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赤色的余韵(2)(1 / 1)

夏雪并没有理她。

短发少女的视线移到了齐绮琪背后的男人身上,略一迟疑才开口询问说:

“齐师伯……带回来了吗?”

齐绮琪先是一呆,随即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吗?”夏雪眼波稍黯,“那就最好了。”

据雪麒麟所知,夏雪并非齐一心的徒弟,而是齐一心师弟的徒弟,与齐一心也并不亲密,所以并没有多少的悲伤呈现在脸上,但些许唏嘘总是少不免的。

紧接着,夏雪提出有关齐一心遗体的处理问题。

擅自带着死者遗体进入客栈实属不妥当,不过也总不可能将齐一心丢置于客栈之外。就此,夏雪罕见地提出由她去交店主交涉,希望可以得到宽容和谅解,但齐绮琪却婉拒了她的好意,自告奋勇地亲自出马。

店主算是老实人,平民百姓的纯朴和善心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

齐绮琪告诉对方实情后,甚至没提出以金钱作为补偿,店主就答应了这一件事。当然,他有没有被齐绮琪惊为天人的美色所迷住则是另一回事了。

办完这一系列的事情后,齐绮琪在客栈里转了一圈,寻找着水云儿的踪影,却没有找着,最后只好拜访雪麒麟的房间。

雪麒麟很快就出来应门。

大概是刚洗好澡,她披散开来长及小腿的长发湿漉漉的。她正在用布巾拭擦着。

“干嘛?”

看着齐绮琪透过门缝往房里探头探脑的,雪麒麟没好气地挑起眉毛。齐绮琪看也不看她一眼,似乎不是来找她的。

“那个……麒麟,水妹妹在吗?我找了她有一阵子了。”

“呀?她呀?”

雪麒麟往房间望了一眼,水云儿正端坐在桌子旁喝茶。自从得知来者是齐绮琪之后,她就失去了刚才的从容,变得有些局促起来。

原来突然来我房间,是在躲小七呀!雪麒麟顿觉无奈。

“她在呢。”

雪麒麟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据以实告。

她知道水云儿还在介怀齐绮琪刺了自己一剑的事,但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希望两人能够放下芥蒂,而齐绮琪似乎有主动寻求和好的意愿。

“太好了。”

齐绮琪轻拍双掌,硬挤开雪麒麟走了进来。

然而,她还没有走近,便有“咚”声响起。那是水云儿忽然放下端着的茶盏产生的声音。脸上神色如常的她起身看向雪麒麟,淡淡地笑着说:

“小师父,时间不早了呐。我有点乏了,先回房休息了唷。你也早点休息。”

自顾自地丢下这句话,水云儿快步走出房间。在和齐绮琪错身而过时,她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完全将对方视若无赌。

齐绮琪僵住了脸,呆站在原地。

雪麒麟看了看水云儿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渐渐露出沮丧的表情的齐绮琪,“哈”地重叹口气。

“哎呀哎呀,这是任重而道远啊……”

齐绮琪身体应声抖了一下,像是被吓醒似的,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哈哈……我还想问水妹妹白泽前辈去哪了来着。”

没说出“千万别误会”这种话已经算是进步了吧,雪麒麟于是也顺应着反问:

“白泽?那只吃书羊不在吗?”

“……没见着呢。”

齐绮琪有些闷闷不乐地回答。当然原因不在白泽,而在水云儿的态度。她其实就没有多关心白泽的去向吧?

