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终于正眼看向了齐归元的手。
“如果你作恶梦,无论多少次我都会唤醒你。”
他笑得好温柔。
少女真想他每天都对自己展露这样子的笑容,彷佛只要能看见他的笑容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的手还没有收回,要握住就趁现在吧。
──带我走。
北冥有鱼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站在武妖之境的密林间,在光影疏落里望着齐归元缓缓离开的背影,一度要冲口而出的那句话。
这次她依然没有说出口──几度张嘴也没能说出口,但与过去不同,她此时此刻有了动作。
她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彷佛在黑暗中摸索般,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翼翼,却确实。
齐归元没有催他,就在悬着伸出的手静静等着。他大概是觉得等候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意义,也可能只是认为她需要些许时间。
于是,就像正在学习走路的孩童般,北冥有鱼就这样一丁点、一丁点地伸出自己的手。
两人的手越来越近,到了咫尺之距。
眼看他们的手掌就要握住的瞬间,一直旁观至今的草狼终于自某种感触中恢复过来,慌忙地出声阻止。
“月狐,你不要命了?”
他声调很高,高得都有点走调了,显然很是惊讶。壮汉身旁的无风也皱起了眉头,对这边投以关注的目光。
影门的刺客不允许背叛。
北冥有鱼如果真的要跟齐归元离去投身于正道,就必须要抛弃影门,而叛出影门,等待着她的结果就是被影门刺客追杀的不安稳日子。
同样地,带走她的齐归元也将要面对来自阴影里的死亡,终日不得安宁。
“师兄,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不知何时,捂住伤口来到齐归元的天若衣给予忠告,眼神几度落向北冥有鱼身上,带着警惕和复杂的感情。
齐归元没有理会他们,清澄明亮的眼神依然定在北冥有鱼那透着犹豫的脸上。
而北冥有鱼受到他们话语的影响,动作有短暂的停顿,不过那只是维持了短短数秒之久,她的手便再次动了。
她握住了齐归元的手,紧紧地握缠。
那一刻,少女像是陷入被窝之中,温暖源源不绝地他的手传来,充盈了全身,原本紧绷的身体突然获得一阵轻松。
然后,再次紧绷。
“……”齐归元愣住了。
那不是因为少女突然松手的行为,而是映入眼里的画面过于诡异之故。
如严寒彻骨的风毫无预兆地吹来,一对白皙的手臂从后环住了北冥有鱼纤幼的腰身,一阵柔软的触感压在了她的背上。
那是恐惧的触感。
伴随另一股微热传来的幽森气息宛如有人用一把利刃割开了少女后背的肌肤,把恐惧通通都塞进她的体里一样。
北冥有鱼如坠冰窟,体内被寒意所充斥。
根本不需要回头,她对来者的身份早有答案。
能够如此无声无息地靠近到自己背后并抱住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而且齐归元极力睁大的眸子里,已经把少女背后的画面给清楚地映了出来。
──满天飞散的黄金枝,满天飞散的黑色羽毛。
“如果我就是那个恶梦呢?”
优雅却带着些许慵懒甜腻的嗓音。
感受着那吐气如兰的气息,北冥有鱼一顿一顿地微微侧头,下巴撑在自己肩膀上那典雅艳丽的娇容随之缓缓印入眼底。
黑的发,红的眼,还有浅浅笑着的艳红唇瓣。
那是“死亡”和“杀戮的轮廓。
“虐杀姬”夜鸦的轮廓。
“月狐。”
注意到北冥有鱼的目光,环抱着她的女子也微微倾头回视过去。她在笑着,但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红色的瞳孔紧缠着北冥有鱼。
“为什么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呢?”
