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当时的建筑业界就像是江户时代的武士社会。战国时代的社会确实需要武士,凭借武士的力量、武士的暴力,中世[1]的日本才得以蜕变成了近世[2]的日本。
可是随着和平的江户时代的到来,社会已经不再需要武士了。不过,江户幕府仍然尊重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士,保留了他们的特权。武士被置于士农工商这一身份等级制度的最上层,一直耀武扬威。日本社会始终是一个温情社会,以往的功劳和特权会一直得到尊重和保护。
然后,发现社会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人们就会进一步强化其伦理和审美观,以此来宣扬自己的存在价值。自古以来,每当时代发生转换时,前一个时代的精英拼命想要继续存活,人们就会不断重复这样的行为。江户时代的武士正是如此,他们将武士道过激化,试图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战国时代的武士是现实的,比起伦理和审美观来,他们更看重的是在明天的战斗中获胜。但是,到了江户时代,事情发生了颠倒。
被称为江户时代武士道终极教科书的《叶隐》是深入探究武士伦理和美学的“武士的遗书”。其结论是“武士道即看透死亡”。江户时代的武士的最终目标不是在眼前的战斗中获胜,而是为伦理和美殉葬。众所周知,三岛由纪夫(1925—1970)很爱读《叶隐》,自少年时代起,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将该书放在手边,一有空就重读。三岛把他对《叶隐》的想法写在了《叶隐入门》(1967年,光文社)这本评论书籍中,该书出版三年后的1970年,也就是大阪世博会的举办之年,他闯入市谷的自卫队自杀,达成了武士的美学和伦理。1970年正是战后开始反转之年。那时已经不需要修建各类工程,也就是进入了不需要战争的和平时代,这一年象征着实践性的武士向为美学殉葬的《叶隐》式武士转变。
20世纪80年代的建筑界很像失去了战场的武士。二战后的日本确实需要建筑。为了赶上西欧国家,日本需要搭建大量的建筑,铺设高速铁路,修建长长的公路。到了1970年的大阪世博会,这一目标基本实现了。战场没有了,像江户时代那样的和平时代来临了。即便如此,正如江户幕府仍然是武士政权那样,即使过了1970年,战后日本的政治和经济依然以建筑为主导,必须继续搭建建筑,即使毫无必要的东西也必须大量搭建。这种不合理的现象一再上演,结果导致了80年代的泡沫经济。所谓泡沫经济,就是土地价格毫无根据地上涨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这一现象。土地并不是按照其自身逻辑来涨价,而是迫于其上方不断搭建建筑这一压力,毫无根据地暴涨。
我所加入的80年代的建筑界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一个被武士道统治的、封闭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1970年之后,建筑业的世界发生了武士道式的进化,也就是开始一味向《叶隐》式的完美美学和严格的伦理倾斜。以赶上欧美建筑业的技术和质量为目标而全速奔跑的日本建筑业界成功完成了1964年东京奥运会和1970年大阪世博会这两项国家事业,基本实现了目标。虽然大阪世博会让我很扫兴,但标新立异的场馆建筑吸引了6400万观众,据说在当时是世博会史上最多的观众人数。
此后的建筑业界继续追求建筑质量的提高,日本的建筑质量被称赞为世界最高水平。例如,质量如同日本刀一般的混凝土成为现实,其精细程度令人吃惊,表面光滑发亮。在房屋的内部装修中,也追求以毫米为单位的精密度,其目标是“踢脚线和地板之间的缝隙只有一张名片的厚度”(所谓踢脚线,是指放置在地板和墙壁交界处的建筑材料)。需要建筑拥有这种高得不正常的精密度的国家只有日本。泡沫经济时代被邀请到日本工作的国外建筑师们看到自己的图纸以在他们国家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精密度变为现实中的建筑,既感到惊愕,又非常高兴。全世界的建筑师们都在悄声谈论,“日本是一个梦幻般的国度”“我想再去日本工作”。
以如此高的精密度来建造房屋,其成本当然会上涨。但是,因为没有来自国外的廉价建筑公司,所以无论建筑单价有多高,都没有必要担心。日本有各种参与壁垒,实际上国外的建筑公司无法在日本接到工作。无论成本有多高,日本的建筑公司都不需要有丝毫担心。
如果没有国外公司参与,那国内有限的几家建筑公司之间就可以通过私下商议来决定价格。不管有没有实际进行私下商议,反正高价格得到了维持,因此,建筑业界还是稳如泰山,武士们只要专注于磨他们的日本刀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