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就此凋零的红莲(4)(1 / 1)

“我要善用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齐一心缺乏起伏的语气蕴含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是坚定、是忧郁、是焦急,抑或是不安呢?大概都有吧,齐绮琪不是很懂,视线无法从男人身上移开。

齐一心自遥远之地拉回视线,深深地、稳稳地望向齐绮琪。

他无神的眼瞳至深处,若隐若现着淡淡的一点星光。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纯粹是一个人,一个父亲而已。

“我无法永远守护在你的身边,但是至少……至少倾尽可能让你拥有更坚强的心、更强大的力量,能够捍卫好自己。其他人的生命已经没所谓了,唯独你──琪儿,你必须好好活下去。”

那满是爱意的视线透进心底,齐绮琪顿觉呼吸困难。

她心里绽放着光辉。

她能够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父亲的爱意。

“所以,你愿意学吗?”

这饱含父爱和寄托的剑法,齐绮琪愿意学吗?无需犹豫,齐绮琪不带任何困惑,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学。”

她咬重了这两个字。

太好了,齐一心边喃喃自语,边举起右手的树枝。那可能是剑的替代品吧,不过他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剑呢?

“武器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本身。”

敏锐地看穿了齐绮琪的疑惑,齐一心淡然地解释说。

“……人的本身?”

“琪儿书法很好吧。”

齐一心说出毫无关连的问题。

“……尚可啦,也没有到不错的程度。”

齐绮琪有些难以为情,脸皮薄的她无法很好接受亲近之人的赞许。

“不用害羞,琪儿付出的努力,爹爹都知道。”

齐一心说得齐绮琪更尴尬了,后者的视线往左边飘去。齐一心没有理会她,径自开口说:

“书法和剑法有类同之处,笔可走游龙,剑亦可以。世间万物的道理到头来还是可以合而为一,所谓的殊途同归也正是此意。所以,拾笔乃可为剑,就算是爹爹手中的枯枝断木,也可以发挥出很强大的威力。就像这样──”

齐一心目光骤冷,手中的木枝纵划而出,轻巧而完美。

轰──!

那一剑荡出的气劲横切过小溪,抽刀断水般荡起两片水幕,看得齐绮琪目瞪口呆。

让她惊讶如此的,是齐一心手中的树枝竟然还是完好无缺。

拥有一把质量上乘的神兵利器,是武者们梦寐以求的。

那是因为只有足够坚韧的武器才能在争斗对抗中助自己获得优势,同时也能够承受更强力、更大量的灵气灌注,而后一点尤其重要。

雪麒麟曾经倾尽全力使出天飞流,天之乾坤的外装没能承受得住那种力量而损坏,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而仅仅是随手捡起的树枝,却能发挥出如此之大的威力,就足以证明齐一心用劲的巧妙了。

齐绮琪大概也可以办到同样的事情,但是那枯枝肯定会支离破碎。

“不要在乎形体,重要的是寄缩于心中的剑意。”

“……剑意?”

“徒具形体,也只是空有躯壳罢了。”

齐一心再度挥舞树枝。

尖端曳出玄色的独特剑迹,像是大片墨水泼洒在空中一样,在短暂地凝聚后,化为一片又一片花瓣般碎屑。

“剑气如华散落,故日‘散华’。”

齐绮琪彷佛看见重瓣之莲花瓣片片散落的光景。

男人叙述的口吻是多么古老、多么遥远而不可及,而少女则明白到那与其说是剑法,更像是一种剑意。

原来如此,聪明的齐绮琪有所明悟。

那并非剑招,而是更本源性的事物。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独特的灵气运用方式,使其产生与众不同的性质。从根本而言,那和法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的剑气更为锐利,有人的剑气更具渗透性。

这是基于心法导致的灵气性质差异,而齐一心的“重莲散华”似乎有改变这种性质的功效,齐绮琪是如此理解的。

正因为有雪麒麟所教授的法术知识,她才能理解得如此透彻。

“爹爹,具体要怎么办呢?”她问。

“很简单。”

齐一心轻描淡写地说。

然后,他走到齐绮琪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轻靠着少女的额头。

“爹爹?!”

