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麒麟没有真的哭出来。
夏雪也没有哭上多久,水云儿张罗好东西回来,端着吃食回来推门而入时,她便变戏法似的止住了抽泣,瞬间平伏好心情。
尽管泪水可以抹去,但眼睛的红肿与声音的沙哑还是会残留。
触觉敏锐的水云儿肯定注意到了夏雪曾经哭过,但是懂事的她绝口不提,只是娴静地在桌子上摆放好碗筷饭菜。
那时候,雪麒麟就心想,她们真的都是好孩子。
也只有受过伤害,才会得以──被迫──舍弃无知和幼稚,懂得那么多人情世故吧。
这一顿饭,感觉上格外的漫长。
会是在尸体旁边之故吗?失去了聊天说地的闲情逸致,时间过得特别地慢,尽管她们都吃得比以往任何一顿饭要快。
食之无味地、随随便便地用过迟来的晚饭之后,已经到了熄灯的时间。夜已深了,但是夏雪没有就寝的打算。
尚需处理的时间仍有很多。
夏雪让下人请来洪正远和副管家,请他们帮忙处理夏承业的后事和尸首后,便离开了书房,思考了一下,改往夏瑶的院子。
夏瑶果然还在毫不知情,而且还在介怀夏雪拒绝了她的拜师一事。
眼见夏雪来访,夏瑶采取了不揪不睬的态度,像个孩子地睹气,连“小姑”都没有对夏雪喊上一声,倒是回应了水云儿的打招呼。
看来夏瑶对水云儿的好感不仅是一丁半点的程度,说是“一见如故”可能更合适一些。
一无所知有时或许也是幸福吧,雪麒麟如此慨叹着。
──然而,有些事情终究需要知道。
夏雪之所以来此,亦是出于这个道理。她不加遮掩,也不给予夏瑶任何心理准备,直接就把夏承业的死讯告诉了她。
“咦?”
这是夏瑶的第一反应。
有如所料,她露出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表情,就这样维持了足足几十秒之久,那个噩耗才真正传达到她的脑子里。
她带着兀自不信的目光,紧紧地把眉头皱成一团,像个遇见了骗子的无辜人般,冷声警告夏雪说: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小姑虽然和我爹爹一直不和,但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乱说为好,要知道祸从口出,坏事情说多了就会成真!”
显然地,她把夏雪的话当成恶劣的玩笑了。
“你认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径自在夏瑶房间里的桌子旁坐下,夏雪直直地与她对视着,目光认真而严肃,完全没有往日的调侃之意。
夏雪露出这种目光时,往往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可是,夏瑶并不理解这一个细节,仍然认为夏雪是在开玩笑,猛地拍桌起身呵斥道:
“小姑,我爹爹可能和你有些许恩怨,但是你咒他死未免太过分了!”
夏瑶与夏承业的感情肯定不差,否则此刻她也不会硬直了脖子,红着脸颊与夏雪对峙。
微微仰头直面迎接她的愤怒,夏雪平静地反问她:
“你认为我是那种幼稚的人吗?你未免太小瞧我了,瑶儿。”
起初任谁都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而已。
但是,那表现实在是太过于平静和纯粹了,甚至到了不容置疑的程度。也正因如此,在短暂的质疑过后,夏瑶渐渐地露出了混乱的表情。
那秀丽脸庞上的一丝一点变化,都格外地刺目深刻。
“……怎么可能?”
本能不想相信,感觉却告诉她那是真的,夏瑶脸上纠结不己,最终失魂落魄地缓缓坐回椅子上,瘫靠在椅背上,两手无力地垂下。
她目光黯淡无神,反刍着“不可能”“一定是开玩笑”之类的语句。
而夏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带一丝哀和愁,平静得近乎无情冷酷。大概也只有拿出这种态度,她才不会在夏瑶面前流露出刚才的难堪一面。
──夏雪太要强了。
就像溺水之人试图抓着一根稻草般,夏瑶以一个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转向水云儿,那动摇不已的眼神在询问着:“真的吗?”
面对这种满是绝望里掺有一丝期盼的视线,又有谁忍心将残酷的真实告诉她呢?
