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不一样的时光(1 / 1)

隈研吾谈建筑 隈研吾 1276 字 4个月前

如果有年轻的建筑师问我对他们有什么建议,我总是回答说:“珍惜没有工作的日子就对了。”通常情况下,大家听了这句话都会愣住。建筑师是一个没有委托就无法搭建建筑的职业,因此很容易变得为了获得工作而四处奔走。画家和建筑师的最大区别就在这里。一旦建筑师开始奔走,就会忙于处理每天的工作,无暇顾及其他。自己设计的建筑有何意义?如今的社会需要什么样的建筑与城市?未来的人们需要什么样的建筑与城市?这些问题都没时间思考了。与工匠们好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了。然而工匠才是从事实际搭建工作的人,只有通过与他们聊天,建筑才会具有现实感,才会被注入生命。

我在1986年从纽约回到泡沫经济鼎盛期的日本,当时也是整天忙于工作。但是,非常值得庆幸的是,泡沫破灭了。泡沫的“盛典”结束,我被迫进入了“后盛典”时代。在开始梼原的工作之前的泡沫经济时代,我整天忙于东京的工作,根本没有机会跟工匠们好好聊天。东京的施工现场是由建筑公司的精英职员,也就是现场所长管控的,原则上我只能跟所长谈,这是规矩。如果我越过他,直接跟工匠们聊天,交换各种想法的话,在成本与工期方面就会出现一些麻烦,所长最讨厌这种麻烦。所以,城市施工现场的规定是:只能跟所长谈,话题也仅限于成本和工期。所有现场所长的口头禅都是:“我觉得您的设计非常好,但因为工期很紧,所以细节方面只能按一般标准来了。成本超标和工期滞后都是绝对不行的。”

但是,在梼原度过的时光是不一样的,这个小镇与东京的施工现场流淌着不一样的空气。我来到梼原,望着飘**在山谷中的雾,心情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完全没有了想回东京的念头。梼原的食物也很美味,就连米的味道也跟东京完全不同,因为他们在煮饭时会掺入一种具有独特香味的米,因此白米也会变得很香。我在泰国吃过具有同样香味的米,泰国人将其称为茉莉香米。

在施工现场,也没有“绝对不能跟工匠直接交谈”这样一种死板的氛围,我跟各种工匠都可以自由交谈,还跟他们成了朋友。白天,他们在施工时,我就在他们边上,一边看他们的手是如何上下翻飞的,一边问他们各种问题,然后他们就笑我说:“连这都不知道啊!”我由此直接接触到了建筑施工过程中的各种秘密,而这在大学里是绝对学不到的。他们在干活时,我也会在旁边提出各种要求。有时,他们会说:“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很干脆地拒绝我的要求。有时则会笑着回答我说:“这很简单啊,反而更省事,真的只要这样就行了?”如果现场所长作为经理人夹在我们中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对话的。一些很有意思的做工和细节是我在画设计图纸的时候没想到的,却在梼原实现了。

例如,泥瓦匠是一个满足了我很多高难度要求的大叔,我们两个人一起挑战了土墙中掺入稻草量的极限。我觉得一般的土墙表面过于光滑,不适合梼原这个地方。通常情况下,为了使土墙不开裂,会在其中掺杂一些稻草或线头之类的东西。我们发现增加这些掺杂物的量之后,土墙就会呈现出一种更为朴素的外表,于是我就让他最大限度地增加稻草的掺入量。“这么粗糙真的可以吗?”“没事,没事。”我们就这样协商着,造出了此前从未见过的墙。

有一间千利休设计的国宝茶室叫待庵(京都府大山崎町)。国宝级别的茶室在全日本只有三间,另外两间是“蜜庵”(京都市大德寺塔头龙光院)和“如庵”(已移建至爱知县犬山市的有乐苑)。待庵的黑色墙壁中掺入了比通常情况更多的稻草,布满纤维的墙壁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质感扑面而来。如果是东京的现场所长,就算你让他增加稻草,也只会落得一个被嘲笑的下场。没想到在深山里与工匠们变成朋友之后,我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个愿望。

我跟各种工匠成了朋友,其中很独特的一位是来自荷兰的抄纸师罗吉尔(Rogier)。有个在町政府工作的年轻人跟我说:“有个奇怪的外国人在抄奇怪的纸,你要是想见见他的话,我来介绍。”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很可疑,为什么这种深山里会有个荷兰人?而且,如果说起高知的手抄和纸,有名的地方是仁淀川沿岸,梼原与和纸这一组合也有点出人意料。

沿着狭窄的山路往上爬,会遇到一处老旧破烂的民宅,罗吉尔就在那里工作。他说他找了一间被废弃的屋子住了进来,屋里不通电。我很佩服他居然能在那种漆黑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

不光是他这个人有趣,他抄的纸也很有趣。纸浆中含有大量黑色的楮树皮,抄出来的纸非常粗糙,而且硬邦邦的。另外,他还进行了一些实验,比如在纸浆中掺入栗树、杉树等其他树的树皮,所以地上堆着很多具有奇特质感和色泽的纸。当我询问他纸的价格时,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该定什么价格。”就凭这一句话,我决定与他深交。他手工制作了一种台灯,把和纸糊在从山里捡来的树枝和藤蔓上,结果做出了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柔美曲线,我非常中意。我觉得这种台灯与梼原的深山完美契合,所以决定把它摆放在我正在设计的“云上酒店”的所有客房里。

我还想到一个主意,就是把罗吉尔做的和纸装在镜框里,然后挂在客房的墙上。一般来说,酒店客房的墙上喜欢挂版画、照片之类的东西。不过,深山里的酒店不适合用这种有点时髦的玩意儿。而罗吉尔制作的奇特和纸有一种感染力,适合装在镜框里。

我正好在泡沫经济破灭时遇见了梼原,这对我后来的人生具有重大的意义。我想,一定是山神把我呼唤过去的。

1985年我在纽约偶然撞见了广场协议的签订,以此为开端,曾是20世纪驱动力的产业资本主义开始向金融资本主义转变,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所谓金融资本主义,就是脱离了地面的经济学。正因为脱离了地面,所以价格像断了线的气球一样无限上涨。人们把这种上涨当成了经济增长和繁荣,其实这是一种错觉。正如泡沫经济破灭那样,气球也会突然爆炸。

梼原的人们过着与这些东西毫无关系的生活,我因此获得了一种希望,那就是通过在这里工作,通过跟他们打成一片,建筑也许可以再次与大地相连。梼原的工匠们教会了我这种方法。泡沫经济破灭也好,有什么灾难袭来也好,都没关系,就像耕地种庄稼那样,默默地、慢慢地、持续地搭建建筑就可以了。

有人把泡沫破灭后的20世纪90年代的日本称为“失去的十年”。确实如此,这10年间,我在东京连一个设计委托都没有接到。即便如此,我也很怀念90年代,在那段时间也过得很愉快。因为我遇见了梼原这个地方,遇见了“梼原”这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