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屑纷飞的彼端,齐一心紧抱着蜂巢不放。
直至他站到齐绮琪的旁边,他才终于松开手中紧抱之物,递向了少女。齐绮琪无言地接下蜂巢抱住。完完整整的一个蜂巢,几只漏网之鱼还在上面爬行。
如果将之劈开,真的会看见蜂蜜吗?
黑暗中不一定潜藏着令人意外的宝藏,更多可能会是令人生厌的其他东西。她注意到齐一心被蜜蜂扎中的地方,诡异地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琪儿……你喜欢的吧?”
齐绮琪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但在齐一心满是期盼的眼神下,她还是先点了点头,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已经不是特别喜欢蜂蜜了。
至于手中的蜂巢……
她不是采蜂蜜的人,压根就不会处理手中的蜂巢,更何况里面是不是真有蜂蜜仍是未知之数。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将齐一心留在这里,转头走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笨拙得可以。
齐绮琪说自己喜欢蝴蝶,在某个中午他就捕了一大萝回来。
齐绮琪说自己好奇海鱼和河鱼的分别,他就突然失踪几天跑到天边海角,买下了一大堆回来。
如果现在自己说自己想洗澡──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早就浑身难受──他会不会想方竭法地去弄来热水呢?说不定,他还会马上砍树划木,笨手笨脚地搞出木桶来,再去不知道的地方打来满桶子的水,放在营火上加热……
嗯,他就是如此笨拙,也如此地温柔。
只是──
抓紧胸口附近的衣服,像是在忍受从心脏传来的痛楚,齐绮琪忽然想起,齐一心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出采摘蜂巢这种愚蠢之举。
最初的一次,是为镇子上的孤儿而摘的。
也正是那一次,齐绮琪看着那孩子边舔着沽有蜂蜜的指尖,边笑得开怀,才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沾上蜂蜜放到嘴里。也是那一次,她首次尝到那甜味并喜欢上。而在那之前,她一直觉得蜂蜜是虫子有关的东西,而女孩反感虫子并非稀奇古怪之事。
是的,那包裹在蜂蜜之中的温柔最初并不是予以齐绮琪的。
他本应是对谁都会不吝温柔的人。
他绝不是会毁掉半个镇子,让无辜的人们痛失生命的罪魁祸首。
──绝不是。
齐绮琪不想他父亲成为被世人唾弃之人,也不想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遭到沾污。她不想再往后的日子听见人们如是说道,说齐一心是个满手沾血的杀戳者。
他的剑从来都不会沾上无辜之人的鲜血。
所以,在他沦为人们眼中的残暴施虐者之前,齐绮琪必须阻止他。或许已经有点晚了,但是既然已经醒来,就不能继续逃避。
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了。
就像怀中那些经历了火焰洗礼,但仍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的蜂巢一样。
“我想,我找到方向了……”
呢喃着犹如呓语的话,齐绮琪的眸子尽管一再低垂下去,但却不失应有的光采。
“嗯?”
齐一心发出疑问的声音,弯身窥探齐绮琪的表情。
“我害你生气了吗?”
“没有啦。”
被他稍显不安地这么一问,齐绮页便抬眸看他,笑脸净是藏不住的悲伤。
那是彻底领悟到自己有多么蠢笨的表情。
同时,也是有愧于男人当下赋予自己的温柔。
“累了?”
齐绮琪摇了摇头,头发荡出阴影。
“我只是想起,爹爹以前的模样而已。”
想必也是察觉到什么了吧,当然也有机会纯粹是不知道如何回应,齐一心沉默不语。
齐绮琪抱着蜂巢,来到它原本所在的树下。她看准一个分枝,跃起将蜂巢放了回去。尽管它们已经失去了大量同伴,或许只是徒费力气的举动,但至少还有希望。
“你不要?”
齐一心看着蜂巢,看着少女,颇为愁云惨雾地问。
“我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哦。”
齐绮琪微微颤栗了一下,但随即换上柔和的笑脸。她此刻的脸庞看起来明朗得多了,不像前几天般黯淡和强颜欢笑。
会是从中领悟到什么了吗?男人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事实上,他很可能就不懂齐绮琪改变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她笑了自己也跟着笑。而这份现在全属于她的温柔,本应不是如此狭窄如此单一。
他曾经深爱整个世界。
否则,他绝对说不出自己的剑是为守护而存这种话,而在他的一生中所救下的人,数目多不胜多。
嗯,齐绮琪的善良正正是传承于他。
“爹爹,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自己的剑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吗?”
