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师匠您是想要转移话题。”
墨乐乐拿中年男人没办法似的重重吐出一口叹息,也用眼角余光往货台上瞥去。
“师匠,你捡太多了。就算那些都是上好的机关材料,我们也无法物尽其用。”
“多吗?”墨未央苦笑着说,“不多不多,我嫌少了。”
都堆成这样子了,还嫌少?墨乐乐又再瞄了货台上的“货物”一眼,彷佛看见了布料底下的永远沉睡者们。
“天境的尸体哪里找?地境的尸体哪里找?帝都也。”墨未央不重不轻地嗤笑一声,“这么多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高,吾不捡回去,它们最终也就重归于土一个下场。吾捡回去也赋予它们一些新的用处,如此环保之事何乐而不为?”
墨未央捶胸顿足地接着说:
“可惜啊,那些镇国卫都不会怜香惜玉,杀人竟然下手如此粗暴,真是暴殄天物啊!”
在帝都那一场激烈的冲突里,任何身死其中者之尸体肯定难以保持完整,不单身体的致命伤处处,还有死后遭到补刀的伤口,整体而言残缺不堪。
武者的身体经过灵气的千锤百炼,境界越高越珍贵,制作出来的机关性能更为优秀,但是一些遭到严重创伤的部分基本无法使用,即使用上机关复补,性能也较为逊色。
另一方面,他们无法在帝都就地取去可用的部分,只能整具尸体带走,也浪费了许多空间。
一边如此想着,墨乐乐保持一贯冷漠的口吻挖苦说:
“你也不见得有多么温柔。”
“呃……汝为什么尽与为师唱反调呢?”墨未央很伤心地假装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珠,“难道是到了叛逆期了吗?”
“师匠,我早过了那个时期了。”
墨乐乐随口回答卖可怜以博取同情的男人一句,随即自顾自地提醒他说:
“你连镇国卫的天境都捡了回去,朝廷追究起来事情就麻烦了。”
马车后数十具尸体一旦被检查出来,肯定会惊动地方官府。
如果不是他们手持朝廷特派的通关文书,又有镇国卫暗中照应,一路上的城市关口肯定不会过得如此轻松。就算不幸遇上死心眼的官员坚持要查,他们手里也有相应的许可。
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此种待遇,完全是宫里那个男人的授意。
然而,这里面还是有一些条件。
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不得擅动朝廷一方的武者尸体。
意外地,那个能够不惜以帝都为牢的“天之子”相当重视自己的下属们,据说还下令要厚葬所有战死的镇国卫和军人。
明明让他们置于死地就是他……墨乐乐认为那是虚伪,然而墨未央却说那是无可奈何的愧疚。
“哎……难得发现上乘的材料,吾按不住这手呀!”
墨未央深痛恶绝地拍了拍自己的手,随即挺直身体,愤概万分地恶斥不在场的天师府之首道:
“玉耀下手太狠了,那具镇国卫尸体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啊,却被她挥手之间开出无数个小洞,很多地方都不能用了!”
气势突然撤去,墨未央再次垮下身体,靠在驾驶坐上仰天长叹:
“吾愁啊……”
“修补一下不就好了吗?”
