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更深处看去,能够看见一身素衣的少女坐在窗旁的床前。
那床薄被只盖住了她的纤长双足,隐隐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轮廓,齐绮琪靠在垫有枕头的床头,侧着苍白的脸,呆呆望向窗外。
她的眸子异常清晰地倒映出天空那一片璀璨星空,这或许是因为那对鲜红的眸子此刻显得异常黯淡之故。
雨后的空气裹着湿气,那场前天下的大雨足足下了二天一夜,到了今天中午才愿意回归平静,也因此这个晚上的星空格外地明朗清澄。
一阵微风自窗外吹进来,轻轻动了那纱帐,也拂起了齐绮琪玄色的发。
不知为何,年仅十八的少女,竟然多了几根白发,那是累的,抑或是其他原因,北冥有鱼并不知道。
“北冥前辈,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我就先离开了。”
懂事的宫天晴识趣地想要给两人留下倾谈的空间,在北冥有鱼点头后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出门外,还自觉地将门关上。
理所当然的,她这次并没有锁上外面的锁。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北冥有鱼忽然有了打开话题的好点子,于是便淡淡地开口说:
“……齐宫主的徒弟真是考虑周到,令人羡慕呢。”
齐绮琪不作任何回应,视线还是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如意算盘敲不响的北冥有鱼顿感尴尬,尾巴扫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声响。
好歹给点面子啊……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宗师,有时候真的笨拙得可怕,雪麒麟以前经常取笑她也可以理解,不过真的敢取笑她的人也只有雪麒麟了,所以北冥有鱼在这之前或许一直都没有自觉。
但现在,她史无前例地深刻理会到自己有多么的丢人。
北冥有鱼的耳朵都蔫巴起来了。
幸好──
“北冥前辈?”
齐绮琪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北冥有鱼的存在,缓缓转过那张憔悴的脸,望向了这位来客。始料未及的北冥有鱼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差点吓得浑身一抖。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清冷,咳了两声回望过去。
“嗯……”
北冥有鱼先应了一声,然后指着桌子旁边的椅子说:
“齐宫主待客吗?”
“自无不妥。”
齐绮琪“呀!”的一声,连忙答应,她想要从床上起来招待北冥有鱼,却被闪身来到床边的北冥有鱼一把按住。
“不要动,坐着就好。”她简短地说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
已经一只脚下了床的齐绮琪愣在原地。
“我说了,不要动。”
北冥有鱼再次覆述一次。
或许是她进一步加重了语气的原因,齐绮琪终于听话地坐回床上,结果北冥有鱼亲切地为她盖好被子的举动,又叫她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北冥有鱼和天璇宫的关系尚算良好,但齐绮琪本来接触北冥有鱼大多是公务上的事,私交算不上特别好,所以也没有想过会被对方如此亲切对待。
但是,齐绮琪知道北冥有鱼会像是对待亲近晚辈般对待自己,除去齐归元的因缘外,恐怕就是因为雪麒麟了。
一想到雪麒麟,齐绮琪的眸子又禁不住泛起泪光的涟漪。
见她似乎又想哭出来,北冥有鱼又是一呆,站在床边显得手足无措。这可真是难为自己了啊……北冥有鱼勉力维持脸上的平淡表情,扫动尾巴之间用灵气将桌子旁的椅子勾了过来。
椅脚与石板磨擦发出小小的声响。
北冥有鱼微挽裙摆,优雅大方地在椅子上落座。她习惯性翘脚,更胜齐绮琪的纤腿半露。
齐绮琪没有哭出来,她咬牙忍耐,像个倔强的孩子。
但是,她的心情有多么糟糕,北冥有鱼不至于看不出来,也知道对方只是在逞强而已。
“你……还怪我吗?”