齐绮琪因为男人这意外的举动吃了一大惊,疑惑和慌张的情绪伴随着身体的微颤传达了出去。

“听我说。”

男人不容置疑地说。

他的声音具有某种能够让齐绮琪镇定下来的力量。

“你必须放弃自我的概念?”

齐绮琪眼珠朝上,看着父亲的眉宇。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最可怕的是自我界定,自我束缚。唯有摒弃‘自己’的概念,才能获得无限的可能性。我们确实是人,但也不仅仅是人。决定人是不是人的,不是形体,而是内心,所以不能只拘谨于人的‘形体’。”

“不能只拘谨于人的‘形体’……?”

齐绮琪覆述着,若有所思。她似乎捕捉到什么很重要的事物,

“琪儿,你是盛开于黑暗中那一朵红莲。”

男人放开齐绮琪,往后退至原处。

他丢弃手中的枯枝,像是想要握紧什么般、呼唤什么般极力地伸尽右手。默默地注视两人至今的天玄领会到主人的意图,温顺地走到他的身边牵着了那只手。

下一个瞬间,世间万物都被玄色所染。

少女化身为剑,持于男人的手中。而男人羽衣加身,那玄色之辉芒就像墨水所描绘的衣服一样缠附在男人身上,不断扭曲、跃动着,抖出片片如花瓣的碎屑。

那每一片碎屑都是剑气,充满锐利之气和侵略性。

“——此身既为重瓣之莲,便有散华之姿。”

此刻的男人像极了一朵盛开的玄色之莲,深深地印进齐绮琪的眼底。

最重要的理念已经传授予自己,剩下的便是自我琢磨和升华。

齐一心所贯彻始终的,是点到即止。

他只告诉了齐绮琪最重要的部分,便离开了小溪不知去向,只剩下齐绮琪一个人仍怔愣在原处理解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此身既为重瓣之莲,便有散华之姿。”

那是再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只是齐绮琪是人,而不是一朵莲花,按理而言是不具备所为的“散华”之姿。

她自己如何成为莲花呢?这正是重心的所在。

耳畔唯有流水声和早熟的虫子鸣叫声徘徊,齐绮琪思索着这个问题,在时间流逝中一动也不动,宛如鬼斧神工所雕出来的像。

那时候的齐绮琪完全没有想过离开。

***

齐一心离开小溪以后并没有返回破庙。

他拿着天玄剑,漫无目的在林中信步而行就像在散步似的。在他的背后,有一道诡魅不定的阴影在暗中追随。

那道黑影就像是一道扭曲的影子,近乎完全地融进夜色之中,只有偶尔出现轮廓摇曳扭曲了虚空,人们才有极小可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黑影的真身正是受托于墨未央,跟踪着齐一心──墨未央口中的实验品──的影子。受益于墨未央特制的翅膀,仅是地境的她拥有了独步天下的藏匿能力,而在身体内置的机关结构,更是大大增强了她的力量。

尽管灵气的上限没有变化,但身体变得更坚韧、纯粹的力量也更为强大。

现在的影子就算面对天境也有一战之力。

她不得不慨叹,机关术之所以受到武者忌讳并非没有原因。

不过,她也不在乎。

只要能变强,只要可以为自己父亲报复,她愿意付出一切。

“这个男人……究竟要去哪里?”

潜藏在黑暗中,驻目于前方与自己有一段距离的那个男人,影子不耐烦地挑起眉头。

她跟踪对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原本就是枯燥的任务,影子本来就不喜欢跟踪。单就这点而言,她并非是很称职的刺客,但就算会有所埋怨,一旦交托到自己身上的任务,她便会尽力完成。

她可不能沾污“影子”之名。

又跟了一段路程,那个男人还是徘徊在林中走走停停。那种行为简直就是在引某些人上钓一样,以他自己就是饵的本身。

影子不认为他发现了自己。

她自问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而她已经跟踪了男人好几天,如果他真的发现自己也不会事到如今才展开行动。

而等到她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是在五秒后──

男人忽然止步,在原地消失无踪。

“嗯?”

