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女孩试图隐藏身影,不想让对方发现,可惜却徒劳无功。对方的视线早就固定在她的身上。那是掺杂害怕和厌恶之色的视线,就像是在看见什么会动的、丑陋的恶心东西一样。
女孩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用这种视线看自己。从始至今都不明白。
“爹,你在说谁是‘怪物’啦?”虎子以为是某种形式的玩笑,露出不太在意的笑容,“这里哪有什么怪物啊?”
大人们的视线唰地都移到半藏在虎子身后的小鱼上,那如一的动作就像被拨动的百叶窗。
虎子见状,笑容僵住了。
“……小鱼?”
那个神秘的女孩?他的脖子一顿一顿地转动,斜眼看向了小鱼。
他的视线被挡在那白帘般的前发浏海前。
女孩低头垂目,缕缕细发间被日轮的辉芒照得明暗不定,镶在阴霾中的紫色两珠深幽幽地在晃动着,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宛如在默认。
虽然尚且年幼,但是虎子还是稍有明白般愣住了。
其他孩子则仍一头雾水,目光持续在两人之间来回。
“她是森林里那些怪物所变的妖怪!”白发老者高声宣称,“‘她’曾经想要袭击我们的村子。”
森林里的怪物……?虎子退后了一步。
他知道所谓的“森林里的怪物”是指“武妖”。
那些住在森林深处──武妖之境──的武妖,超乎想像的、力量强大的飞禽走兽,是人类的天敌。村子里好几名身手高超的猎人都死于它们的血盆大口之下,长久而来大人们无数次严正告诫孩子们不能踏足森林深处,就是因为武妖的存在。
──“它们是会走动的灾难。”
这是流传于村民们对“武妖”的形容,也是虎子铭记至今的一句话。他的母亲就是在一次采摘野菜期间,不小心误闯武妖之境的而惨死于那些怪物口中,最终尸骨无全。
而眼前这个女孩也是那些怪物?虎子脑海跟不上状况的发展。
“小鱼,你说呀!说这都不是真的!”
他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不想相信这个楚楚可怜得叫自己爱羡的女孩是一个怪物。然而,他却又不禁住想起和女孩相处期间,她太多的不平凡之处,就像刚才她能够徒手爬上那块庞然大石顶端一样。
对于好朋友近乎质问的话语,小鱼依然沉默。
而这仿佛就是最好的答案。
女孩深知道自己应该否定,但是聪慧的她也明白就算虎子相信自己也于事无补,扭转不了将会发生的一切。嗯,她知道自己又要遭到一番恶打,然后被驱逐,永远都无法踏足这条村子半步。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需再否定,村子里的大人们根本就不会相信自己。他们哪怕对自己抱有一丁点信任的话,就不会手持武器到来了,女孩很明白这一点,内心出乎自己所料般平静,也因此多少感到些许悲哀。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过的。
“……不会的。”虎子跄然摇头,一再后退。
原本不太明白情况的孩子们也跟着后退,一言不发地渐渐远离已然成为瞩目焦点的女孩。他们不知道自己行动的原因,只是出于本能和直觉地退开而已,遑论大人还在一再责令他们离开,小头目虎子也身士先卒了。
孩子懂得的可能不多。
但是,他们的感觉很敏锐而且准确,也更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
没过多久,女孩就被孤立起来了。
她一度心怀些许祈求地望向虎子,但是已经退到父亲身后的男孩避开了。
两人的目光没有对上,于是永远地错开了。
眼见孩子们都退了回来,赶牛大叔总算是松了口气。己方人多势众,应该足以保护好孩子了,曾经从军的他对此还是有一定自信的。
“真是幸得史老村长提醒呀!”
一边将虎子护在身后,赶牛大叔感激地望向白发老者。
“不会不会,这是应该的。武妖祸害之深,你我都深有体会。”史村长客气地摆了摆手,心有余悸地叹声说道,“老朽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哎,说是该做的事也只是来稍加提醒你们罢了,陈村长太客气了。”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害过人!小鱼心感不忿,但没有作声。同一时间,她这才知道原来赶牛大叔竟然是这条村子的村长。
接着,史村长五指并拢,手心向上,指向身旁的两人组合。
“而且这也是多亏了两位武者大人的提醒,说这女孩可能还会到别处为祸人间,老朽才会想起来这边看看。”
那是两名男子。
较年长的面容方正,留了一下巴整齐的胡子,身体壮实,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背着一把大刀;年轻的一位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颇为清秀,背后长样挂着一把大刀。
“武妖邪魔,人人得以诛之,老人家客气了。”拱拳开口的,是年轻的那一位。
相较于这名语气还保有几分客气的少年,中年男人脸上堆满了傲气,视线勉强算是落在小鱼身上,但更多给人一种他在望天的感觉。
不过,他确实有如此眼高于项的资本。
──危险!