以这句话平静的问题为开场白,北冥有鱼揭开漫长倾谈的序幕,而听见这个问题的齐绮琪则僵硬了身体,眸子所泛的涟漪更显强烈。
她花了好一阵子平静心情,这才从窗外收回视线,转目迎向北冥有鱼的眸子。
“不怪北冥前辈。”
齐绮琪回答时,目光有不定的闪烁。
她想必是理解不怪北冥有鱼,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隐隐觉得北冥有鱼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吧。
有因才有果。
如果不是北冥有鱼被抓,雪麒麟掉下龙脉的果就不会结出。
北冥有鱼也看出齐绮琪的言不由衷了,又是一阵欲言又止,她是真的不擅长安慰别人。
“琪儿,现在只有我们两人。”
想了想,北冥有鱼竟然说出这件事。
有着齐归元和雪麒麟的关系,北冥有鱼和齐绮琪不纯粹是不同门派的前辈和晚辈如此疏远。于北冥有鱼而言,齐绮琪更是朋友儿孙,反之亦然。
所以,北冥有鱼称齐绮琪一声琪儿,用上这种亲近的称呼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嗯……”齐绮琪笑了笑,“那我该如何称呼北冥前辈?”
“叫奶奶……吧?”
北冥有鱼思索了一下然后如此提出,但或许女人都不喜欢别人把自己称呼老了,她又露出了相当古怪的表情。
“还是不要了。”
她揉了揉鼻翼,立马自打嘴巴。
没想到齐绮琪却掩嘴笑了,是被北冥有鱼笨拙一面给惹笑的吧。她意识到自己很取笑北冥有鱼之嫌后,立即“呀!”地捂住嘴巴。
“北冥前辈,对不起,我只是……”齐绮琪难以为情地解释,手摆得飞快。
“没事。”
北冥有鱼不是很在意外人的看法。
“那……我称呼北冥前辈为北冥姐姐?会不会有点僭越了呢?”
齐绮琪缩着下巴试探,北冥有鱼脸上只有平静。
“你也是一派之主,我也是一派之主。”
北冥有鱼这番说法可算是取了个巧了,齐绮琪也深知到这一点,只是现在追究也未免太不识趣了。
“北冥……姐姐。”
齐绮琪还是循善如流地喊了一声。北冥有鱼淡定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我有件事得跟你说。”
没让沉默降临,北冥有鱼紧接提出。
见到月白之妖露出严肃而又掺杂着点迟疑的表情,齐绮琪隐隐感觉到些什么,表情瞬间转黯──不对,她的表情本就没有明亮过。
“请问是什么事呢?”
久久无语后,齐绮琪这才询问。在她提问之前,北冥有鱼就真的没有再发一言,彷佛是明白齐绮琪需要些许时间作出准备一样。
“是雪麒麟的事。”
而待齐绮琪询问自己有什么事情要说后,北冥有鱼的回答相当直截了当。像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般,齐绮琪霎时又僵住了身体。
身体凝住不动间,齐绮琪的眼角渐渐泛起泪光,一颗泪珠率先在一身后滑落,沿着她的颊滑到尖俏的下巴,掉落,粉碎,如一朵玻璃之花。
“对不起……对不起……”
齐绮琪捂住脸颊哭了出来,一直覆述的三个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那第一颗眼泪是缺堤而出的第一滴水,在那之后的泪水几乎不受控地、源源不绝地流出,自她的指缝间闪烁着淡淡的晶莹之色。
北冥有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让她不要哭。她懂得的只有放任对方大哭一场,而那不失是一种令人冷静下来的好方法。所谓的发泄,确实是自古以来减压、平伏情绪的不二法门。
幸运的是,齐绮琪并没有哭上太久。
先止竭的是哭声,泪水则在一段时间后才渐缓至平伏,这时北冥有鱼才选择把话题展续下去。
尾巴又再扫过地面,打破了瞬间填满画面的沉默。
那沙沙的声响,真的像是扫地的声音。
“琪儿,你听我说。”
“嗯?”齐绮琪仍带着哭腔。
“是雪麒麟的事。”
果不其然,一听见是有关于雪麒麟的,齐绮琪又再僵住身体。这一瞬间,北冥有鱼又开始犹豫,犹豫要不要将那虚无飘渺,仅基于猜测的希望告诉齐绮琪。
如果有朝一天,这个善意的转述成为了最差劲的谎,齐绮琪会怪责自己吗?或许会吧,但北冥有鱼仍觉得,没有希望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除非……除非齐绮琪能够遗忘雪麒麟吧。
但北冥有鱼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们建立了如此之深的羁绊,那可不是轻易可以斩断的,就算是死亡,也未必可以。
关于这一点,再没有比北冥有鱼更清楚了。
──北冥有鱼仍深刻地记得齐归元飞升而去的场景。
“虽然一切都只是猜测,但并非无理可循。这个猜测对于你而言,应该更加有说服力才是,因为你比我更清楚雪麒麟的一切……”
所以,北冥有鱼还是以这句话写下了引子。
“……什么猜测?”
