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使节府的最中央处。
正殿大厅里,北国使节团的全部成员都齐聚于此。
这片空间因为昏暗而让人感到格外局促,而他们人数多得几乎要把这里挤满也是其中一大因素。
尽管填满房间的黑暗让他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外面那位机关师脚下的诡异阴影,感到好不踏实,却仍然没有点灯。这纯粹是出于“不想让敌人轻易发现他们在此”这个自欺欺人的念头──他们心底里很清楚,对于一位宗师而言,环境的足够明亮与否并不足以影响那强大的感知力。
是的,即使可以为自己的国家,自己所敬慕的女孩不惜性命,但不代表他们能够在死亡面前完全处之泰然。
而对于备受惊恐所包围的使节团成员们来说,侧坐于大厅深处那铺有动物皮毛的塌上,脚下甸伏着巨大银狼的少女,大概就是他们唯一的慰藉与希望了。
“苍凛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发问者是那位护位头领。
在当下使节团被“两个敌人”重重包围──虽然可笑,但确实如此──陷于险境的情况下,统率护卫,负责成员们安全的这个男人会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只有知道苍凛的属意于突围还是防守,他才好作出安排。
他其实早就该问了,在苍凛也退守至使节府的一刻就该问了。
然而,他见苍凛一回来就坐在那里沉思,动也不动的,以为她在思考什么对策,所以打消了询问的念头,拖至他实在忍不住的现在,才终于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
听见他这个问题,使节团的成员们不约而同就将视线“唰”地移到苍凛身上。很明显,他们十分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
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视线一样,苍凛没有立刻答腔。
“……巴特尔,‘暗鸦’放出去了吗?”
一阵沉默后,苍凛抬起眼睛,不答却反问。
那两只暗鸦有什么特别吗?名为巴特尔的头领不明所以,但依然照实回答:
“好几天前就放出去了。”
苍凛轻“嗯”一声,示意自己明白了。
然后,她也不多作解释,又再垂下双眼,右手从容地梳理着银狼的毛发来。
眼见自己所敬重的国师大人如此作态,众人顿时面面相覤,彼此的视线里都有一个疑问:“难道国师大人已经胸有成竹?”
对,一定是这样的!成员们渐渐浮现喜色,以为自己有救了。
是的,他们对苍凛的信任已经近乎于一种信仰──盲目信任的程度。
而在他们之中,巴特尔倒是显得些许格格不入了。
他轻皱着眉头。
这位亲自放飞暗鸦的男人知道其中一只暗鸦是飞向哪里──它是飞向北国某位将领手中的。将领的名字叫做蜜笳儿,是国师苍凛的亲信,也是她一手培养,声震华朝的大将军。
北国是游牧民族,虽然模仿着华朝建立了寥寥几座城池,但根本的习性依然没有改变,都是以游牧生活为主,因此北国的常备军十分之少,约莫只有十万之数。
这十万大军分为两批,一半驻扎在位于母亲河图拉河旁边的北国皇城格尔木城,另一半则驻扎在与华朝最北边城池北宁城遥遥对望的乌兰城,仿效着华朝的取名方式,分别被冠以“护都军”以及“猎鹰军”的名字。
虽然一直被华朝人一直取笑名字俗气,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两支军队确实拥有不输于华朝四镇的战斗力,尤其是经常与华朝镇北府军和边军交手的猎鹰军,其战力更是如其名般如猎鹰地凶悍。
而蜜茄儿就是猎鹰军的统帅。
所以国师向蜜茄儿将军发出暗鸦传书,是要向她求援吗?巴特尔如此猜测,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
除非苍凛大人脑袋出问题了,否则她就不可能是向猎鹰军求援。
猎鹰军身处遥遥数千里以外的乌兰城,就算华朝帝都以北的所有城池都撤去守军,让蜜茄儿长驱直进,要赶至帝都也要十多天的时间,使节团根本就无法坚持如此之久,遑论华朝的守军依然建在,帝都又有无数精兵。
而且虽然细微,但巴特尔刚才的确听见苍凛呢喃着说出“晚了吗”这三个字。
苍凛大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还是另一只暗鸦才是打破当前局面的关键?巴特尔不知道另一只暗鸦是飞往哪里的,于是也就百思不得其解,理不出任何头绪。
“我在等。”
苍凛突兀地低语。
难道是看穿自己的疑惑所以才特地解释的?巴特尔有点惊讶,但也更为疑惑。
苍凛大人在等什么?
──她在等谁?