她嗓音依然慵懒甜美,但语气里蕴含着一种冰冷的情感,冻结了北冥有鱼的心跳和周围的天地。
“我……”
北冥有鱼想要回答些什么,喉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挤不出哪怕是一个字。
她在恐惧。
纯粹的死亡让她本能地恐惧。
作为影门的一员,她很清楚“虐杀姬”三个字就是意味着死亡。影门门主杀人从不需要理由,甚至也不讲究心情和想法──她彷佛就是为了“杀戮”而存在于世间,并且纯粹得可怕。
“门主,我想这其中应该有些误会……”
草狼迎着死亡,全身僵硬地出言帮腔。而作为回应,夜鸦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
“别说话。”
她延展长在腰后的黑色翅膀,把自己连同北冥有鱼的身体大部分包裹在其中。
狐妖少女的大部分身体像是被黑暗所吞噬了一般埋于纯黑羽毛之下,只剩下胸脯以上的部分仍然能够映在人们的眼里。
北冥有鱼无从反抗,只能无助地望向齐归元。彷佛受到引诱般,夜鸦也将视线投向齐归元。
“嗯。”
夜鸦用舌头舔了舔鲜红的唇,一手抚上北冥有鱼细嫩的左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歪着头,平静地再次问道:
“如果我就是缠绕着她的恶梦,那你要如何唤醒她?”
齐归元沉默着。
没有惺惺作态,也没有痛哭求饶,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手把自己师妹护在身后拉开几步距离,脸色沉重地与夜鸦对峙。
哪怕身体因为本能的恐惧而难堪地轻颤着,他也没有逃避和屈服。
“哎呀,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呢。”夜鸦予以赞许,“能够在我面前站着的人不多。”
接着,她闭上了眼睛,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过,结果还是一样。”
死之阴影已经将他浓浓笼罩着,不论是害怕哭泣还是竭力抵抗,终究也只会迎来同样的结果──死亡。
“多余的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痛楚和绝望,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抱持希望的话,或许还能更轻松一些。”
“坐以待毙不符合我的性格。”
齐归元竟然还能露出笑容,北冥有鱼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而且……”他的目光落在北冥有鱼身上,“我不是孤单一人。”
对于他的宣言,夜鸦先是难以置信地噤言,然后“咯咯”地娇笑起来。
她笑得前仰后倾的,翅膀上的羽毛甚至一阵晃动,摇摇欲垂,真的掉下了几根来。
“阿元,快走。”
趁着“虐杀姬”只顾着笑的空档,北冥有鱼用嘴唇勾勒出这句无声的话语。
齐归元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走?北冥有鱼觉得他脑袋的毛病又发作了,脸上顿时堆满焦躁和责难,而他却仍然不为所动,就这样站在她的眼前。
但是,她知道背后的原因。
──他是在告诉她,自己不会抛弃她。
“傻子!大笨蛋!”
北冥有鱼没想到这些自己认为撒娇时才会用到的词语,竟然会有一天从自己的嘴巴里吐出。
而夜鸦则紧接在这之后止住笑声。
“你以为,单凭你和月狐就可以击退我?”
夜鸦一边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一边好笑地问道:
“你,就这么确信月狐会站在你的那边吗?凭的是什么呢?该不会是希望吧?”
“是信任。”
齐归元屡次瞥向北冥有鱼,声音铿锵有力。
“有一些东西不是能够让恐惧给磨灭的,影门门主。”
似乎是觉得齐归元说的话十分有趣一样,夜鸦又笑了好一阵子。
“你真的很有趣,也很天真。”她边摇头边拭去再度笑出来的泪珠,“你难不成真的是这么觉得的?你不怕死?”
“我自然怕死,但有一些事情比死更可能,例如不战而屈服在你的面前。”
齐归元毫不退让,握剑的手指又再收紧了一些。
他很用力,指节都发白了,好像是想就此确定自己手中持有武器,从而让自己的内心踏实一些般。
“而且,就算我愿意就此离开,你也没打算放过我们吧?
“好好好。”
夜鸦的笑意加深,首度感到了愉悦。第一次见到“虐杀姬”的笑容里泛起感情,北冥有鱼面露愕然。
“我杀人前从来不过问这个人是谁,也不会记住他的名字,因为那并没有意义。但对你于我,似乎又不是如此。”
夜鸦很高兴地低头笑了两声,然后重新抬起头时,她说:
“告诉我吧。”
“虐杀姬”一对眸子弯成月牙型,像是笑的,又像是眯的。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我会试着记住。”
这或许是某种荣幸吧?能够成为第一个被虐杀姬记住名字的人,北冥有鱼暗忖,但觉得这绝非是一件好事。
“我应该感到荣幸吗?”
