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早就守候在房间的护院领头洪正远迎了过来,先后朝雪麒麟和水云儿点头致意,然后便喊了夏雪一声。
“请节衰顺变。”
直直地瞪着那两具尸体瞧,夏雪不作任何回应。
在她的视线尽头处的旁边,还有另外一人存在。那个人正是哭声的来源。
沉溺在悲痛之中,跪在其中一具尸体旁边的夏雨没有注意到几人的进入,只是注视着眼前被白布所遮的尸体任由眼泪流淌,偶尔从鼻里、嘴里传出早已沙哑的凄凉抽泣声。
无论眼泪如何连绵,眼睛哭得再如何红肿,夏雨脸上华美的妆容却没有一丝褪色,彷佛是在嘲讽她似的,映得她苍白的脸色更为凄惨。
“雨姐。”
用上了更亲密的称呼,夏雪呼唤夏雨。后者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才像刚睡醒般抬头看向夏雪。
有一刹那,她似乎认不出夏雪,眸子里尽是迷惑。
“……小妹。”
眼神由涣散到凝聚,足足花了十秒之久。
夏雨在认出夏雪后,泪水再度涌出,眨眼间就泪流满脸。她撑着已经被悲痛折磨得不堪大用的身体,透支了最后的一丝体力,冲过来抱住夏雪,痛哭出声。
“大哥他……大哥他……”
她泣不成声,嗓音像是混进了砂粒一样沙哑。
夏雪呆了好一会儿,才回抱自己的亲姐姐──她最后的亲人。
“……”
平时的伶牙俐齿可恨地舍她而去,短发少女连最基本的安慰也说不出口。
又再断断续续地覆述着不成话语的字句,夏雨突然像是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臂膀般,在夏雪的怀抱下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脚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坐在地上。
稳稳扶住她的夏雪跟着跪在地上。
两人就这样相拥坐在地上,其他人此刻也就只能成为旁观者,守候在一旁。
看了一会儿,洪正远忽然轻叹一声,朝雪麒麟和水云儿拱拳说道:
“雪姑娘、水姑娘,我先退避一下。”他指了指门外,“我就守在门外,有什么事请叫我。”
“呀……好的。”雪麒麟承了他的好意。
洪正远颔首,在离开前又望了望那两具尸体一眼,眸子里透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想必源于没有好好保护到东家之故。
他走出书门,顺带把门把关上。
与此同时,大概是在夏雪的怀抱里终于能够安下心来吧。
身心都已经到了极限的夏雨,哭着哭着便放松了身体,此时已经开始发出了规律的酣睡声,靠在夏雪的肩膀里睡着了。
不过即使是睡着了,有些东西仍然紧缠着她不放。夏雨还在低声抽泣。
在雪麒麟师徒的帮助下,夏雪将自己的亲姐姐安顿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拂开对方被泪水湿了,而黏在脸颊上的几缕发丝。
夏雪沉默无言,背后那两具尸体仍静静地躺着。
房里流动着静谧得诡异的沉默。
待夏雪回身走向尸体时,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有句话叫做“举步为艰”,而夏雪此刻恐怕就是“举手为艰”了。她单膝跪在尸体旁边,伸手抓住了白布的一角,却迟迟没有将之翻起。
──那下面,有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东西。
“我来帮你吧。”
雪麒麟暗暗叹息一声,也走了过去,抓住了白布的另一角。夏雪望了望她,最终与她一同掀开了那块白布,露出底下已无生息的事物。
充斥房间的沉默变重了。
彷佛感到呼吸困难似的,夏雪呼吸急促了起来,听起来像极呜咽的声音,圆睁的眼睛着清晰倒映着夏承业过于静谧而不似被杀的安祥脸容。
他被杀应该没有多久。
尸体还留有些许余温,肌肤也仍保有弹性,而最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是喉咙上的一处开口。
无容置疑,那一处贯通伤就是致命之处了。
“我检查一下?”
