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里维拉、爸爸和我三个人一起看一个自然节目。爸爸还是会看这种节目,虽然比以前看得少了,他每次看这类节目的时候,都是和罗莎·里维拉或者和我一起。
这次节目讲的是豪猪。公豪猪想**的时候会唱歌,如果母豪猪没心情或者更喜欢另一只豪猪,它会假装没听到,然后跑开。如果碰巧公豪猪也是它心目中的那只豪猪,但是前几次它还是会跑开,因为它还没准备好。如果这只豪猪是它喜欢的那只,而且时候也正好,它们就会站起身面对着对方,眼睛对着眼睛,肚子贴着肚子。它们真的会花时间先去认识对方。
“这真是太甜蜜了,”罗莎评论道,“公豪猪对它表达尊重。你对我这么做了吗?”她让爸爸侧身对着她,豪猪风格地对视着。
“这种注视持续一段时间之后,”那个电视解说员继续说道,“那只公豪猪用自己的尿把那只母豪猪从头到脚浇一遍。”
“请不要对我做这样的事情,亲爱的。”罗莎对爸爸说。
“它自己的尿?”爸爸问道,“这句话多余了吧?不用它自己的,那用谁的?”
那个电视解说员还建议“不要离**中的豪猪太近”,这听起来明显像是对我的建议啊。
我没有听到尿完之后发生了什么,那时我的手机响了,我走进餐厅接电话。是威尔的女朋友温妮打过来的。
“我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威尔的情况。”她语气生硬地说。
我自从午餐之后就没跟他说过话,这也很正常,因为我已经不在年刊工作了,而且我们也没有一起上的课。他有时候会在晚上打电话给我,但是有时候也不打。“我不清楚,”我说,“怎么了?”
“自从救护车到了之后,就没人听到他的消息。我们想着他可能会打电话给你。”
“温妮,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救护车?”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她问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为什么大家总是喜欢问这种问题?我说:“没有,温妮,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是放学后在凤凰社发生的。起初,他的咳嗽开始发作,然后他说他有点呼吸困难。他试着继续工作,尽管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情况很不妙。接着他就晕倒了。救护车到的时候他才刚刚醒过来。温妮说他叫大家都继续工作,一个人都不要跟他上救护车,说他晚些时候会打电话给大家指示。“这不就是威尔的风格吗?”温妮说,“可是他后来一直都没有打电话给出什么指示,这又完全不是他的风格,所以现在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应该跟他一起去医院的。兰兹曼老师的电话也打不通。”她的声音很小,“你觉得他是不是快死了,内奥米?”
“对不起,温妮,我得挂了。我有消息再打电话给你。”我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爸爸把那个豪猪节目按了静音,在客厅里大声喊道:“没什么事吧?”
我深呼吸,拨通了威尔家里的号码,但是没人接。
“没什么事吧?”爸爸来到餐厅。
“是威尔的事,”我告诉爸爸,“他们……”我清了清嗓子说,“他们用救护车把他送医院了。他病了。我们得去医院看看。”
爸爸看看表:“我相信他不会有什么事的。而且,现在已经快夜里10点了,内奥米。医院的人现在是不会让你进去看他的,不管怎样都得等到明天早上。”
“我得知道他现在情况怎样。”我开始朝门口走去。
“等等!”爸爸喊道,“我先打电话给医院问问。”
爸爸找到医院的电话并拨了过去,他拨电话的这段时间,我想着威尔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如果他离开了,我自己的一部分也永远消失了。我在想那个真心爱你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知道你所有故事的人,因为这个爱你的人希望知道你的所有故事。
爸爸挂了在厨房里的座机,然后说:“医院里确实有一个威廉姆·兰兹曼,当然他们不会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情况。我们又不能打电话到他的病房去,因为现在已经太晚了。既然医院给他安排了病房,那他肯定不会死的,诺米。”
“要是他就快死了呢,爸爸?我得去医院看看。”
爸爸叹口气:“现在已经是深夜10点了。探望的时间早就结束了。而且,外面还下着暴雨。”这时外面下着一场深春的瓢泼大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也许他的妈妈在医院接待室呢?她可以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辩驳道。
爸爸看着我的眼睛。“好吧。”他最后说道,从餐厅的桌上抓起车钥匙,“罗莎,我们出去一会儿。”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带雨伞,我们从医院门口的停车场走到医院里面的路上,全身都淋湿了。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接待室里面空无一人。我小声对爸爸说他应该去问问前台后面坐着的那位护士,看她能不能告诉我们威尔的情况。我觉得他们会更尊重一个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少女。但是当那个护士问爸爸是不是威尔的监护人的时候,爸爸摇头,真是太傻了。
我忍不住哭了。我爸爸有时候就是这样讨厌。
那个护士好奇地看着我:“我认得你。八月份的时候头部创伤的那个姑娘,我没认错吧?”