但是,水云儿没有退避,也没有犹豫。
她只是点头。
“是真的。”她说。
轻音虽轻而小,却又清晰得无法磨灭,听在夏瑶耳中更有如轰雷鸣响。
时间彷佛停止了。
那一瞬间的凝滞间,沉默趁虚而入,却又很快地被驱散。
“不……不会的。”
夏瑶摇着头,不信地呢喃着。她眼角早已溢出了泪水。
“你们都是骗我的。对,一定是骗我的。”
持续地覆述着、质疑着,夏瑶像痴傻了一样,浑身软绵无力,彷佛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去到试图反驳。
但在事实面前,她的声音难免苍白、无力,而且凄凉。
“小瑶,我知道你一时之间很难接受,但是──”
“别碰我!”
上前试着安慰少女,但在手快要碰上她肩膀时,被她一掌拍开,雪麒麟始料未及地后退了几步。
夏瑶绷着脸,绷着身体,狠狠地瞪着呆在原地的雪麒麟。
“你肯定是记恨我对你的不敬,所以才主使这么一场恶作剧!”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环视三人,“你们这些骗子,我讨厌死你们了,我要去告诉爹爹。”
最后的一字刚落地,夏瑶便疯了似的冲出房间。
在外面守候的侍女,见自家小姐风风火火不知道跑向哪里,犹豫地窥向这边,然后又望了望夏瑶的背影才追了上去。
紧接着──
叮铃当啷!
房里回响起清脆地粉碎声。
那是桌上茶具瓷器被夏雪怒而扫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的哀号。她还把桌子给踹倒了,眉间尽是暴躁翻腾的情绪,表情很狰狞难看。
谁都要发泄,夏雪也不例外。
所以,雪麒麟和水云儿都默然不语。
“这是怎么回事?”夏雨的嗓音忽然响起。
雪麒麟转头看去,正好见到夏雨款款而来,望着碎了一地的瓷器满脸诧异。
框住她眼眸的红肿仍没有完全消退,不过表情平稳了许多,可能是稍微睡上了一觉的缘故,心情也跟着沉寂了不少。
而她于此出现的目的,大概是跟夏雪一样的。
“两姑侄都发疯了呗。”雪麒麟刻意用轻松的语气打趣说。
夏雪狠狠地怒瞪她,但是随即又无力地坐回下,夏雨则在半晌茫然过后明白了什么般,试探地问:
“瑶儿?”
“还能是谁?”夏雪语气不善。
果然如此,夏雨挂上好像随时都会消散的苦笑。
“你们都那么倔强。”
夏家二小姐叹息一声,问起夏瑶的去向。
“我想夏姑娘应该是去确定了吧……”水云儿惆然地眺望门外,“她父亲的生死。”
夏雨回头沿水云儿的视线看去,看着夏承业院子的方向,发出深幽的叹声。
惆然被摇曳的烛火所埋没。
把视线收回来的夏雨兀自走近雪麒麟,然后无声地把她拥抱入怀。
“洗、洗面奶……”
雪麒麟大惊失色地哀鸣,在夏雨丰满的胸脯间挣扎,觉得呼吸困难。
然而,夏雨却变本加厉地抱得更紧了,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水云儿蒙上阴霾的视线。
夏雪托着腮望向这边,愁苦的脸容因为觉得有趣而稍稍缓和。
“好,我充满能量了!”