雪麒麟扭头征求夏雪的同意,夏雪无言半晌后才点了头。
“失礼了。”
雪麒麟合十双手,虔诚地朝逝者致意。
她仔细地观察夏承业脖子处的伤口,用手指按了按周围,发觉皮肉是往外翻的,里面的骨头几乎全被真气震碎,但用劲巧法,骨头碎片没有破穿皮肉。
随后,她在水云儿的帮助下扶起夏承业尸体的上半身,查看脖子后面的开口。
要比前面的阔上一点。
“是从背后用匕首刺穿的……”
得到这个结论后,雪麒麟又开始检查尸体的其他地方,不过一无所获。
尸体的伤处只有脖子上的一个,那也是唯一一个,而且衣衫完整,可见凶手的手法娴熟俐落,在夏承业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之前就一击要了他的命。
“真的是影门吗……?”
平放好夏承业后,雪麒麟皱起了眉头。
“不一定,影门都是刺客,但刺客都不一定是影门。”沉默了许多的夏雪终于开声,“再说,这种程度我也能办到。”
雪麒麟捏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也是啦。”
接下来,她们开始检查宋书的尸体。
两具尸体的致命之伤也是脖子上被一击贯穿的,身体各处没有其余外伤,不过由于没有检查私密之处,也不能肯定那个地方会不会有不为人知的其他伤口,但那里绝不可能是致命之处。
“……会是两人同时行凶吗?”
雪麒麟喃喃地猜测。
要知道人的本能反应其实是可以非常迅速,见到他人被杀多多少少也会残留一些迹象在脸上,可是这两具尸体都没有那种痕迹。
“太奇怪了,就算喉咙被刺穿,也会有一段挣扎的时间,而他们却没有呐。”
水云儿突然指出。
雪麒麟想了想,也觉得这一个疑点十分奇怪。她把白布重新盖好,遮住了两具尸体。
“简直就像是……他们在死前都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杀害的事实,也察觉不了自己的喉咙多了个脑似的咩……”
雪麒麟这乍听天马行空的联想,却让在场众人陷入沉默的深思之中。
“行凶者不简单,也不是仅仅是‘影门’两字可以解释的。”
雪麒麟眯着眼睛说,意味相当深远。
“小师父有什么头绪吗?”
“完全没有。”雪麒麟摊了摊手掌,“如果是法术的话或许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不认为玉耀会闲得蛋疼,掺合在夏家的事端里面。”
“会不会不一定是玉耀前辈呢?”
“那可能性就多着了。”
就在两人谈论着凶手的可能性时,夏雪一直都处于半呆滞的状况,似乎什么都没有思考,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重要之事。
忽然间,她如梦初醒地猛然抬起了头。
“夏瑶呢?”
雪麒麟和水云儿同时愣住,确实没有见到夏瑶在场。除了夏雪外,她们由始至终都只见到夏雨一位夏家人。
自己父亲被杀这种事,她却不在现场,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同样不在场的还有夏飞。
于是,雪麒麟打开房门,招唤洪正远进来,问出了她们的疑问。
“……小小姐她还在为学武一时和老爷赌气,老爷一气之下就把她禁足了,我们还没有通知她老爷的死讯。”
在回答前,洪正远又是一声叹息。
“呵,还没通知她?”夏雪眉头高高挑起,“是二小姐的主意?”
“是二小姐,她觉得一时之间,小小姐未必能够承受住打击,所以就让我们先瞒住她。”
“这也能瞒住!”
夏雪声音高亢,既生气又不满,或许也是在以这种形式来到发泄心里的伤痛。
“小雪,别这样……她们都很难过,也有各自的考虑,出发点都是好的。”
抓住夏雪的手臂,雪麒麟对她摇了摇头。
“你……”
夏雪的表情顿时凝住,自嘲地笑了笑,最终一切都化为满是哀伤和苦涩的叹息消散。
“待会让人去看住她,闹脾气的孩子不知道会干出什么蠢事。”
尽量压下情绪的起伏,夏雪平静地吩咐洪正远。
“让兄弟们不要紧张,粮奉一如既往,如果真的……遣散费也绝对按照合约履行。”
“四小姐言重了。”洪正远惶恐地连连摆手,“老爷一直对我们不薄,此时正是需要我等之时,我等岂会思前顾后?”