尽管只是用作遮掩尴尬、转移注意力的话题,但一旦谈及,雪麒麟还真有点好奇白泽的去向。

“奇了怪了,这么一说还真没见着她。她也不在客栈里的样子,去哪了咩?该不会又去偷书吃了吧。”

雪麒麟抱着胸,自认为有趣地提挖苦了一下不在场的“书姬”。

“……是啊,去哪了呢。”

两人顾左右而言他,结果越谈越尴尬,齐绮琪不由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视线还不时投向水云儿离去的方向。

见此情况,雪麒麟困扰地长叹口气。

“对啊,去哪里了呢……”

***

原本荒无,只有杂草丛生的山岗此刻铺满了花朵。

沐浴在月色之下的那片花海里,少女哼着歌,有如正值花季的少女般,天真无邪地、欢快地旋转着,荡起的大袖带起一片又一片的花瓣。

就像是被囚禁已久终于遭到解放,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趟的少女在享受着难得和自然亲近的机会一样,那片诡异的花海似乎也在替她感到喜悦,摇曳生姿间抖出耀眼的星芒光点。

而那一点慢慢靠近的幽暗火光似乎成为了这幅画面的污点。

有人挑灯而来,脚下所踏足之处的花朵纷纷枯萎、重埋入土。

那羊角少女就此在花海里开辟出一条道路,直往那舞动的身影靠近、靠近,等到对方察觉到她的到来而停下动作,她才跟着止步。

两人相距足足有五米远。

背向着满天的星辰,一身黑与白的少女回望过来,浅笑着,用紧闭的对眸凝望挑灯之人。

“幸会,挑灯于书海中前行之人──“书姬”白泽。”

玉耀以充满悠古气息的嗓音恬静地轻声招呼,倏地侧头瞥向满天繁星的夜空,带着虔诚和敬畏淡淡地再度启唇:

“我们会在此相遇……大概也是星辰的指引吧。”

“哼,星辰的指引吗……”

白泽用“黄泉灯”的柄把末端轻敲地面,在那个闷声响起的同时,不太高兴地接道:

“那大概是你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吧,观星之神巫,御花之姬──‘张天师’玉耀。”

“‘书姬’小姐真的知道很多事情呢。”玉耀笑了两声,“明明有些别名连我自身都已经忘记了,没想到却能在你口中听见。”

“这些曾经名震天下的‘异名’,我自然知道。”

白泽挑衅地勾起嘴角。

“倒是你竟然忘了,是年岁渐长的原因吧?”

“也不尽然。”

玉耀沉静地笑着回应,完全不在意别人嘲讽自己的年龄。

“有些事与物哪怕是铭印在灵魂之上,仍然有人试图将之抹去。”

“哦──?你是指自己是这种人?”

“不仅是我,你也一样。”

白泽彷佛看穿一切的口吻叫玉耀不悦地啐了一声。

“真是令人不快的眼睛。”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了,尽管再令人忌惮,这双眼睛也是我的唯一。”

玉耀伸手抚过自己紧闭的眼帘,苦涩着,但也庆幸着。她曾因为这样子的眼眸备受排挤,同时也因为这对眼睛获得一切。

白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结束见面的寒暄,开始言及正传。

“玉耀,我曾经调查过你。”

“嗯?”

玉耀像只小鸟般偏头,任由头发倾泄。她背后有花朵拔地而起,互相纠缠形成一张开满鲜花的椅子。她在上面落了座

“看来‘书姬’小姐对我十分感兴趣一样。”

“因为,我不知道你。”

白泽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似乎对于这件事很是不满。不能说这世间所有事情她都尽然知道,但她熟读大量典藉史书,绝非是一无所知的愚昧之徒。嗯,她比其他人都要知道得多,却不知道玉耀的存在。

“墨未央仍有迹可从,而你却是唯一一个不被记载的。”

“或许是有所遗留也说不定,就像你永远无法数清楚天上的星辰数目一样,也正如你不知道皇宫之下、‘天之子’的脚下所埋葬的黑暗一样。”

幽幽的花香扑鼻而来,缠绕着神秘的气息让白泽握紧了手中的“黄泉灯”。她确实不知道“天之子”所居的深宫于究竟潜藏着什么秘密。

华朝的建立有史可证,唯独皇宫兴建时的记录一片空白。

白泽活了很长的时间,但在华朝面前仍然是个孩子,她根本触及不了如此遥远的过去。

至少,在缺少文字记录的情况下是如此。

而知道当时情况之人以及其传承者也早在历史中灰飞烟灭。就算有幸存的,也一定藏在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禁书库乃至书院里的所有史书我几乎都翻过一遍,终于在陈封很旧的历史中找到你的名字,但也只有简略的一行。哼,当然,在百家之乱时,有很多史书典籍遭到毁越,付之一炬的不胜枚举,但书院却是个例外。”

白泽举起手中的长柄灯笼,吊有灯笼的前端指向玉耀。在灯火摇曳间,她半张脸被黑暗所笼罩,剩下露于光明之中的矩形眸子闪烁着知性的光辉。

“玉耀,你究竟是谁?”

