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啊,你觉得天有多高?”
他反问了一个没有关系的问题,墨乐乐以为对方是在作弄自己,拧紧了眉心。
“……我不知道。”
“有人觉得天很高,有人则不然,有人以为碰到云就是天的尽头,但有人却觉得天外仍有天。对于不同人来说,尽管追求着同一种事物,这个事物的形状也必有不同。”
墨乐乐似有所得地沉思起来,而墨未央则继续说下去。
“天外可以有天,也可以无天,端看人们的看法罢了。自古以来,有开朝之帝,有守成之帝,但亦有不甘于只守成之帝,想要超越。谁也不想被标为某某的儿子,某家的人。汝可懂?”
听到这里墨乐乐的眉宇稍微松缓下来。
她抬起一度低垂的脑袋,笔直地望向墨未央。
“……师匠的意思是说,‘他’不甘于活在先祖的护荫下吗?”
“诚然如此。”
墨未央耸了耸肩,给出了肯定,但随即又吐出“不过……”这两个字,口吻变得深远起来。
“是不是‘先祖’犹可未知。”
这段时间里墨乐乐的眉毛可以说起伏不定,此刻又再次蹙了起来。
然后,就在她说完“师匠,请别再故弄玄虚了。”这句话的瞬间,两人猛地望向不同的方向。
“师匠……”
微凝住表情的墨乐乐戒慎地轻唤墨未央。
侧对她的视线,男人只是抬手示意她噤声。
他正望向天花板的方向,因为眼眶微敛而变得锐利的视线彷佛刺穿了那些瓦片,直透至远处。
渐渐地,墨未央勾起了嘴角。
“乐乐啊,有客远来,不妨请她进来一叙。”
墨乐乐无言地看着男人,暂时没有动作。她深深的凝望里,带着“真的吗?”这个疑问。
对此,墨未央漫不经心地点了头。
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
墨乐乐起身,右手袖子一翻就变出一把匕首来,一步一步走到窗前。透过感知,她能捕捉到极其微弱的气息,对方应该是擅长遮蔽气息的武者。
难道是影门?
自从门主──那位天下闻名的大刺客身死帝都后,便一度消声匿迹的刺客组织。
怀着这个疑问,墨乐乐动作俐落地翻越窗框,在窗框上用力一按,整个人便纵身跃起,消失在墨未央的视线之中。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也没有传来灵气的波动,彷佛屋顶之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墨未央仍然隐约听到天花板的瓦片响起了极其细微的声响。
就这样过了大概数分钟,房间门外又传来了熟练的脚步声,墨未央知道是自己的徒弟回来了,便离座前去应门。
门前,除了墨乐乐之外,还站着另一个绑着麻花辫的少女。
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算不高,但是被黑色紧身衣勾勒出来的曲线姣好妖娆,为她增添了几分成熟韵味。
那对水汪汪的棕色眸子在一身漆黑装扮映衬下,显得格外地明亮。
“啊……来了个可爱的客人呢。”
墨未央摇头失笑,没想到来者竟然如此年轻。
正如男人打量了少女一遍般,少女也在端详着他,但是至今仍未收起那审视的眼神。
“……你就是墨家的宗师?”
黑衣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大概是不想别人根据声音辨认出自己真正的身份吧。
模糊了她声音的,不知道是那副只遮住下半张脸的脸具,还是她运用了某些法门之故。
墨未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做出请客入座的手势,先招呼她到桌子旁落座。少女毫不掩饰地打量墨末央的眼光,整个过程持续到自己坐下为止。
等三人坐稳后,墨未央才苦笑着回答少女刚才的问题。
“如汝乃为找墨家的宗师而来,吾想汝是白走一趟了。”
“你的不是墨家宗师?”
