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起初,邂逅(3)(1 / 1)

阳光的辉芒穿过树木茂密的枝叶洒落,照亮了眼前崎岖不平的道路。

那满布大小不一的石头,由软硬不同的泥土所铺就,还无序地屹立着参天大树的前方行路径,实在算不上是道路。

然而,武妖并不需要道路。

──只有人才需要道路。

日轮要是再倾斜一点,眼前的一切都被残阳染成赤红一片时,森林恐怕就会在转眼间昏暗下来。只要等到那个时候,白狐大概就能摆脱自后方不远处袭来,紧咬着他不放的杀气。

“呼、呼、呼……”

白狐急喘着,利用前爪拨开挡在身前高达下颚的灌木枝桠,绕过了大树,目不转睛地奔跑在森林之中。它几乎是慌不择路的,凡是能够跨越的就跨越过去,凡是可以移除的就想办法移除,拚上性命都要跑远一点,再跑远一点。

尽管如此,来自背后的杀意和叫嚣却没有因而远离。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追上的……它异常地沉着冷静,脑子里开始酝酿对策。

它知道自己现在的体形巨大,雪白且闪闪生辉的躯体在略显阴暗的林木间也十分显眼。必须找个办法恢复到人类的身形,它心想。

又再跑了一阵子,它看见几棵凌乱地横倒的大树。

树的躯干上满是可见的深刻刀伤剑痕,似乎是经受不住某种摧残折磨,惨遭被人拦腰折断的下场。

有人在这里战斗过。

如此推断的它刚跃过树干,就看见三具倒在地上的人类尸体。那应该都是武者,附近能够看见金属制的武器,而同样数量的武妖尸体混杂在他们之中。两者身上都满是对方武器造成的伤痕,显然人类和武妖在这里进行过一场死战,最终落下了不幸丧生者的遗骸。

不关我的事,白狐视若无睹。

它毫不留情践踏在那些尸体之上,正打算尽速经过这里之际,眼角余光却捕捉到那一具女尸。

已无生息的女性年纪未明。

尸体脸庞上有五道横亘的爪痕,血肉往两边绽开,模糊了她的容貌。

真正引起白狐注意的,是她身上的衣服。

那衣服不仅保存得比较完好,对比主人的身形一看,应该会合适白狐的女孩身姿。

粗略估算了一下追兵赶至的时间,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白狐最终折返回去,一口咬住那具女尸的裙摆,就往两棵交叠起来的树干下阴影里拖去。

由于体形较大而无法钻窜进去,它是用嘴巴把女尸推进去的。

完成后,白狐透散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庞大的躯体在光芒里渐渐收缩、塑型,勾勒出女童的轮廓。没多久,光芒散去后,那个名为小鱼的女孩便再度降临于人间。

仅是这片刻的功夫,追杀者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小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借此敛去了气息。突然失去气息的指引,追杀者一阵仓皇失措,但很快就整顿过来,往这边──气息消失前的位置──继续逼近。

女孩动手俐落地脱下女尸的衣服,穿上其中的底衣和褙子,剩下的外衣则被她套回女尸身上。紧接着,她用手掌按在女尸的脸上,沾满还未干透的鲜血,往自己的小脸胡乱一抹,又把尾巴、耳朵以幻术隐藏起来,顺带染黑头发后,便爬钻进了女尸底下,脸朝地趴在地上开始伪装于此处战死的武者一员,试图蒙混过关。

“希望能够骗过他……”

小鱼心怀不安,感受着追杀者一步一步地靠近,把女尸拉得更为贴伏点。

这时候的她就像是静静地等待破晓到来的露宿者,深切地体会到在破晓真正到来前,黑暗永远都不会止尽地延长。

她觉得呼吸困难。

恐怕是被泥土所刺痛了,扰攘着遍布身体角落的各处刀伤之锐痛都倏地加剧。她眼角因而又再冒出泪水,痛得都想放声大哭。

可是,她不敢哭。

这个世界的度量有限,不允敢武妖哭泣和欢笑。

真不公平,真不公平,真不公平──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女孩强忍着哭意,尽量不弄作太大动静地抹去眼角的泪水,又再深呼吸了几次,好让自己不再抽动鼻子。