负起双手,然后以踱步的小巧步伐往前迈去,齐绮琪踏着碎叶,在一阵清脆的响声中,轻盈地问出这个问题。
口吻轻巧而意义重大的问题。
答案是男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然而,男人此刻却默于无言。他稍微露出吃惊的表情,好半晌才回答说:
“为了守护。”
“守护谁?”
齐绮琪顿住脚步,半侧头望向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他也停住了。
“你。”
男人还记得自己的誓言,但意思已经一再狭窄,狭窄得扭曲。
他以前在少女面前,常常说要守护好她,守护好天璇宫,但在那场人祸、大战之中,他却又挺身而出,为了整个武家,为了终结那场在他眼中不必要的战火而付出了生命。
“果然不一样了呢……”
齐绮琪以哭累疲倦般的表情,再次面向前方。
眼前黑暗深厚,不知道在尽头会有什么在等待,但是如果止步不前,自欺欺人地停留在原地,阖上眼睛、紧闭双耳,最终只会什么都无法得到。
所以,她抬步朝前方走去。
或许下定的决心还不够坚定,她还不能伤害眼前的男人,但至少方向已经认定。
——不能再长此下去了。
这个想法驱使齐绮琪前行,寻找名为“救赎”的事物。
“爹爹,这次轮到我守护你了。”
齐绮琪半侧过来眸子里,流转着火焰之流,像是旋涡般缓缓转动起来。她眼里的红,几乎要倾涌而出了。
“——守护你的信念和尊严。”
迎在扑面而来的红,男人短暂地沉默。
“好。”他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
“为什么他总喜欢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耳边有虫子振翅的恼人声在持续作响,墨未央在叹息的同时,电射般伸手一拍。
展开掌心,一只蚊子就死在掌心之中,被压得不似“蚊”形的尸体溢出一些不知道谁,但有一部分是墨未央的鲜血。
“那是因为齐绮琪的原因吧?”
营火上挂着一个铁锅,里面是呈奶黄色的肉汤。
那是源自比西域更西端所传来的一种汤品,墨乐乐一试就喜欢上,而且烹制也不难。然而,对于一旁壶子里所煮的咖啡,她倒是抱持敬谢不敏的态度了。
一手搅拌着锅里的肉汤,一手拿出放在墨箱里随身带着的盐巴洒进汤里,墨乐乐用勺子盛了一口汤浅尝。
味道不错,她点了点头。
“已经差不多了呢──齐绮琪大概是不想牵连无辜,所以才尽往荒山野岭跑吧。毕竟,师匠的杰作可是个疯子。”
一边叹声说着明显带有责怪之意的话,墨乐乐从自己的墨箱里拿出两个碗子。
“师匠,能请你把碗子拿去洗一下吗?”
“乐乐啊,明明吾才是长辈啊。”
坐在对面的墨未央倏地叹息一声,撑着膝盖起身。尽管有所抱怨,但他仍接下碗子,走到不远处的小水潭旁边着手清洗碗筷。
“那师匠就该有长辈的样子,不要经常长吁短叹的,那看起来很不可靠。”
墨乐乐毫不留情地挖苦了墨未央一番,正蹲在地上洗碗的后者闻言头猛地一垂。”
“乐乐,汝是不是还在记恨吾啊?”
“……我不太明白师匠在指什么。”
从眼神些微错开,和回答前不自然的停顿看来,墨乐乐摆明是在装傻充愣。
“自然是跟玉耀合作的事。”
甩着木碗,墨未央点明自己的意思。
墨乐乐闷不作声,似是默认。
不过可能还有雪麒麟的事情包装在内吧,墨未央无言苦笑,走了回去把碗子递给自己的械鬼。
接过木碗,墨乐乐用匙子为墨未央盛满了肉汤。
“吾啊……也不是丧心病狂到了那种盲目尝试的地步。还是,汝认为师匠就是那种程度的人?”