少女问得很急切,才刚坐下又猛地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相当动摇的样子。
还嫩了一点,墨未央心想。
“姑娘勿急,请听吾细细道来。”
墨未央抬手一举,请少女稍安勿噪。
少女尽管满脸焦躁,却仍然依他的意思重新落座。
“乐乐啊……”
男人贼墨乐乐打了个眼色,示意她斟茶待客。他在怀里掏出一小布袋的东西,交给了墨乐乐。
“这里的茶难喝,吾私藏了一种西域的饮料,据说有提神之效,香味也不错。吾与姑娘一见如故,就不藏私了。”他说。
墨乐乐眉毛挑了挑,似乎不太同意他的说法,但依然二话不说去泡茶。她离开房间,去找店家要热水。
门才关上,少女便面无表情地质疑说:
“这就一见如故了吗?先生未免太会开玩笑。”
“汝既然会来找吾,就代表着汝与吾有共同的目标,至少汝是有求于吾,而吾不从来不抗拒交易。吾也是好客之人啊,不过──”
墨未央还没说完,少女便凝声打断说:
“先生的意思是指,不论是有求于你,抑或是来寻求合作,如果我没有好好考虑清楚,最多就只能喝到先生私藏的茶?”
少女竟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料到对方能大抵猜测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墨未央的表情稍稍僵住,但很快就失笑出声。
“乐乐啊,汝也要好好学学人家,不要只会问,也要动动脑袋思考。”
墨未央扭头朝刚进房的墨乐乐如此说道,后者冷冷地瞄了他一眼,用张罗回来的热水自顾自泡茶去。
“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的目光灼灼,直盯着墨未央不放。
“什么问题?”墨未央微愣。
“你究竟是不是墨家的宗师。”
“姑娘,你不知道吗?”墨未央重重地叹息一声,“墨家无宗师。”
“什么意思?”
少女更疑惑了。
墨未央端起茶盏喝光,才将之放下,彷佛算准了一般,墨乐乐便提着刚泡好的新茶过来。
那茶散发着特别的浓香,和少女喝过的茶都不同,它更为醇厚一些。
墨乐乐提着壶子给墨未央倒上了新茶。茶水的颜色深褐,清澈却不混浊,似乎不是普通的茶水。
墨未央面不改色地小酌一口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刚才似乎有种在试毒的意思。
深谙刺杀之道的少女知道下毒的方法花样层出,即使不在茶水里下毒也可以把毒涂在茶盏的边缘上,所以她不认为墨未央的举动有任何说服力。
但是,对方并没有杀她的动机。
稍微迟疑了半晌,少女依然端起了茶盏,小喝了一口那色调古怪的茶水,却差点没喷出来。
“──好苦!”
好不容易把嘴里的褐色液体喝下,少女惊呼出声,满脸愕然盯住那茶盏里的液体瞧,那副模样似乎在问: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苦的东西?
墨未央见状,难堪地挠了挠脸颊。
“看来这西域来的咖啡并不太适合姑娘的口味啊……这东西虽然苦,但苦中有甜,就像人生一样,不是吗?”
少女皱着眉头不说话,将那剩下一半咖啡的茶盏推得远远的。
“先生,你刚才的那句话──墨家无宗师,是什么意思呢?”
瞄了一眼那惨被拒绝,相当珍贵的半杯咖啡,墨未央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墨家只有神匠,没有宗师。”他说得字字有力。
“又在故弄玄虚了……”
墨乐乐叹声呢喃。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被作弄了,少女稍微默然了一会爬,不悦地开口说:
“先生是看不起小女子吗?”
“怎么可能呢?”
墨未央无奈地耸了耸肩,拿出手帕印去嘴唇胡渣间的咖啡迹,接着意味深远地说:
“汝等之天,不一定就是吾等之天,万勿搞错了。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是蕴含的意义不同,胡乱套用会使人不快的道理,姑娘也应该是懂的。比方说,武者们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们为游侠儿,尽管那是事实。”
花费了些许时间,少女才自思考中回神。她微微屈身,以带着歉意的语调打破快要填满房间的沉默。
“先生说得是。”
紧接着,她把面具脱下,露出底下稚气未脱,却已经隐隐有几分锐利凛然之气姣好脸蛋,端正姿势,神色恭敬地问道:
“那敢问,先生可是墨家神匠。”
“正是。”
回答时,墨未央也不自觉地挺直身姿。
这是他对于自己所肩负之称号的一种尊重和自觉,也是被问及身份回答时应该摆出的姿态。
“吾乃墨家神匠──现在的唯一神匠墨未央。”
“太好了。”
那个肯定的回答彷佛是黑夜的曙光,少女接连说了好几次“太好了”,握拳放在胸前,如释重负的模样就像获得某种解放似的,始终紧绷的表情总算是荡开一丝笑意在嘴角。
那个浅浅的微笑直教墨未央和墨乐乐不解地对视。
“小姑娘,汝之意图究竟为何?”
