为消退了一些。
“我很早就名震天下了。”
秦时雨往回走,在罗汉床上重新落座。
“齐宫主应该明白就算我再如何声名远播,我也不是万能的,所谓的算无遗策都只是一种谬赞而已。”
齐绮琪看着秦时雨,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对方的感受。她也是以十六岁踏进地境之姿,高坐于五大门派掌门之位而闻名,但这不代表她是万能。
齐绮琪或许比普通人要强一些,但她也有好多事情力所不逮。想到这里,她不自觉露出少女的一面。
“那些认为我们无所不能的人,确实是很叫人讨厌啦。”
“齐姐姐能明白再好。”
秦时雨嘲弄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在嘲讽什么。齐绮琪也不擅作猜测,回到罗汉床上坐着。
那酒水的痕迹仍然晃眼,齐绮琪又皱了皱眉。
“所以,秦妹妹是有烦心事?”
齐绮琪再作试探,“听说你是要来借一个人?”
“嗯。”
秦时雨轻声应答。
她这算是承认了吗?齐绮琪不敢确定,没想到秦时雨话锋一转,下一句就问:
“听说夏雪长老正在闭关?”
“嗯……呀,确实是。”
这个话题的变化可以说是羚羊挂角了,齐绮琪真的费去很多心力才能跟上。
“天境?”秦时雨自己空了的酒盏满上了酒,“近几年,夏长老的进境神速,也是她的关系吧?”
秦时雨又别有所指了。
总觉得她三句不忘暗示雪麒麟,如果可以的话齐绮琪真不想再搭腔了。
“我不知道。”她态度颇为冷淡。
“三年了吧?”秦时雨却咄咄迫人,还是嘴不离雪麒麟,“她失踪至今。”
“……”
齐绮琪眉毛猛地一跳。
她手掌不自觉用力握紧,手中的酒盏瞬间就碎了。
沾着血的碎片落地,手掌也一阵刺痛,齐绮琪呆呆望着那滴落的血,在茶几上形成比酒水更难磨灭的颜色。
“可以不再提这件事了吗?”
足足过了十秒,齐绮琪才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用备受压抑但仍显激动口吻询问。
“……”秦时雨不答。
而让齐绮琪冷静下来的,是不知道去哪里“野”回来的白板。它像是察知到主人的不高兴一样,从半掩的窗户跃进房里,一阵小跑跑到罗汉床前,跃到齐绮琪的大腿上。
双尾的白猫用长有软软倒刺的舌头轻舔齐绮琪紧握的拳头,那种半痒半刺痛的触感叫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它彷佛在问:“不要生气,好吗?”
望着白猫瞪大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激动的表情,齐绮琪以一声叹息来平伏心情。她伸手抚着自己的猫,软软的猫毛让她内心柔软了一些。
“近年来,齐姐姐大力改革天璇宫,以派遣和铸剑房的业务为核心扩展出去。另一方面,又在内部促进三宗鼎立的局面,给予内部竞争的压力,弟子们进步神速,眼看又是一位天境诞生。如此看来啊,天璇宫重夺昔日辉煌就真的只争朝夕了。”
听到最后,齐绮琪内心一紧。
在朝廷对武家诸多打压的这个时代里,她刚才要是肯定秦时雨的说法,无异于宣告自己真的有与朝廷作对之心,是真的有让天璇宫重夺辉煌的打算。
当然,想是一回事,但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仅是亲口承认这件事,就足以在往日论罪里罪加一等,齐绮琪知道慎言的道理。
“看来齐姐姐还是见外啊。”
秦时雨略显失望。
然后,她脸上的失望进一步延伸,蔓满了整张脸。
“有些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要在朝廷强压下活下去,明哲保身不见得是好方法,唯有变强──再变强,直至朝廷不敢妄动才是硬道理。谁拳头大谁说事嘛,很简单,不是吗?”
无可否定地,秦时雨确实精准道出了天璇宫的方针。不过,这本来就是显而易见的事,这世界上的糊涂人和明白人一样地多。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秦时雨呷了口酒,脸颊红透了。她的眼神显然朦胧,像是已经不胜酒力一样。
“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齐姐姐──齐宫主为何还要动用不小的资源,大费周章地去收集一个人的情报和消息呢?如果将这些资源省下来,用在强化天璇宫力量之上,肯定会取得不小的成果。”
齐绮琪差点喘不过气。
心脏加速暴动得几近破裂,高亢的耳鸣震动耳膜,狂暴的怒火应着秦时雨的话上涌,齐绮琪的理性快要烧毁。
她不容易任何直接或是间接将雪麒麟界定为“死”的言行。
哪怕坊间早已在传闻“阴阳鲤”已死,齐绮琪也无法控制这些人的想法,但至少不要在她面前摆出如此残酷的可能性。
对的,此刻的愤怒也算是一种自我欺骗和保护。
但,这些情绪却在一瞬间平伏下来,莫名地,没有缘由地消失一空。快要三年了,齐绮琪也明白可能希望不大。失忆活在某处?那只是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
“你一定没有思念至深的人吧。”
齐绮琪眸子转黯,却为了最后的尊严,刻意用冰冷的口吻提出质疑。
这句话就如同一记重拳打在自己身上般,秦时雨刹那的表情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似的。
“确实没有。”
秦时雨自嘲地承认,然后又起身下了床,走到了雪麒麟的衣服面前。
“齐姐姐,你以为这几年来,天璇宫能够免去很多来自朝廷的压力,原因何在呢?”
“这……”
自从北国退兵后,朝廷的重心又再次向内部转移,各派受到来自官府的压力日益增加,所以各派才会同意组成以四大门派为首的联盟。
但奇怪的是,天璇宫受到的打压比其他门派都要少。
齐绮琪一直都以为是因为天璇宫与洛阳官府关系良好之故,也考虑是宫家在暗中帮忙的原因,实在是没联想到秦时雨之上。
然而,秦时雨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暗示是她在身后帮助天璇宫解决许多麻烦了,齐绮琪忽然就觉得一直困扰住自己的问题得到了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