抱了好一会儿后,夏雨才放开了雪麒麟。重获自由的女孩后退几步,像是被流氓调戏的小姑娘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一脸伤心沮丧。
“呜……我要嫁不出去了。”她假装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光。
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夏雨落落大方地嫣然笑了几声:“雪姑娘真是可爱呢。”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振奋士气。
“小妹,瑶儿那里就交给我吧。”
她倾侧脑袋任由发丝流泄,俏皮地对夏雪眨眨眼睛。
“都老大不小了,还卖萌?”夏雪娇哼一声,紧接着也忍禁不俊。
水云儿看着她们独特的交流方式,掩嘴轻笑了几声。
而在这后难得轻松的互动过后,夏雨带着残留的一丝笑意,整张脸庞沉没在明白不定的烛火光影间,平静地启唇: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小妹。”
话语在房间里徘徊。
宛如沉浸在某首动听的曲子里耳犹未尽,夏雪顿时一阵恍惚。
大概早就隐隐察觉到某种不妥之处,只是限于性格,也限于能力,夏雨自觉无法很好处理,所以她选择在这时承担起自己可以处理的事情,把不能处理的转交给夏雪。
量力而为说起来很简单,但没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夏雨,你还没有笨到家呢。”
回神后,夏雪报以嗤笑,嘴角却噙着愉快的笑意。
她起身走向房门,每个步伐都很用力、很清晰,然后止步于门前。
“──有些人从来都不值得原谅。”她没有回头。
格外平静的这一句话,真的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
夏雪和夏雨决定分头行事。
姐姐担起安慰、照顾夏瑶的责任,走向夏承业的样子,与之同行的还有水云儿,而妹妹则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回佩剑,然后带着雪麒麟,步向夏飞的院子。
瞥向夏雪紧持的“天舞”剑,雪麒麟在想,想如果夏飞真的有过什么对不起夏家的地方,那么他铁定会落得一个鲜血四溅的下场吧。
夏飞的院子和其他夏家人的院子都隔得很远,几乎是到了夏府的角落。
纯粹是不受欢迎,抑或是想要任意妄为而不受干涉呢?雪麒麟思索着夏飞院子偏僻的原因,觉得应该是两者都有。
在路上遇到几名下人和护院,都说夏飞仍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过门,夏雪便径直往他的房间走去。
那些被问话的下人都奇怪夏雪手上的长剑,纷纷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夏飞的院子也相当亮丽堂皇,奢华的程度不下于夏承业的院子,但却少了些许华丽典雅,透着一股败家子的俗气。
只是,未免有点刻意了。
雪麒麟总觉得夏飞是故意布置如此,目的就是想让人有先入为主的感觉。不过,一想起夏飞对夏雪的猥琐举动,她又摇了摇头甩去这种想法,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沿着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长廊长驱直进,在两旁灯笼所映照出来的道路里穿梭,两人很快就来到夏飞的房间前。
夏飞的房间没有亮灯,大门紧闭。
门旁站着两位护院。
那大概是洪正远特地安排保护夏飞,以免再出意外。
他们本来有讲有笑的,言谈中轻松,甚至谈及附近那家表情的姑娘温柔又漂亮,又打趣夏飞说他发疯了。
这两个人应该是属于“不知情”的一批。
后知后觉地发现夏雪和雪麒麟的靠近,两位护院顿时僵住表情,噤若寒蝉地站直身体,较年轻的一位甚至因为太慌张而咳了起来,像是被空气呛到似的。
雪麒麟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那细致而充满灵气的容貌一旦笑起来,虽不像齐绮琪般惊艳,但却很叫人赏心悦目,尤其是笑得弯成两道月牙的眼睛更是好看,看得那名护院眼都直了,脸也红了。
意识到对方可能被自己所吸引,雪麒麟立即对他投以古怪的眼神。
她小声嘀咕着“死基佬”“死萝莉控”之类的话,一丁点都没有考虑到自己现在是女儿身,而且还长得十分出落的这一点。
“他在里面吗?”
没有任何铺叙,夏雪淡淡地直接问道。
“他……?”
年长的一位护院呆住,似乎在思考他是指谁。夏雪不耐烦地补充:
“夏飞。”
那名护院“哦”地恍然过来。
“五少爷在里面。”
其实就算不问,夏雪也能感知到房间里确实存在着某人的气息。
护院忽然面露迟疑,视线用窥视的方式面对夏雪。
“那个……四小姐。”
“说。”
夏雪挑起眉头,似乎对于男人的婆妈感到不满。
“五少爷有点奇怪。他让我们把门看紧,谁都不要放进去……感觉像是中邪了一样,不断唠念着‘不要杀我’……他是不是又得罪了那位贵人了?不过也不至于吧?”
“贵人?”夏雪冷笑,“我可能就是那位贵人。”
“咦?”
护院傻眼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垂,注意到夏雪手上的长剑时,立即吓得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