影子一愣,停止前行,与黑暗相融轮廓因此出现不自然的扭曲。

“人呢?”

她立即四处环视,心生不妙之感。

有破风之声骤起。

声响源于背后,影子当机立断往旁边跃去。

那是本能驱使下完成的动作。

彼端,宛如由大堆花瓣组成的一片墨迹,一道古怪的剑气斩过她原本的位置,然后爆开。

无数片屑状的剑气朝四方八面劲射。

仍未跃跳动作而在空中的影子立即展开自腰间延伸而出的机关翅膀,将自己紧紧地包裹住,以翅膀的来抵挡这一波箭雨般的剑气攻击。

“呜……”

剑气的攻击又急又密,影子能够感受它们切割在翅膀之上。

幸好翅膀足够坚固,没有遭到贯穿,而攻击也没有持续很久。等到一切平静后,不忘在受袭中后退拉开距离的影子张展翅膀,往前拍动。

翅膀卷起一阵狂风,影子急速往后飞退。

而男人更快。

他凭空出现在影子的面前,斩出自己手中的长剑。千钧一发间,影子拔出两把切首,交叉在身前接住迎面劈下的玄色之剑。

铿──!火花飞溅。

重锤撞来般的一击,影子咬下忍受透过匕首传来的骇人力道,身体如脱线的风筝向后方弹飞。

男人没有放过影子,紧跟了上去。

“可恨的人们!”

齐一心深恶痛绝地吐出震天咆哮,眼里布满血丝,就像看见猎物的野兽一般。明明在齐绮琪面前,他是表现得如此正常的。

他的剑连连进迫,又快又准。

影子本来就不是招式精湛的类型,只能迫于防守,甚至连翅膀都用上,但身体还是被划出了不少伤势。单是守护要害之处,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这个……怪物……!”

光是在那双狂暴的眸子逼视下,影子就生不起一丝战意。

因为,她所面对的是一只充满破坏欲望的怪物。他要破坏一切试图加害于他唯一重要之物的存在。

不能和他纠缠,自己会输的!

在手臂被砍伤的那一刻,影子找准机会用翅膀挡下紧接而来的第二剑,整个人凭着巧妙的身法借力横飞出去。

男人理所当然地紧追不放。

不过,就像是刚才一幕的重复,影子突然消失于虚空中,闪现至稍远处的阴影处。她的身影如漩涡般往一点钻去,瞬间遁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移影换形。”

独留下来的齐一心呢喃出那影门秘法之名。

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

然后──

“还有两个……”

男人眺望附近一个村落的方向,话语中满溢而出的尽是憎恨。

──有如黑暗泥泞的憎恨。

***

洛阳城以北一个位于边缘位置的村落。

由于位置偏僻,除了经商到访的商人外,村落很少会有旅者之类的来客到访,所以寻遍整个村落也只有唯一一家简陋的旅店客栈。

另一方面,村落盛产的农作物还没有到收成的季节,还不是商人前来收购的时间,那家客栈因此格外地空落,今天只租出了两个房间。

其中之一由两位年轻的少女租下。

也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这两人到达客栈时风尘仆仆,甚至还身上带伤。她们看起来都是武者,手上都拿着武器。

客栈的店主认为她们可能招惹了什么麻烦,比方说江湖仇杀之类的,所以才会显得如此狼狈,一开始并不想予以招待,直至那位身材虽然娇小,但是却不失蔓妙,而且“波涛汹涌”的短发姑娘摔出一大块银锭银为止。

也不能说是见钱开眼,只是恰奉淡季,很多地方都入不敷支。

只能说是为生活所迫吧,店主最终还是为客人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并在她们的请求下,客串了一趟跑腿,购置了一些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