本能在咆哮。
小鱼戒慎地紧盯着中年男人瞧。
他身上散发着到令自己感到害怕的确切气息,那应该是某种能够伤害自己的东西。一股特殊的力量,和她拥有的力量本质上没有区别,但是却更加厚实磅礴,比自己要“强壮”上许多。
她没有见过比自己还要强壮的“人”,打从自己有印象并懂事开始,没有。
至于少年,她并没有放在眼里。
因为他比自己还要弱,完全不值得一提。
“哎,瞧我!”陈大叔似乎才想起什么般一拍额头,“还未请教,两位是……?”他拿出不太熟练的措词和礼仪询问两位武者的来历。
“我是神刀派的弟子,徐飞杨。”
少年先自我介绍一句,然后才介绍中年男人说:
“这是家师,神刀派长老──谢通天。”
在徐飞扬介绍期间,谢通天的头昂得更高了。老实说,小鱼觉得他就像只公鸡一样滑稽,差点没忍住嗤笑出声。
“哦哦!原来是两位,久仰久仰。”陈村长那恭敬的模样略显生涩。
他真的有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大名”吗?小鱼怀疑没有,那纯粹只是客套话而已。不过,谢通天却依稀觉得受用无比,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要逃就趁现在了,小鱼心想。
真正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男人自负地认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根本就没有把女孩放在眼里。就在罪犯轻敌的谢通天轻嗯一声,算是回应陈大叔之际,小鱼转身就逃。
或许是因为小鱼的行动过于果断和迅速之故,他竟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蠢材。”女孩暗自唾弃。
她已经开始在思考要如何混进下一个村庄里面了。虎子刚才的拒绝让她心灰意冷,也不再留恋这里的一切。自己意外地容易放弃呢,女孩叹了口气,然后又是一阵哀愁从心底涌现。
结果,罪犯轻敌的原来是她。
女孩的速度很快,但谢通天的速度更快。她只依靠体能行动,而男人却精通武艺身法。
“看你何处逃!”谢通天一瞬间就追了上来。
对于已逼近至背后的男人,小鱼大吃了一惊。这次换她无法立刻反应过来,仿佛在嘲讽她刚才愚昧无知地认为男人是一个蠢材般。
只听破风声炸响──
男人背后的大刀被猛力抽出,刀身化为一道流光残影,劈头就往女孩砍去。
好快的刀!
刀锋的凶悍寒光几乎刮伤眸子。
小鱼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难以自禁地怕得闭上了眼睛,没有注意到刀锋突然偏离前行路径。她预想中的重击和痛感没有袭来,只觉得肩膀手臂被风压削得生痛,然后听觉就被一声轰鸣大响所摧残。
大刀轰落在女孩原本想飞跃而过的大石上。
女孩本能地张开眼睛,视野就被炸裂疾驰的大石碎片密密麻麻地所覆盖。“呜……”她只来得及交叉手臂,同时把尾巴绕到身前,整个人缩成一团抵挡由石块碎片构成的狂风暴雨。
一块碎片擦过她的右眼角,拉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差点就盲了她的眼睛。她惨叫,身体被碎片打得生痛。浑身都痛。
终于,狂风骤雨停竭。
“咦?”
好不容易才强撑了下来,女孩一心想着赶快逃离此地,却没意料到脚步竟然不稳,整个人垮掉往后倒去。在即将倒地之际,她下意识用尾巴撑着地面,借此缓缓支起身体,重新站稳。
然后,她察觉到那些如针般的视线所落之处。
尾巴。
还有耳朵。
似乎是碎片的冲击打破了幻术的效果,导致她身上的异样之物坦露了出来。那些东西长在人的身上实在是太显眼了,宛如白纸上的一滴墨水,一瞬间就夺去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真的是……”陈村长屏住了呼吸。
其余人等也尽皆哗然出声,纷纷与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他们或庆幸或唾骂,都把女孩看成某种极尽污秽、危险的东西。
女孩紧咬着下唇。
自己明明就从来加害于人,为什么他们要用如此反感、冰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她不明白,也很不甘心。
“你这……怪物!”