一匹快马从官道彼端快速奔至,在两人身旁经过。骑马的是一名背后插着一面小旗的士兵,应该是传递军情的驿卒。
他路过两人时,讶异地多看了在推车的少女一眼,待视线顺势掠过货台后,他又像是闻到什么臭味般捂住嘴鼻,可能是闻到尸臭了。
大概是传递西边的军情吧?墨乐乐猜测着。
她心想,西边的情况应该很复杂,否则动用暗鸦会快上许多,但是暗鸦的承重有限,无法传递大量情报。
“那名镇国卫的身体确实很优秀,就算修复之后性能有些逊色,但也比其他要好得多了。”
“吾说乐乐啊,吾可是汝之师匠啊……这点事情自然也知道。”
墨未央闹头痛似的揉了揉额角,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是他内脏都被绞碎了,也只剩一些筋腱能用。”
“你都捡回来了。”
墨乐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让墨未央别抱怨了。
“好吧。”
眼敛像是困了般微微下垂,男人无精打采地往后看去。那驿卒仍未绝尘而去,仍在他的视线可及范围。
“幸好不是好管闲事的武者。”
听见墨未央的调侃,墨乐乐心想确实如此。
他们货台上的尸体全是武者,其中占去大部分都是武林各派战死于帝都的弟子。
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家弟子死后也无法入土为安,反而被拿去制作机关兵器,肯定会大动肝火,到时两人肯定又会成为众矢之敌,惹得一身麻烦。
事实上,墨乐乐其实是有点觉得这种“捡尸体”的做法有违天道伦常,然而她自己本来就是类似的异物,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别多想了──墨乐乐摇了摇头,项圈又是叮咛作响。她继续拉着马车前进,在铺雪的官道上留下一步深一步浅的脚印。
“师匠,我们一直往南方走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途,墨乐乐开始担心两人往后的生活,于是便如此询问。
他们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居地,两人在离开帝都后,已经拖着一车尸体漫无目的走了很久,而墨未央只是一路说往南往南,却从未提及具体的地方。
纵然寒冬已近,但是尸体若再长期放置下去不加以处理,还是少不了步向腐烂的结果。
“嗯……”
大概是终于意识到己方急需找一个地方安顿,墨未央抱胸沉吟起来。如此过了足足一刻钟,他才摸着下巴,意味深远地说:
“吾之爱徒,人们常说江南水乡如诗如画呢。”
“所以呢?”墨乐乐冷冷地瞥向他,“去江南?”
“嗯,还是乐乐深得吾心。”
墨未央满意地连连点头,然后才决定两人前往的地方。
“应天吧。”
亦即金陵。
应天是华朝千百来对金陵的称喟,金陵是前朝皇帝下令变更的新名。
由于时间尚短,金陵和应天两个名称仍处在混用时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是惯于把金陵称为应天,历史悠久或是地位高的家族也会在自报门户时报出“应天”之名号。
“我看师匠您是盯上那里的富商才是真的。”
江南自古盛产米粮,商业也非常盛行,远离帝都的地域优势让江南隐隐有自成一国的味道。那里几乎承担起华朝的经济,是实际上的经济中心,而江南其中最繁华的金陵更是富商遍地走。
“谁叫吾等五行唯独缺钱?
墨未央露出苦笑,墨乐乐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
嗯,他们很缺钱。
机关术使用到的所有材料都异常昂贵,而且工序复杂,是名正言顺用钱堆出来的一门技术。
一想到钱袋里的余钱已经不多,墨乐乐忍不住又责怪自家的师匠说:
“也只怪师匠撤退过早。北冥前辈的人头明明就近来眼前,那可是价值一百万两。”
“人头呢……”墨未央似笑非笑地说,“武妖能算得上人吗?”
“师匠,你说过不应该小瞧武妖的。”
“确实如此。”墨未央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嗤一声,“因为它们身上的每个部分都是上好的材料。”
“你满脑子都是材料。”
“机关师就是如此。”墨未央敲了敲脑壳,“无法自拔啊……”
一心追求某条道路之人总是如此,思绪按捺不住想要深入深入,直至触及根源为止,哪怕前方会是禁忌之地,跃动的内心也会驱使求道者们涉险踏足,心甘情愿地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看来,墨乐乐觉得自己并不是合格的机关师。
不过,她原本就是机关师的近侍──“械鬼”就算不是合格机关师也无伤大雅,只要能够好好保护机关师──自己的主人便已足够。
“所以,吾辈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邪魔外道,在千年前遭到道家为首的百家围攻。”
听着墨未央带着嘴嘲意味的感叹,墨乐乐觉得这里有点讽刺,毕竟现在墨家和道家隐隐有联盟之势,千年前的恩怨已经为势所迫地烟消云散。
对此,墨乐乐只能说,再深刻的仇恨也会屈服于残酷的现实之下吧。
“而且,吾不是撤退过早了啊……”
墨末央重提刚略过不久的话题,眯着眼睛望向被墨乐乐背后的巨大棺材。他的视线好像穿透了棺材般,墨乐乐的后脑勺感觉到那股视线,微微侧身回头。
“你没看到雪麒麟气势汹汹杀来了?”墨未央慢条斯里地问,“汝可知道,彼乃出了名的拚命三郎,就算那天吾等真能得手,汝说彼会不会不顾一切也要找吾等拚命呢?”