终于,追杀者如约而至。

那个手持大刀的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在刚才村子里的谢通天。

不久之前,才因为大意而害得自己徒弟身首异处的他虽然在事后立刻举刀砍向白狐,与它激战了好一会儿,却没想到渐渐不敌的它转身就逃进武妖之境里面。

他没有放过白狐的打算。

要是不杀了那可恨的杀人凶“狐”,心头之恨实在难解,所以他不惜涉身险地,紧追至今。

“哪里去了?”

飞掠而至的谢通天落在某棵横倒的树干之上。

他脚下的树干,正好就是被另一棵树干所架起来的那一棵。也就是说,趴在地上装死的女孩当下和他只有一树之隔而已。

听着仿佛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小鱼不敢发出半点动静,连体内那股特殊力量都被她竭力压抑住。

幸运地,谢通天没有发现她。

他的视线扫视了一周,最终一脸愕然。

“这是……”

慢了一拍才注意到现场情况的他跳落到地上,一边开始查看附近的尸体,一边喃喃自语说:

“武妖之境的试练团吗?哪个门派的……”

怀着疑问,谢通天翻开了一具尸体。

只顾着藏身的女孩没有看见,那尸体正是刚才被还没恢复女孩身姿的她踩了一脚的那具。

“长短双枪交叉纹……是空城派的人吗?”谢通天察看了一眼从尸首身上找到的玉佩,发出一声更像是冷笑的喟叹,“看来这名震天下,仅次于五大门派的大门派也不外如是,连地境长老都丧生于此了。”

说完,他把玉佩随手一丢,拿出手帕抹去手掌沾上的血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孩总觉得玉佩落地响声传来时,谢通天好像瞥了这边一眼。压在心里的紧张因此加重,小鱼差点没忍住把堵在肺里的空气大口呼出。

结果,谢通天只是在这里徘徊了一阵子,不太肯定地低声自语着:“那只孽畜的脚印……是逃往哪边了吗?”便往某个方向飞离。

这里凌乱的环境,很好地隐藏了自女孩的踪迹。

大概是脚印的关系,谢通天离去的那个方向确实指向女孩方才一度踏上的逃离路线。然而女孩却折返了回来,所以任凭他再快再有耐性,也是不可能在那前方找到她的身影。

差不多了吧……

又再静候了片刻,确定谢通天没有返回的迹象后,小鱼才终于从女尸之下爬出。

大概是她察觉到人类开始涉足森林深处,残害自己的同伴之故,尽管暂且算是逃出生天,她却仍觉得全身绷紧,无法放松。

死亡还没离开,那冷冰而黏稠的视线仍钉在了自己的身上。

对此深信不疑的女孩无言地再度环顾那些人类和武妖的尸体。

只有死亡、失去温度后,他们才能如此地靠近,如此和谐地共处一地。那么,为什么在活着时候,他们却无法如此处之呢?

女孩百思不得其解,惊觉这个本应熟悉无比的森林也变得冰冷起来。自己可能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女孩看见地上淹及脚掌的积水里那狼狈不堪的孤单身影。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打斗的声音,掺杂其中的还有喊杀声和野兽的咆哮。

那应是因为所谓的“武妖试练”之故,小鱼还记得刚才谢通天提到的字眼,推测与当下的情况有所关连。

──不关我的事。

小鱼尽量不让目光落在那些武妖尸体身上,扯下褙子的长摆包扎处理好身上比较严重的伤口,便一拐一拐地拖着步伐继续往森林深处迈进。她现在自身难保,只想找个能够安稳睡觉的地方──哪怕是再狭窄的地方她也愿意屈就。

所以,真有这样子的一个地方吗?