面对质问,玉耀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着。她没有回答的打算,端坐在花椅上默不作声。或许是错觉,她背后的星辰似乎有转黯的迹象。

“你本来只是前一代‘张天师’的侍女,按理来说根本就没有资格继承‘张天师’的称号和地位,也不该拥有如此之强的能力。但我最好奇的,是你究竟是如何活了这么久的。”

“墨未央所经历的岁月不比我短。”

玉耀笑着提出同样的例子,白泽立即就找到反驳之语:

“哼,偷换概念。据我所知,墨箱里的时间可以是停滞的。他想必只是在沉睡中度过如此长的时日,而且他是机关之身。”

“而你,是人。”

白泽进一步指出:

“没有经过机关改造,要活这么久的岁月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连‘书姬’小姐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玉耀油盐不进,无论白泽怎么说,她都没有吐露实情的打算。她从容平静的笑脸像是在嘲笑白泽一般,诉说着“为什么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呢?”一样。

不过,对于一切,白泽早已有所猜测。

“天师府借天力,行己之意志,是法术的开端。他们同时信奉应着天道和气运,所以才发展出可以参透天命一角的‘观星术’,而玉目之瞳正是其大成之瞳术。

史上,拥有玉目的人无一不是顺应天命之辈。按时生,按时死,断不会出现逆天改命的举动。那大概是因为看见太多、知道太多,并在其中感到自己有多么渺小的原因吧?那种无力感确实可以让人绝望。

不过,你却是一个例外、特例──不,你是异类。很讽刺啊……不是吗?明明是经常把‘星辰指引’、‘命中注定’挂在嘴边的人物,行事却不顺应天命。”

“你是指我‘逆天改命’了?”

听完白泽一番几乎没有停竭的分析,玉耀感到有趣般加深笑容。

“‘阴阳鲤’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本不应在这时候就成就宗师之身,是你改了她的‘命’。天道已经被你乱了,你究竟是想要将世界引向什么地方?就连齐一心这件事都是你的算计之中吧?不,早前的‘帝都之乱’也一定有你在背后操纵,否则那三位宗师根本就不可能在察觉到异常的情况下还逗留在帝都之中。”

白泽的凝住脸,展露出为严肃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

“你触犯‘禁忌’了吧?玉耀。”

这句问题有如压抑而久的一声吐息。

羊角少女的肌肤在月色上闪耀着光辉,她慎重地驻目于玉耀那紧闭的眼目之上,直言不讳地予以质问:

“你舍弃了人身,将自己变成了某种‘大法术’了吧?”

在最后一个字落下的一刻,可以看见玉耀脸上的平静出现的崩溃迹象。她身体很轻微,却是确实地抖动了一下,证实了她内里已被白泽点出涟漪。

动摇的涟漪。

紧接着,是沉默。

不长亦不短的沉默填补着两人之间的空白,最终由那一声无奈的叹息驱散了它。

“原来‘书姬’连不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呢。”

玉耀苦笑着。

然后,大片的花海尽数枯萎,厚云遮住了月亮。

黑暗中,青色的焰诡秘地燃起,她睁开那有如玉石般无暇的眸子。稍微抬起下巴,冰冷无情地凝望着就在不远前方的羊角少女,她上半张脸半埋没在阴影之中。

“──就算一切都如你所说,那又如何?”

在不割开玉石前,永远都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何种面貌和色彩。

而玉耀的眸子之中所深藏的并非是恶意,也非是黑暗,而是纯粹得近乎扭曲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