几度徘徊、几度犹豫,齐绮琪最终在仿徨之中试着去拥抱北冥有鱼将要喂食她的,名为希望的甜美糖果。
那可能是毒药,但是齐绮琪已经顾不上了,她早已深陷于海中,快要溺死。
她曾几何时想过雪麒麟会离开自己,但她都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这并不会发生的,所以她其实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去到面对雪麒麟从自己眼前消失一事。
她,也不想面对。
人的一生由失去爱和得到爱两部分组成,有些东西齐绮琪可以失去,有些东西则不得。
齐一心的死,她失去过一次,觉得心都要枯萎了,而这次她很可能失去了雪麒麟,她觉得自己都要粉碎成碎片,成了一堆颓垣败瓦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对自己笑,结果下一瞬间却带着残存于自己眼底的笑容,消失在自己眼前,这种荒谬的事……叫人该如何去接受,如何不去痛斥世间的冷酷和不公平。
齐绮琪无法接受,无法接受,所以她不愿意醒来,只是一个还活着的人就无法永远陷于梦中,她还有责任,所以不得不醒来。
幸好,她有责怪,她还有其他所珍重之人,否则这个倔强的红衣少女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
“嗯……”
北冥有鱼沉吟了许久,花了几十秒才将白泽的猜测告诉了齐绮琪。
齐绮琪最初只是维持著一副哀戚的表情,但当“雪麒麟可能还活著”几个字传中她的耳中之际,她黯淡得过份终于透出淡淡的光辉。
那光辉就像是在风中掩曳的唯一烛火。
──纵使微弱,但却耀眼。
不用置疑地,北冥有鱼知道点燃这光芒的,就是自己那虚无的希望。
“……虽然不能肯定。”
虽然未免有些退缩之感,但话到最后北冥有鱼还是补上了这么一句,算是给自己的退路。当然,她也希望这可以成为最后齐绮琪自我迂回的余地。
“我明白。”
齐绮琪双手交叠在胸前,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露出像是获得了什么珍宝般的表情。
“我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了。”
像是觉得自己很无用般,齐绮琪脸颊微红的喃喃地说。她垂下眸子,浅浅地笑了出来。
“谢谢你,北冥前辈。”
“……不客气。”
她真的能够就此释然了吗?看见齐绮琪稍显勉强的笑容,北冥有鱼反而感到些许忧虑,担心对方是不是在逞强或是客套一下,其实心情根本没有任何缓解。
殊不知道她自己也本能地相信了这个说法,抓住了她口中所谓的救命稻草。
需要理由是人们最大的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只要他人给予一个供自己说服自己,并且自己愿意相信的理由,人们就能把黑白是非通通颠倒过来。
嗯,说白了,人们倾向相信自己所期盼的事情。
北冥有鱼认为齐绮琪此刻可能也是如此,只是处于一种饥不择食的状态。
“琪儿,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北冥有鱼犹豫著说,“我不希望你像是个溺水之人似的,拼命去抓住这根稻草……你懂其中的道理吧?”
“我懂得。”
齐绮琪只是苦笑,“北冥前──北冥姐姐,我本来并不想醒来的,因为一旦醒来就得面对这件我不想面对的事情,但是我还是醒来了呢。我很矛盾对吧?我也觉得很烦就是了啦,但……但我真的不得不醒来。”
“……”
北冥有鱼沉默,稍微花了点时间去理解齐绮琪这一番话。她或许是想通了,所以才不再一直闭上眼睛……月白之妖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