墨未央的问题让墨乐乐僵住舀汤的动作。
她接着投向墨未央的眼神明显带着“什么意思?”这个疑问。
墨未央却没有回答她,反而看向一旁大树的树枝上。那里一身黑色的影子正用翅膀包裹着自己,无言地观察着这边。
又是一位为着没能击杀雪麒麟而郁闷的少女。这个发形和墨乐乐有几分类似的刺客和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兄妹,她们同样地执拗。
“下来一起吃如何?”
墨未央用闲话家常的问题打开与影子之间的沉默。
“你的好意我心──”
咕噜的响声打断了影子的话。
意识到那是源自于自己肚子的抗议,影子脸颊瞬间泛红。她像是要将这副不争气的表情藏起来般,稍微举起翅膀挡住了半张脸,只剩下一对眼珠不时瞄向那锅肉汤。
“下来吧。”
也还是个孩子啊,不过却肩负着杀父之仇……墨未央暗叹一声,然后抬手一指。
“汝的翅膀也需要修理一下。”
影子望向自己右边的黑翼,那里的金属骨架明显有被刮伤、凹陷的部分。
固执的孩子很容易就能够被转移注意力。
墨未央只是把让她下来的理由换成自己要帮她修理翅膀,她便点了点头,纵身自树上跃下走了过来。
“拿着。”
墨未央把自己的肉汤递给了影子。
“我不──”
影子皱眉想要拒绝,结果墨未央又补上一句:“我要空出双手来。”她才打消了归还肉汤的念头。
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
墨未央唤出自己的墨箱,从中拿出工具开始着手检查翅膀的受损程度。而自墨乐乐手上接过匙子的影子,也顺水推舟地舀起肉汤喝着。
肉汤的美味远超想象,影子一度睁大眼睛。
没多久,她就喝完整碗肉汤,尽管有些看似意犹未尽,但还是没能开口去要求第二碗。
“严重吗?”
放下碗子后,见到墨未央仍在修理着自己的翅膀,影子于是问道。
“刚好伤到关节。”墨未央苦笑地答,“但问题不大。”
影子沉默了一下,接着才略显气愤和不解地问道:
“玉耀究竟是敌是友?”
她的翅膀正是玉耀所伤。
“谁知道?”
墨未央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从翅膀骨架上旋出一颗螺丝。
“她是个随心主意者……不对,她是个一直只为目的而前行的求道者。只不过,她的路更飘忽不定,有时顺循命运,有时则不然。”
“她在追求什么?”
“一个梦寐以求之求的奇迹。”
墨未央几乎速答,但没有解释更多,反而谈到:
“我们墨家在追求着神明的领域,她也同样在追求着神明的领域。只是,她的目光却放在了过去,而不是她能预见的未来。”
“不懂。”
影子撇了撇嘴巴,当下的模样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她视线不意地飘向墨乐乐,彷佛她会知道答案一般。
她只换来面无表情的回视。
“闷冬瓜。”
影子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岂不知道此刻的现在和墨乐乐只是半斤八两。就在她旁边的墨未央闻言,差点笑出声来。
“接下来,我们还要一直跟下去吗?”
影子丢出新的问题,皱眉的模样似是不满于现状。
“是啊……”墨未央一边上着新的螺丝,一边简短地答道。
“师匠,我不明白。”
墨乐乐终于插嘴了,墨未央有点受不了似的垮下肩膀。
“问题宝宝乐乐,这次汝又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我们一直跟着你的失败品,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乐乐啊,汝不该是忘了吧?吾究竟花了多少心血在汝口中的‘失败品’之上。”
“既然失败已经是事实,还不断纠结不放,比失败本身更可悲。”
墨乐乐无情地指出,影子不禁点头附和,也觉得墨未央是多此一举。她们想必认为事态已经把太多人牵连进来,尽早抽身方为上策吧。
“啊,还真是无情啊……师匠可伤心了。”
墨未央假装拭擦不存在的眼泪。
但是,就像突然风云变色般,他随即端正了脸色,极其严肃地问道:
“汝以为吾赋予了‘失败品’什么,他才拥有几乎匹敌宗师的战斗力?”
“……”
墨乐乐无言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倏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她谨慎地作出试探。
“是。”
墨未央笔直地回视那瞪大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回答:
“是‘神械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