巴特尔无法理解,毫无头绪。
大概因为他的思绪是如此地狭窄,所以他才会止步于区区一个护卫统领,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吧。
*
柔和的微风轻抚着脸颊、头发,带着些许青草的香气窜进了她的鼻腔。
明朗薄辉从天空洒下,为一望无际的草原镀上一层淡金色外衣,远处几棵树木的枝叶随风摆晃着,奏响着窸窣的曲调。
真的好舒服呐……与鲜红少女并肩走在草原上的女孩暗自慨叹。
“麒麟,前面有个沼泽呢。”
“嗄?”
走着走着,少女突然止住脚步,惊奇地遥指不远处。正伸着懒腰,考虑著要不要找个地方午睡的女孩听后面色一滞,随即没好气地翻起白眼。
“我说,这一个大草原,哪里来的沼泽咩?”
又不是阴森潮湿的原野森林,女孩心里这么想的同时,就往少女所指的方向望去。
然后,女孩“咦?”了一声。
“真有沼泽?!”她失声高呼。
在一片翠草的平坦原野上,有一处混淆不堪的浓稠泥泞沼泽,就像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水般显眼──也好碍眼。
“麒麟,你知道什么是沼泽吗?”少女提问。
女孩露出一副“这不是废话吗?”的无奈表情,正要回答当然知道时,却突然意识到少女的声音并非从身旁传来。
她张望了一下,才发现鲜红色的少女不知何时走到了沼泽旁边。
“沼泽这东西呢……我们一旦涉足就会泥足深陷了,再也拔不出来了哦。”
说着,少女仿佛是想示范一般,竟然抬起了脚,踩进了沼泽之中。
她的鞋子瞬间陷了进去。
“喂喂,小七,你也不怕脏的吗?”
女孩以为对方只是心血来潮,结果才说完,就见少女将另一只脚也抬了起来,然后踏进沼泽之中。
“喂!”
她在搞什么?女孩喊了一声,不过她并不担心少女会沉进沼泽之中──毕竟对方是位地境武者,只是不明白对方好端端干嘛要跑进沼泽里。
“干嘛咩?你想洗泥浆──”
问到一半时,女孩哑口无言。
因为少女突然哭了。她转过来的脸庞很是凄凉,流出的泪水就和她的眸子一样是──红色的。红的泪流啊流,在脸颊上拖出刺目的鲜红痕迹,像极夺眶而出的鲜血。
“一旦踩了进去,就会泥足深陷哦……”少女覆述。
此时她的身体已经沉了一半,眼见就快要被沼泽所吞噬。
“小七!”
女孩意识不妙,立刻想要动身跑过去。只是她才踏出一步,身体就突然往旁倾倒,摔在地上了。
身体使不上气力,体内一阵空虚,原本充盈的真气不知所踪。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女孩感到一阵错愕,完全毫无头绪。
“麒麟,救我!”
呼救的声音。
女孩抬头,发现少女已经只剩下脑袋在外,其余部分都被泥泞所吞噬。少女从泥泞中伸出了手,二度呼救:
“麒麟,救我……”
“小七!”
女孩试图撑起身体,但没能如愿,好几次都重新摔在地上。渐强的虚弱感已经开始在拉扯着她的意识,她的视野也因而渐渐模糊。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少女的声音开始远离,但那在控诉的口吻却一字又一字地敲在女孩的心房上,每一下都很沉重很沉重。
“我的真气耗光了!小七,你赶紧爬上来!别开玩笑了!”女孩焦急不已地大喊。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这么的一句:
“──大骗子。”
明明说过会保护我一生的,少女哭着说,面容渐渐因为泪水而变得模糊──不,那或许是女孩的意识开始远离的关系所致的。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少女红色的泪水仍不间断地在流,流呀流,其至将沼泽都染成一片鲜红。
“这里全都是灵气,你为什么不去据为己有来救我?你吸收知识时不是很快的吗?你为什么不像你学习时、冥想时,打开你那仿佛什么都能容下的身体、内心和灵魂,将这天地间的灵气都掠夺一空,直接据为己有,然后来救我?”
倏地,她换上了愤恨的表情,声嘶力竭地大声咆哮:
“──是因为你那个能容万物的身体里,唯独容不下我吗?”
女孩张开了口,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泥泞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惊慌不己,然后才发现不仅是少女,连自己都在不知不觉间沉进了沼泽之中。
泥泞如奔流般不断从她口中灌入、灌入、灌入──
源源不绝地。
想要撑破她的身体地。
然后,她与泥泞融为了一体,自己就此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