齐归元搔脸苦笑。
他用的是那持剑的手,护着天若衣的手则没有动。
“端看你自己。”夜鸦回答。
“这样啊……”
齐归元长吁了口气,缓缓举起了剑直指夜鸦。
“我是天璇宫内门首座齐归元。”
“齐归元……”
夜鸦口吻甜蜜地反刍着,似乎真的在竭力记住这个名字一般,接着给出了“真长”的评价。
该不会是她不会记名字,所以影门刺客的代号都是清一色两个字吧?北冥有鱼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
“嗯。”夜鸦颔首,“我记住了。”
接着,她扯开嘴角。
“不过,能记住多久──”
话声戛然而止,北冥有鱼忽然眼前一黑。
待她反应到自己背后的触感消失,夜鸦已经在一眨眼绕到自己身前时,她想要出声阻止却已经为时已晚。
“嗯……”
她低吟一声,发现自己身体无法动弹。
那些黑色的丝线不知何时缠上了她的身体,紧紧地勤进了衣服和肌肤之中,伴随她的挣扎而渐渐收紧,完全封锁住了她的行动。
但是,也仅此而已。
夜鸦显然没有加害于北冥有鱼的意图,否则她恐怕早就被丝线绞碎而丧命于此了。
“就端看你能支持多久。”夜鸦露出优雅的微笑。
她不待齐归元有所应答,手掌一抖,几人四周的天地就响起一阵蜂鸣的锐响。
无数泛着黯晦幽光的丝线从她的身体各处蔓出,往前方如灵蛇般急速延伸,活像一张大网朝齐归元罩去。
它们互相扭缠、交错、勒紧,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地在一瞬间收束。由夜鸦一端为始,电光石火般往齐归元的方向收束。
凭着经验和直觉,理解到待丝线将自己完全包裹之际,自己就会粉身碎骨,齐归元用柔劲轻轻一推自己的师妹,把她往后方送出足足十米之远,同时后退一步,举剑直刺虚空,然后旋动着,以剑尖画出一人高的大圆。
在一阵接连不断的刺耳响声里,不断大幅搅动的长剑缠上了那些丝线,剑身很快就隐没在黑色之中。
接着,他一边飞快后退,一边继续搅动长剑。
被牵扯的丝线随之渐渐紧绷,发出宛如琴弦的声音,最终互缠扭成一股并缠上其余的漏网之鱼。
齐归元一退再退,直至缠成麻花的丝线束完全紧绷为止。
“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子的方法。”
夜鸦歪着头,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眼睛倏地明亮起来。尽管连接在自己身上的丝线被极力拉扯,她依然文风不动,没有被齐归元拉动。
北冥有鱼第一次见到夜鸦的丝线会被制住,难遮惊讶地睁大眼睛。
“可惜还是没有动摇你分毫。”
用力把持着长剑的齐归元摇了摇头。
“有点困扰呢……”夜鸦脑伤筋地地扶脸叹了口气。
不好!北冥有鱼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本能在强烈地警告着她。待她意识过来时,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剑客的剑是立身之本,而一个杀人者从来都不会过于依赖任何一样武器──你知道其中的分别吗?齐归元。”
被夜鸦突兀地如此一问,齐归元顿时僵住表情。
“阿元,快躲!”
北冥有鱼悲痛地叫喊着。
彷佛是在响应她的声音般,敌我之间忽然惊现一道黑色的流光。那道光芒快如闪电,眨眼间就触及齐归元的身前。
那是一根黑色的羽毛。
本应柔软的边缘闪烁着寒光,一看就知道锋利无比的羽毛。
“呜……”
齐归元低吟一声,却在无法抽开被丝线缠上的长剑。眼看流光就要击中自己,他举起左臂试图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