实在是太好奇对方的反应了,墨未央不由自主地丢出这个问题。
男人虽然早有所料,对方是有求于己,或是来寻求合作的,但是在确定自己身份后,为何又要露出这种“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的安心表情呢?墨未央渐渐觉得对方的来意不简单。
“──杀一个人。”
半晌沉默里勉强整理好激动的心情,少女在一个深呼吸后,终于有所吐露。
“谁?”墨乐乐抢先问道。
少女先瞥向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墨乐乐一眼,但很快又把视线投在墨未央之上。她略显阴沉地重重说道:
“你和我的共同敌人。”
墨未央一度哑然,但继而便意会地笑了起来,轻声地说出“原来如此”这四个字。
“看来先生已经明白了。”
少女微笑,墨未央也笑。
两个明白人说话只说一半,独留墨乐乐一人在状况外疑惑地左右望着。但在她为此提问前,墨未央已抢先开了口:
“姑娘是代表自己,抑或是整个影门。”
“既代表自己,也代表‘他’的女儿。”
“不代表影门。”
“先生难道不知道影门的弟子们从来都是生死各安天命吗?”
“这倒是吾有失计较了……”
墨未央把茶盏里的咖啡一喝而尽,像是要把那种苦涩表现出来般摇头失笑。
而自认为找到机会提问的墨乐乐正想开口之际,墨未央却突然敛去脸上的表情,眯着眼睛冷酷地说道:
“小姑娘,汝理应知道,一个地境并不算得上什么。于吾而言如此,于彼而言亦是如此。在宗师面前,汝太微不足道了。”
少女听见这番近乎把自己的无力给揭示出来的话语,顿时就僵住了表情。
那纤幼而蕴含力量的躯体出现些许颤抖,她低垂脑袋,任由前发遮掩住自己的表情。
倒映在她手中茶盏里的眸子显得黯淡而模糊不清。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的语调也出现了些许不稳,“杀父之仇不能不报,正因为单凭我杀不了她,所以才会来到这里。”
墨未央眼神彷佛一下子深遽起来,盯咬着少女低垂的脸庞不放。
“如此,汝能牺牲什么?”
缺乏抑扬顿挫的问题被他重重地摔落。
没有犹豫地,她抬头,坚定了目光回视过去,用那柔软的樱唇倾吐出两个字:
“一切。”
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而紧接在那之后的,则是无言的对视。
男人直直地看着少女,也得到了不逃避的回视。墨乐乐看着好像已被冻结的两人,没有任何表情,默不作声。
最终,墨未央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
“‘不惜一切’四字乃吾之最爱也。”
他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勾得越来越高,待那已经满溢而出的欣喜笑意到了最高点的那一瞬间,烛火突然燃尽熄灭了。
一切都融进了黑暗──墨色之中。
唯独那一对本应也融进黑暗之中的墨色眸子莫名地浮了起来,就浮在那黑暗之上,轮廓分明得可怕,深处那隐现的星芒似在把少女往深处拉去。
“人之子啊,汝之身体,吾之所求。”
就像深渊至深处传来的低喃,男人的话语显得遥远而深幽,却又在抵达少女耳朵一刻倏地清晰起来,最终印在她的心底。
少女身体猛地一抖,如遭寒风肆虐。
然而,尽管眼前可能真的有无光之深渊存在,她也决然迈步向前
“──我答应你。”
哪怕会招致毁灭,仍因为强烈得灼烧人心的思念而不得不毁灭。
“……汝乃不输吾等之大笨蛋啊。”
而那一声叹息并没有在一片墨色里传出很远,就苍白而无力地消散一空,一如冬日寒夜里的吐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