话虽如此,得到夏雪的保证洪正远的目光确实是轻松了不少。
和其他已然卖身于夏府的下人们不同,他们只是受雇的身份,在谈及忠心以前应付的酬劳是关键的先决因素。
“夏瑶那边,我会去说的。”
夏雪主动把最不讨好的工作揽了上身,雪麒麟为此感到心痛,而洪正远则在短暂的无言后回以“我明白了”几个字。
“去吧。”夏雪不容置疑地说。
结果,当洪正远准备退出房间,去完成被交托的任务时,夏雪却突然想起什么般出声唤住了他。
“啊,对了。”
“四小姐还有吩咐?”他恭敬地问。
“吩咐倒算不上,我就是想问一个问题。”
“四小姐请问。”
“我那个挂名的义弟──夏飞呢?”
“五少爷吗……?”
洪正远眉头深锁,似乎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般。
不过,只是回答夏飞的所在,会是一条困难的问题吗?显然不是,其中应该有什么左右着他的因素。
“他人在家里?”夏雪追问,算是在施压。
“应该是在的。”
放弃了什么般,洪正远长吁了口气。
“五少爷一知道老爷的死讯,就满脸惊恐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窥覤着夏雪的表情,迟疑了一下,“似乎还在喊着不关我事什么的……”
“不关我事?”夏雪的眉毛跳了一下。。
是的,洪正远点头应声。
“他参与其中了吧。”
雪麒麟轻哼一声,实在对夏飞那种轻佻公子提不起好感。当然,她是不会承认只允许自己才能调戏夏雪的。
夏雪揉了揉太阳穴,颇为疲倦地说:
“我知道了,你去吧。”
“那请容我先行告退。”
向朝房内众人拱了拱拳,洪正远回身大步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门阖上的声音彷佛抽空了她的所有气力,夏雪双膝发软,几乎立刻就要跌坐在地上,还是雪麒麟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少女的身体软得像棉花似的,小小的,比雪麒麟预想中还要轻。
眼见情况如此,水云儿立刻搬来一张椅子,雪麒麟半抱半架着夏雪让她坐在上面。夏雪随即瘫软在椅背上,举手遮住了双眸。
“小雪,你还好吗?”
也顾不上夏雪现在裙摆因为往上滑去而露出大片春光,雪麒麟单手撑椅边,弯身去拨开撩乱那甜美脸蛋的发丝。
“要喝水咩?吃点东西?”
不待夏雪回应,雪麒麟便吩咐水云儿去张罗东西。
一向柔顺的水云儿听了,便开门走了出去。临走前,她举棋不定了一瞬间,最终安慰夏雪说“节哀顺变”。
“……我能哭吗?”
在门再度关上后,雪麒麟还没有收回目送的视线,就听见夏雪丢出这个叫人难过的问题。
“哭吧。”
雪麒麟在半晌呆愣后,温柔地笑着伸手轻抚夏雪的秀发。她从来都没见夏雪哭过,但知道现在是她该哭的时候了。
“如果你觉得哭出来会舒服点的话,就哭吧。放声大哭也好,轻声抽泣也罢,我都听着、我都陪着。”
“……又多了一个你取笑我的地方了。”
在手臂下露出的嘴唇勾成了自嘲的形状,夏雪的声音已经掺杂了哭声。
很细微,但在静默的房间里仍足够清晰。
“那我当听不见就好了咩。”雪麒麟俏皮地闭上了一只眼睛,“今天的我特别健忘。”
“你真是个笨蛋。”
彷佛透过手臂看见了雪麒麟的小动作,夏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紧接其后的,是泪水。
那两行清泪自手臂底下沥沥地流了出来,源源不绝得宛如两条混杂了玻璃碎片的小溪。
泪水模糊了夏雪柔和的轮廓。
它滑至下巴掉落在夏雪的胸脯上,粉碎,没多久就湿了很大一片衣服和肌肤。
尽管泪水已经像缺堤了似的涌出,但是夏雪却只是轻声饮泣着。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巧得、平静得叫人心碎。
她连放声大哭的权利都不赋予自己。
真是个倔强得要命的人呀!雪麒麟暗自叹息着,温柔的笑容多了小许苦涩,也觉得心头紧紧的。
然而,更令人难受的,是夏雪接下来呢喃而出的那一句话──
“我真的很累了。”
被泪水所模糊,掺杂着备受压抑之歇斯底里的一句话。
那一刻,雪麒麟不自觉地咬紧下唇、握紧拳头、敛下眼帘。
──很痛。
她的心很痛。
真的很痛很痛,痛得她也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