女孩不知道,但也只能“摸黑前进”了。

黑暗中,前面可能是一个在等着人掉进去的大坑,也可能是一个堆满了宝藏的世外洞天,而唯有前进才能知道真正迎接自己的究竟会是何者。

或许,是深渊吧。

小鱼才走出一段很短的距离便顿住脚步了。

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手上大刀刀锋凶光慑人。

“果然是狡猾的狐狸,竟然耍这种小把戏。”谢通天扬起嘴角,露出嘲弄的表情,“不过,你真以为这种小把戏能瞒过我?狐狸怎么藏,尾巴都总会露出来。你的气味很刺鼻,都难闻得要死了。”

气味?他是狗鼻子吗?眼见谢通天还抽了抽鼻子,小鱼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就往另一方向逃去。

人类的身体强度远逊于白狐的身躯,似乎已经难以承受女孩身上的伤势,刚迈出第一步时,就感觉膝盖已经要支撑不住了。

然而,还不能停下来。

尽管大腿上的刀伤要如何以刺目的鲜血作为抗议,女孩也必须继续往前逃,否则后面追来的男人一定会夺去自己的性命。

停下来绝对会死。

几乎是一种必定应验的预感,驱使女孩更加拚命地奔跑。

“哼,还想逃?”

谢通天如影般紧咬女孩不放,追在她的后头。

跑了一阵子,小鱼突然发现与对方的距离既没有任何缩减,亦没有一丝拉长,自己加速他就加速,自己减速他也减速。

男人似乎是在刻意保持两者之间的距离。

他这是在耍我!小鱼意识到男人的恶质意图,回头瞪了他一眼,看见对方依然是一脸嘲弄地盯着自己瞧,那副模样就像看着弱小者在无用地作出挣扎,却永远也逃离不了厄运般,既不屑又带有几分满足。

那种目光让女孩好不舒服。

而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将痛苦建立于别人的不幸之上”吧。

然后──

“呜哇──!”女孩惊叫一声。

背后的土地突然在一声轰鸣中被谢通天所劈出的刀气炸开,掀起的冲击吹飞了小鱼娇小的身体。在一阵飘浮感包裹下,她如破布般高高抛飞。

落地的一刻,后背重重地撞击地面。

女孩吐出了肺里全部空气,狼狈地滚了好几圈,眼看转势已尽就要停下,却没想到刚好越过了斜坡顶端的边缘。她一下子又加速滚动起来,沿着陡峭的斜坡直滚而入。

入目处尽是天旋与地转,落难的小鱼好几次试图伸手抓住树根或是一些植物缓减落势都徒劳无功。

她只能咬牙强忍浑身的剧痛,希望自己能撑到一切的结束来临。

斜坡的高度不矮,她滚动了好一段时间终于到达底部,在撞翻某样东西,被浇了一身滚烫的液体,同时沾上了些许炭火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视野总算固定在被夕阳余辉所染红的天幕上。

浑身都剧痛无比,沾在身上的炭火余烬和带着些许肉香的液体灼烧着肌肤,强烈的晕眩感在脑袋里肆虐。“呜……”女孩难受得呻吟出声,整个身体都蜷缩成一团,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但是,她微弱的喊叫声很快就被一声高亢的惨叫给盖过。

“我……我的汤!”

晚饭?小鱼不合时宜地感到好奇。

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勉力扭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

类似铁桶的容器横倒在地,夹带着几块肉块的澄黄色汤水洒了一地,情况可谓十分惨烈。而在那惨剧现场的旁边,则有一个青年正以双手撑地的姿态跪倒,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失落极了。

青年大约二十岁不到三十岁──小鱼不是很能分辨,相貌还算是清秀。墨黑的长发随手用发带绑成一束,发端不修边幅地四处乱翘。一身以白色为主调的俐落劲装,外面则罩有一件天蓝色为底色,锈有白纹的外褂大衣。

就在女孩观察着青年的时候,他突然抬头。

小鱼以为自己的视线被对方发现,连忙收回错开,结果眼角余光却看见对方伸手怒指天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贼老天,你这是在嫉妒我天资卓绝,诚心找我难受吗!”

青年的大声咆哮喝骂在山谷里荡起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