突然,一块石头击中了女孩的脸颊,比那些视线都要来得冷冰的话语也随之重重抛来。
怪物。
这个字眼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撞在女孩的心房上。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的,觉得应该早已经习惯了,但是待抬头看见说话者,她还是禁不住觉得内心如被刀削般剧痛无比。
她想把那锥心痛楚都吞进肚子里当作没有,却仿佛尝到了血的味道。
心,可能已经在滴血了。
为什么?
就因为我比你多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吗?小鱼错愕地望向虎子──那个突然冲上前来,用石子掷向自己,曾经一度爱慕于自己的男孩。
就跟最初一样。
就跟那一天虎子率先前来向自己搭话一样,他现在也是第一个指骂女孩是怪物的孩子。
在他的领头下,那些女孩一度以为是自己最好朋友的孩子们都跟着抬起石头掷向了她。
“滚出去!”“大骗子!”“是你杀了我爹爹的!”
那些石头打得她好痛,那些话语也刺得她的心好痛。,比刚才重击自己身体各处的大石碎片还要痛。
真的好痛。
真的好难忍,女孩眼角泛起泪光。
“怪物!”
此起彼伏的黑色怒吼钻进了灵魂深处。
然后,那侵蚀至骨髓的痛楚将“爱”变成了“仇”,再炽热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失了温,冻结成冰冷无比的利刃。
──毁了吧。
把一切都毁了吧。
某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如远若近地回荡着。女孩顿时觉得自己的眉宇一阵灼热且沉重,憎恶和杀意都在心底里涌现。翻滚的怒火暴动着,以难耐的火热高温灼痛了她的身体深处,以及她的心、她的灵魂。
女孩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丑陋扭曲,因为她没有错过村民和孩子们都带着惊恐表情连连后退的一幕。
既然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怪物,那么自己就化为怪物把他们统统都杀掉,如此一来,自己就不会再觉得委屈和冤枉,心也不会再受到他们的伤害而疼痛难耐了吧。
这或许也是一种最好的解放。
也是她最响亮的呐喊。
“哼,区区孽畜还想反抗?”谢通天不屑一笑。
于他而言,武妖之身的女孩就如同猫狗,不论她再如何呐喊,都只会当成是狗吠猫鸣而已。他的弟子也一样。
“师父,我来助你!”
徐飞扬拔出那把稍显大而骇人的大刀,边喊边向前冲出,往紧握拳头颤着身子的女孩奋力一劈。谢通天没有阻止,打算给自己的弟子小试牛刀,也不害怕自己的弟子会吃亏,毕竟他就守在旁边。
然后,光芒绽放。
如昙花般盛开的纯白色光芒涌进了众人的视线,那个身处其中的女孩顿时失去了形体。
“卑鄙!”徐飞扬遮眼后退。
他丝毫没有察觉那凶狠袭来的至凶尾巴,于是也没能逃过了它所带来的死亡。
待人们的视野终于恢复后,他们看见了夺目的鲜红。
花般绽放的鲜红。
其源处──徐飞扬脖子的彼端──血如泉涌,而本应存在于那项上的事物却被高高抛飞,在那“咚”的一声响起时,落在了不远处,晃动旋转了数圈。
发生了什么事?众人怔住,一脸茫然。
没过多久,无首尸体也倒在了地上,所发出的沉重闷响促使众人回神。
然后,在那血花洒下间,白色的狐狸闯进了人们的视野。
上颚表面有如纹般紫色毛发,透露红色凶色的双眼被如眼影的紫纹所框起,显得庞大的身躯被亮丽的白毛所覆,满是尖牙利齿地双颚间泄出如火焰般的白色吐息,锋利的爪子轻易就陷进了泥土之中,散发着巨大的压迫感。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狐。
嗯,女孩已经不再是女孩。
她变成了一只会杀人的凶兽。
于是,她的呐喊和愤慨,人们听到了吗?
不知道。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白狐的身姿已经无法磨灭地铭刻于在场所有人的心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