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65年,浙江绍兴,一位年近半百的文士提笔给自己写下了一篇墓志铭。
他写道:你们都说我不过是个读书人,操守高洁,可以不死。可你们不知道,古代读书人因为成了幕僚,最终受罪而死的人也多得很。而我自己寻死,比起被人杀死来又如何呢?[13]写到激愤之处,他愤然拔下钉在墙柱上的长钉,猛地插进耳朵。[14]长钉穿耳而过却没死成,他后来又用椎击肾囊,却还是不如他愿,活了下来。[15]
《明人十二肖像册》之徐渭 作者及时间不详
南京博物院藏
这样的情况前后发生了9次,为了求得一死,他每次都不惜用最残忍的手段伤害自己。用尖锐的锥子刺向自己的耳朵都算轻的,他甚至拿锋利的斧头砍过自己的头。[16]
这样一个人,放在今天大概就是一个热门新闻人物,但放在中国艺术史里,他却和解缙、杨慎并称为“明代三大才子”,是中国“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八大山人是他的迷弟,郑板桥自称“愿做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更是感叹道,“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他被誉为是“中国版的凡·高”,名叫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
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却真实地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徐渭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呢?
回看徐渭的人生经历,你真的会感慨,这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徐渭出生时家道中落,但毕竟还是大家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父亲徐鏓,曾经官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大概是现在的重庆市副市长。徐鏓的原配生了两个儿子后去世,他便又娶了一个老婆,姓苗,两个人没有生育。而徐鏓喜欢的小妾则怀孕并生下了徐渭。
大老婆苗氏非常怨恨这个小妾。徐渭出生没多久,苗氏便把他抢到了自己身边养。3个月过后,徐渭的父亲去世。等到徐渭10岁左右,苗氏干脆直接把他的生母逐出家门。在这个大家族里,徐渭地位低下。好不容易等到养母死后,他跟着同父异母的长兄生活。可两个人年龄差了二三十岁,更别提什么骨肉亲情。
从小到大,徐渭就没真正感受过亲情的温暖。他的童年,是在冷漠、疏离、语言暴力中度过的。虽然是家,但却有种寄人篱下的凄凉。他只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文字做伴。好在他天资聪颖,很会读书。他的才华享誉十里八乡,当时的乡绅们都称他为神童,说这个孩子以后一定会在科举中金榜题名,荣归故里。
这也许是他凄惨童年里的唯一慰藉了吧。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徐渭连科举之路,居然都非常不顺。
20岁的徐渭自从考中了秀才以后,在接下来21年时间里,他参加了8次乡试,次次落榜。
在这20多年里,他们家的财产和田地被无赖霸占,他的妻子因病早逝。不得已,徐渭只能背井离乡,在江苏一带开了一间私塾,靠教学生来养家糊口。而这期间,倭寇进犯闽浙沿海,一腔热血的徐渭投入战斗,也因此认识了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胡宗宪。
胡宗宪在明朝历史上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人物。他是抗击倭寇的大英雄,是戚继光、俞大猷的领导,曾经一度执掌国家的兵权。但同时,他也是大奸臣严嵩的门生。
胡宗宪很看好徐渭,不仅招他为幕僚,并且对他言听计从。在胡宗宪麾下,穷书生徐渭不仅可以拿到幕僚的酬劳,而且包吃包住,买房续弦,一切开销都由胡总督买单。徐渭为人狂傲,上班不按时打卡,经常酒后去开会,见到领导也不跪拜,胡宗宪也从来不计较。[17]
甚至胡宗宪知道徐渭最大的心愿是考取一个功名,让乡里人高看一眼,也弥补自己童年在家族里不受待见的历史。权倾朝野的堂堂大总督放下架子,特地跑去挨个儿跟考官打招呼,请考官们多多照顾自己的这位好兄弟。
胡宗宪好像代替了兄长,甚至隐隐替代了父亲的角色,他不仅对徐渭有知遇之恩,更有如父如兄的照顾,也有知己般的倾心和友爱。
人到中年,徐渭才真正得到了来自人间亲情的温暖。那可能是徐渭悲惨人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了吧,就像我在另一本《大话西方艺术史》里讲到,凡·高因为有了高更,人生好像迎来了春天。
但历史好像一直在跟徐渭开玩笑。胡宗宪因为“严嵩案”落马,最后被人诬陷,冤死在监狱里。朝廷彻查胡宗宪的幕僚,徐渭首当其冲:你,有没有跟他同谋?你,是不是也不干净?
