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玄子装模作样地抹去不存在的眼泪。
但在紧接的那一刻,他倏地一改那副无精打采的姿态,换上严肃沉稳的表情负着双手走前数步,视线咬上已经起身的影子。
原来他也能露出这样子的表情吗?雪麒麟撇着嘴巴在想,真不适合他。
“影子,我一向不爱管杂事。”紫玄子顿住,无奈一笑,“太烦了,不是吗?”
然后,他语气转冷,口吻多了些质问的意思:
“可是,你好歹也是武林中人,却出卖同道以求荣……你不觉得,这有辱影门数百年来的名声吗?”
能听得出来,此时的白衣童子心情微愠。
面对他的质问,影子闭上了眼睛。
“哼,求荣?”
话语混杂着既似喟叹又像嘴弄的吐息,影子闷闷地笑了──虽然无法看见对方黑布底下的嘴巴,但雪麒麟却直觉地认为他的确是笑了。
“我只是求生罢了。”
影子睁开眼睛,予以紫玄子“你应该也懂”的眼神,声音忽地变得低沉:
“‘天之子’的意思,明眼人都能看懂,不是吗?”
紫玄子沉默以对,但是他眼中闪过的苦涩已是最好的答案。影子
“在他规划的华朝应有模样里,现在的武家是个碍眼存在──不,应该说一个强盛的武家是个太过不稳定的要素。”
影子的视线从紫玄子身上偏开,落到雪麒麟身上。
“五年前,齐归元杀入皇宫,虽然最终被逼退,但是却从来没有从‘天之子’心里退出来,反而使他对吾等武家的惮忌日益加深。”
呢喃着“是的……是的……”的影子露出略显呆讷的表情。他在回忆还不算遥远的过去──那永远无法忘怀的光景。
“齐归元那一剑,在‘天之子’心里留下的痕迹,远要比他脸上的疤痕要狰狞、深刻得多……已经……超乎我们的想像了。”
影子从回忆里抽离,再度迎上紫玄子的视线。在此同时,他举手示意周遭那些想要再度放箭的镇国卫和士兵们暂且停下。
“我们存在的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不安’的本身──不安定、不安稳、不踏实,觉得无法掌控,甚至是到了日思夜想,无法入眠的地步……对,那个人的心似乎就没有踏实过,一直在看着我们,在思索着如何将这些不安定的东西无法成为对自己的威胁,思考着自己如何才能甘甜而安稳地入睡。”
影子再度以“不是吗?”三个字作出质问。
对此,紫玄子幽幽一叹,“确是如此”这般说道。而雪麒麟则不太能理解,她没有经历过五年前一事,却也能多少领会到那种……那种“不安”。
人,往往会寻求所谓的“心安理得”。为求心安,他们能不择手段,觉得某样事物对自己有威胁,就会本能性将这个威胁排除,否则就会无法安稳地度过每一个昼与夜,被一种近乎被害妄想的不踏实感给折磨,然后缓缓扭曲,终至崩溃。
“──‘天之子’已经着魔了。”
影子长叹了口气,无奈的吐息在充满悲鸣、惨叫的这里并没有传出很远。
“仅凭理想、仅凭一口漂亮的话语,以及所谓的大义,是无法构成世界的。就算你要如何彰显美好的一面,都无法抹去与之相连的丑恶一面,就像你无法摆脱你的影子一般,世界永远是一体两面的,光与暗失一也不可。如此一来,你就永远选择,抱着理想和坚持死去,或是就此屈服,换取苟延残喘的一生。”
“……于是,你选择了屈服吗?”
紫玄子凄凉地问。
那种口吻、那种表情仿佛就是看着自己的好友自甘堕落时才会展露的面貌。
“是的。”影子闭上眼睛,“我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了,不是吗?”
接着,他呵呵地笑了两声,似在自嘲也在嘲弄他人。
“我们这些人啊,一直都是奴隶。你是,我也是,只是奴役我们的东西有些许不同罢了。”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雪麒麟忍不住说,“如果你认为追求某些事物的本质是一种奴役的话,最后得到的东西一定也会变质的──哪怕两者的表现上并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心情会不同的,而所谓的幸福往往就在这种心态之间得以体现,你这样子不会获得幸福的……”
影子没有答腔。
并非因为雪麒麟话语而心生动摇,而是觉得多说无用──他那眸子里的坚定是如此诉说着的。注意到这一点,雪麒麟也只能闭上嘴巴。
“道不同,不相为谋。”
紫玄子突兀地说道,又再踏前两步:
“既然如此,透过击败对方从而彰显自己的理念就无法避免了……影子,是吗?”