墨未央的这个问题让墨乐乐哑了。
因为她觉得,雪麒麟会。
没什么根据,就是直觉地如此认为,而她坏的预感往往都是对的。
“汝可有把握?”
战胜她的把握。
“……”
有点不甘心,墨乐乐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那时已与苍凛缠斗已久,虽然战甲承受了大部分直接攻击,但透体而入的劲道仍然对体内的精密机关结构造成了不轻的影响,而且作为灵气之源的墨未央本身也消耗不少。
在此盛彼弱的情况下,就算雪麒麟是新晋的宗师,要击败墨乐乐想必也是绰绰有余。
而且──
“天之雷法。”
墨未央重重地吐出这四个字,穿透墨箱的视线更加锐利了。
“那道雷只要打在吾身上,就足以瘫痪吾等所有机关。汝要是正面承受了一发,也肯定要遭到重创。”
没有亲身经历过天雷的直击,墨乐乐并没有很直观的体会。
但是,传说中天师府的天之雷法能够破却万法,机关术再如何精彩也是“法”,遇上天雷也只有崩溃一逃。
“在没有禁制的情况下,遇到驾驭天雷者,吾等唯有狼狈逃走一途。千年前的张天师就是精通雷法,所以墨家才会败退得如此之快。如果玉耀也是五行阴阳之体,她恐怕也就不会如此好说话了。”
天师府的秘术都要求严苛,每一种都有天大的威力,但唯独“雷法”对墨家机关师威胁最大。
正如墨未央所言般,如果玉耀也手掌“雷法”,往后在与道家的合作上,墨家一定会被压过一头,那情况宛如坦露身体在一名手握利刃者面前。
“愁人之事何其多啊……”男人兴味索然地挠了挠头。
墨未央肩负着复兴墨家的使命,放弃了踏进飞仙之境的希望,想方设法苟活至今终于觅得可行之机,也暗地里积累了不少力量。
而墨家要求得一席之地必须从武家手上夺取。道家也亦然。
然而,手掌天雷者却再度出现,还偏偏身在武家,成为了阻挡墨、道两家前路的大山。
“雪麒麟就是座大山,悬在吾等头上的利剑哪。”墨未央点墨般的眸子里闪映着浮光,“彼女一天尚存,吾每天都觉如芒在背。”
“……请问要绕过它吗?”
淡淡地问道,墨乐乐望向前方,官道一望无际不见崎岖。墨未央像是踢到大石般,露出“真霉气”的表情,语带叹息地说:
“乐乐啊……你可别忘了这座山可是会动的。”
“那么?”
墨乐乐简短地问。
“在暴露于明面的当下,已经再没有吾等退避的余地了,即使能绕过,也没有效率。吾辈机关师最重效率了,不是吗?”
墨未央视线游移着,一时眺望满是繁星的天际,一时又转头追寻已不见踪影的驿卒,最终驻目于远处的高山。
“唯有把山劈开才是高枕无忧之正道也!”
他摇头晃脑地诉说着,字字铿锵有力。
“果然。”
早有预料般墨乐乐轻笑一声,接着又抛出新的问题:
“接下来,要对付天璇宫?”
“当然不是,乐乐汝之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墨未央要笑不笑,以彷佛在陈述天气般轻描淡写地说:
“天璇宫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值得吾辈花功夫对付,唯雪麒麟一人而已。”
顿了顿,他加重力道覆述自己的话:
“唯有雪麒麟。”
那是彷佛在强调给自己听的一句话。
“所以才去应天。”
嗯?墨乐乐不解地偏头,拉着马车前进的脚步稍有凝滞。墨未央只是用“不可说不可说”这般神秘的眼神回望她。
“我开始怀疑你不是去筹钱的,而是去祸害应天的富商们。”
“哎呀,乐乐汝怎么可以如此怀疑汝之师呢?吾实在是欲哭无泪了哪……”
无视于男人的装模作样,墨乐乐继续无言地拉着马车前行。
──向着被墨色所覆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