这成了压垮徐渭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能理解,命运为何总要如此对我?亲人不待见我,功名不眷顾我。我一路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有一位知己愿意提携我,让我感受到人间温暖,但也仅有这么一瞬!如今我穷困潦倒,吃了这顿都不知道下顿在哪里,一条烂命苟活于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徐渭就像我们开头所说的,用最残忍的方式,一心求死。他拼命地想要置自己于死地,自杀9次,却又一次次幸免于难。可能对别人来说,死亡是最痛苦的事,但对徐渭而言,想死却死不成,才最痛苦。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可能会发出一个感慨:这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但我要说的是,还好有艺术。
真的,还好有艺术。
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徐渭用艺术演奏出了他的“命运交响曲”。他用诗词和书画,疗愈了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灵。
我们看徐渭的书法作品,他已经完全不顾文字的辨识度,只剩下了随心而作的或坚实、或婉转的线条,或浓重、或干枯的笔墨。
即使你认不清他到底写了些什么,但依旧可以在这笔墨线条中看到他狂狷奇绝之气,想象他运笔时那种疾风骤雨般的状态,那种速度和张力。此刻,他不是在写规范的书法,他是在书写生命的线条。
巧合的是,三百年后的西方,也有一位画家在穷途末路之时,和徐渭一样,他用旋转的笔触,浓厚的色彩,去讴歌夜空的神秘,生命的永恒。他的名字,叫作凡·高。
《杜甫怀西郭茅舍七言草书诗轴》 徐渭(明)
上海博物馆藏
《墨葡萄图》 徐渭(明)
故宫博物院藏
可以说,中国古代文人的“狂放用笔”正是在徐渭这里被发展、完善,乃至达到巅峰的。明末史学家张岱甚至评价徐渭说,“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18]他说,徐渭的艺术创作是书画一体。
书画一体,什么意思呢?
在文人的笔下,花鸟画原本只是他们清雅生活的一种意趣。可到了徐渭笔下的《墨葡萄图》,那一颗颗破碎的野葡萄,就像是一个个可怜的生命。它们早已过了结实的季节,却横挂荒野枝头,无人赏识,在晚秋的寒风里,飘来**去。它们忍受着风霜的啃噬,但始终不肯落到泥里。
徐渭以草书笔法作画,并且创造性地在墨汁里加入了胶水。这就使得深浅不一的水墨叠加在画纸上时,不至于晕开,而且有一种湿漉漉的、斑驳的效果。胶墨相融,水墨涂抹,是徐渭绘画的一大特色。
除了用墨,还有运笔。葡萄树上的枝条,越往下走越细,也越潦草,直到在画面里只剩下一丝丝若隐若现的细线,随风飘摇。
最后,徐渭在画里面附上了一段歪七扭八的题诗,每一个字也像葡萄藤一样,在风中飘摇,字字啼血。他写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说:“我这一生,跌跌撞撞竟然就过完了落魄半生。满腹才华,如今却没有地方可以使,简直就像这野藤上的果实,被抛弃在旷野里!”
他让所有人看见了绘画不只是描绘现实,精工细作,也可以是舍弃形体,直抒胸臆。文人画也不仅仅是恬淡的、清雅的,它也可以是来自生命底层的怒吼和讴歌。在那个“存天理、灭人欲”的古板时代,这朵名为徐渭的纯真之花的盛开,也给明代以后逐渐黯淡的艺术世界,带来了一阵清新自然的山野之风。
晚年的徐渭境遇更是潦倒。他贫病交加,靠出卖字画度日,直到自己的作品被变卖殆尽。73岁,在写完了记述自己坎坷人生的《畸谱》后,徐渭离世。弥留之际,徐渭身边仅剩一只狗与他相伴。而他的身下,连一床席子也没有。
回看自己的一生,一个“畸”字就概括了所有。在徐渭的眼里,他的一生是“畸”的一生,是不正常的一生。或许,生活确实是把徐渭打倒了,却始终没能把他消灭。他身上的这股狂傲,也终究穿越了千年,成了他所有作品里不灭的印记。
当一阵风吹过,破碎的葡萄依旧坚强地挂在枝头。纤细的枝条越来越潦草,但又分明可见。那枝条好像已经没什么生机了,可它还在那里,就在那里。虽然飘零,却永远保持着那股韧劲,随风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