“从一开始就是了。”
影子的回覆里没有任何迟疑,甚至透露着一种“如此就好”的释然感。
然后,两人之间开始凝聚敌意,一下子就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
“我来帮你,速战速决。”
雪麒麟如此提议,但立刻遭到紫玄子的断然拒绝。
“不。”
“为什么?”
“这场战斗就由我来接下了,二对一有违我心中的理念。”白衣童子露出纯粹的微笑,“而且,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那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嗯?”雪麒麟面露疑惑,“你是说去救出小七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亟待自己去做的事情。
“不。”紫玄子摇了摇头,“在这之前,上面我们更需要你的帮助。”
他遥指半空,并“──透过帮助她。”如此补充道。
雪麒麟不由自主地伸望半空那道纯白的身影,一下子就明白了紫玄子的意思。北冥有鱼正与宫里大供奉缠斗着,她多次射出的支援攻击都被对手所挡,无法触及地面的战场。
如果能够为北冥有鱼制造出足以施展打破当下局面的攻击的一丝空档,各派人士就有突围退守东院的机会。
由一开始,胜负就全悬于宗师身上。
然而,自己……仅凭自己的力量,真的可以为北冥有鱼挣取到机会吗?雪麒麟忽然有点自信不足,而这大概是因为她成功与否关系到闲逸庄里众多武林同道的生死吧。
尽管如此──
“你自己小心。”
雪麒麟一脸正色地叮咛。
对于女孩的关心,紫玄子仅仅回以自信的笑容。
“死了,我可饶不了你。”
雪麒麟兀自低语,然后在紫玄子因讶异而呆住的瞬间转身,朝天璇宫众人的所在冲出。原本采取观望态度的镇国卫和军队马上作出应对,数以百计的箭矢前呼后继地扑向女孩。
──只有打破当下的局面,才有机会救出被镇国卫所掳走的齐绮琪。
于是,即使是压力沉重,也没有能够做到的自信,她也只能鼓起勇气往前行进。
而挡在女孩面前的人们,不管是神还是邪魔外道──
“──全部都给我滚开!”
雷光肆虐里,失去影子配合的镇国卫和士兵们以哀嚎声恭送女孩的离开。
雪麒麟的脚下,是一幅她描绘于地上的巨大法阵图腾。
法阵的点与线都由纯粹灵气构成,散发着苍蓝色的光芒,其上满布大量乍看之下凌乱无序,实际上却暗暗符合某种规律的灵符。
灵符也散发着与法阵相同色彩的光芒,但奇怪的是它们的光芒并没有融为一体,反而塑造出某种层次感,其中灵符所绽放的光辉显然悬浮在法阵之上,宛如一根又一根的蜡烛。
──这片空间就像是一处祭坛。
这片几乎要填苍蓝所填满,由天璇宫和道一教众人所辟出的空间里,就像一处庄严不可侵犯,向神祈求庇佑的圣地。
祭坛里、圣地里,女孩载歌载舞。
她踏着右异的步伐,每一步落下都与某些灵符互相呼应着;她吟颂如歌的咒文,每一个音节都有天地灵气在唱和响应。
凡是大规模的法术,用作建构其术式的“仪式”总会复杂相对地复杂。
而此刻雪麒麟用上法阵、灵符、咒语甚至是手印和舞蹈作为“仪式”一部分用以构建“术式”,其所对应的法术理所当然地具有骇人的威力。
──她在召唤。
她在召唤某种东西。
而,那东西也似乎已经响应了女孩的呼唤。
不知不觉间,天空变得更阴沉了。伴随着雪麒麟的声音和动作,无数乌云在闲逸庄上空汇聚,并在时间流逝中蕴酿着某种“毁灭”。
轰隆隆──!
天空雄浑地鸣响,如在咆哮。
厚重的云层里,有如龙如鲤的白色雷电在跃跳,散发着一种压倒性的威势。
那或许就是天的威严。
有人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异变──自然的雷云不可能只集中在闲逸庄上空,这一小处对于天空而言过于狭窄的范围──然后,他们在寻找原因时捕捉到那位于鱼落里,被天璇宫众人和道一教层层拥护着的那个地方。
还有那个女孩。
终于,镇国卫和军队意识到天上的异况十有八九是女孩所导致的,立刻蜂拥而来作出猛攻。他们动用大型机弩、弓弩、骑兵冲锋,像疯了似的不断冲击守护着女孩的武者们。
不能让她继续下去,他们心里想必都有着这种强烈的念头。没有原因,也不知道为何,只是本能在告诉他们,天上所蕴酿的是一种毁灭。
可惜,他们却一次又一次被武者们挡下。
镇国卫里的高手们曾经试图单点突围,也的确一度杀出血路,但却在快要触及雪麒麟之际,被“想动老娘的朋友,门都没有!”这般狂怒地咆哮着的贝小路和其他各派的天境高手联手下击退。
朝廷一方也因此在丢下几具尸体的同时,错失了唯一一次阻止毁灭降临的机会。
然后──
“──天之雷,应从祈求鸣奏吧!”
终于,毁灭在天空亮如白昼的那一刻中降临。
那一瞬间,天幕被一分为二,所有声音被轰然的雷鸣所吞噬,所有事物的色彩都在盲人双目的白光所抹去。
一切都被染成了白。死之白。
然而,人们所期望的毁灭并没有降临大地。
在灼人双目的光辉里,那一道划破天幕的光之怒涛并没有落在地面。它落在了半空,落在了的黑影之上──落在了那位苍老的宗师身上,将他的身影吞噬干净。
而那位祈求获得响应的女孩意识也被光芒所染白,如断线的木偶般静悄悄地倒在地上。
*
帝都的某处,玉耀突然怔住。
她若有所感,眺望闲逸庄所在之处,目睹了那带着袭她也为之颤抖的白色弧光。
“雷法……天雷吗?”
她呢喃了一句,随后又忽地笑出声来。
“雪麒麟,你总会为我带来些许惊喜呢……”她展露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笑容,“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我们天师府的至高秘法呢?”
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压根就没有期待答案般,玉耀拉回落在彼端的视线。
“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就是了。”
在远处绽放的雷法虽然威势十足,看起来相当骇人,但是实际威力上却相当逊色,甚至没有紧接其后,北冥有鱼所施展那宛如无数流星落下的猛烈一击强劲。若非如此,惨遭直击的大供奉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然而,玉耀还能感受到那老者的磅礴气息。直面承受了如此一击的他,气势虽然有所减弱,但是却不到十不到一二,只能算受到轻创罢了。
“为了这小小的成果,雪麒麟你恐怕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天’属性灵气都耗光了吧?以此为代价,给武家换取不段不算得长的苟延时间,真的值得吗?”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玉耀的问题理应没人回答才是,然而──
“玉耀,你在哪里!!!”
窜带着暴烈真气的咆哮从不远处传来。
金色的辉芒闯进了玉耀的视野角落,在不远的地方冲天而起。
“嗯……真可怕呢……”
如此感叹着的玉耀脸上毫无畏色。
然后,她迈出脚步,继续与珈蓝玩起她所久违的“捉迷藏”游戏。
“金色的恶鬼要来捉我了呢。”
玉耀哼着歌,毫无目的地前行着。她每一步都很轻而细,却都跨越一段很长的距离,彷佛在不断瞬间移动著般。
而她走过的地方,都有一朵一朵鲜花绽放。
──那些花朵是用来钓住珈蓝的饵食。
玉耀不想再与珈蓝动手,幸好只要拖住珈蓝,她就能以“打不赢”为由有所交代──哪怕“天之子”一再重申要自己夺去珈蓝的性命。
一对一杀死一位“盈满”的武家宗师?
为了实现那个梦想,无奈地苟活了无数岁月的她,才不会愚蠢到将自己置身于险境呢。
“不知道我们这种因为利益而暂时合作,实质各怀异心的小组合,能不能真的将武家精锐尽歼于此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暂时还在往“能够”的方向倾斜。
但是在尘埃落定前一切都很难说,不是吗?玉耀饶有兴味地心想,然后突然察觉自己也是个富有恶趣味的人。
于是,她又笑了。
她身后的鲜花仿佛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