我点点头。
“我对人脸有着精准的记忆,”她回答道,“你现在还好吗,小甜心?”
“我都好。只是我的朋友威尔可能快死了,而且没人愿意告诉我任何事情。”我说。
“哦,小甜心,他不会死的。他就是……”她降低说话声音,低声细语说,“得了肺炎而已。比较严重的病例,他有些肺萎缩,但是现在已经睡着了。而且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
我身子往前倾,在她可爱的桃红色脸颊左右两边都亲了一口,平常情况下我是不会对陌生人有这种肢体接触的。
“谢谢,”我说,“谢谢,谢谢。”
“不客气,”她说,“而且这话我也没有说。”
“我能留张便条让他知道我来过这里吗?”
“当然,甜心。”
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我的心中充满了各种情愫,但是到了要诉诸纸面的时候,我又不知道写些什么。最后,我写下了下面这几句话:
最亲爱的教练: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来看你。
你的,
主编
我把纸条递给那个护士。我看着她读了一下,然后对折,在反面写上威尔的名字。“探望时间从上午11点开始。”她说。
我记得我上次住院那次,威尔上午10点50分就在医院等了,而这次我发誓我也要跟他上次一样早点儿到。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不停地偷偷瞄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我:“你和威尔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
“没有。”我摇摇头。我在想是不是我在那个纸条里面写得太多了。写“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会接受我的探望。那是医院好不好?任何人都可以去探望病人的。威尔这种对每件事情都分析透彻的人会怎么想我那个傻傻的纸条呢?“没有。”我坚定地说。
“你确定吗?”
“对不起,爸爸,我得打个电话。”为了转移话题,我这么回答他的话,而且我确实需要打个电话。我拨通了温妮的号码:“温妮吗?我是内奥米·波特。他会没事的。”我说。
我知道爸爸不会答应我逃两节课,所以我也没有问。我伪造了一个证明说是要去看医生(这么说也不全是假话,对吧?毕竟我确实是要去医院……)。
在医院电梯里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昨晚给威尔留的纸条,里面包含了人类的语言中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短语。我为什么会写“最亲爱的教练呢”?那个“最亲爱的”现在再想起来真是情感太丰富了。这说的可是威尔啊。还有“你的,主编”?他会不会认为我的意思是我是他的、他是我的?话说回来,我确实心里有他,但是我还不想让他知道。
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些东西。也许他都还没收到那张纸条呢,我昨晚留的又不是什么挂号信之类的东西。
我走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坐在**,身前的小桌板放着笔记本电脑。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披着他的吸烟夹克,他看起来还算正常,就是脸色有些苍白。他对我微笑着,而我突然觉得有点害羞。
我只说了“嗨,你”这两个词。我也没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流。我眼神集中在床脚上。我决定不再这样,这真是太傻了,我尽可能不表露情感地看着他说:“好吧,你到底怎么了?”
我坐到威尔床边,他开始跟我说他的情况。他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他都置之不理,想着可能就是压力有点大或者得了流感什么的。昨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晕倒了。“他们不能相信我怎么可以坚持这么久,”威尔几乎带着有点自豪的语气说,“现在我的肺萎缩了,被病菌侵蚀着。”
“太厉害了。”我说。
“是吧?这可比平常大家说的肺炎严重多了。”
“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我说。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儿。关于威尔到底有没有收到我的纸条,他并没有提起或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事。
然而,在我心里,事情已经不同了。就像是早些时候我在物理课上看的那个关于弦理论的DVD录像里面展示的那样。还记得吗?那个讲述一群科学家在黑暗中摸索的录像。我之前以为我对威尔的感觉就像是一间房,结果却变成了一整栋大楼。他变成了这栋大楼。现在我知道,我们已经很难回到以前那种关系。
在这次探望快要结束的时候,威尔告诉我他要跟我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心里想:“终于说到了,我写的那个傻纸条。”
但是威尔说的却是:“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完全没问题,”我说,“你要我帮你拿家庭作业还是什么?”
他摇摇头:“不是,温妮在帮我做这件事。我希望在我不在学校的这段时间,你能帮我处理年刊的工作。你跟我一样都非常熟悉年刊的工作,而且我可能至少接下来两周都去不了学校。另外,年刊已经完成了,你需要做的就是派发和加入年末版块这类事情。这些事情你闭着眼睛都能搞定。主编。”
“没问题,教练,”我说,“交给我吧。”
所以我就是这样从凤凰社的前联合主编变成了现在的临时主编。
年刊工作组中有几个人看见我回来不太高兴。他们有正当理由觉得我是一个叛徒或者逃兵。但是团队的大多数人都能理解我只是暂时过来接替威尔的位置,也是因为威尔请我这么做的。他们并不一定要为此列队欢迎什么,但是出于对威尔的尊重,他们同样尊重我。
威尔几乎每个小时都给我发邮件。由于他的妈妈禁止他在康复期间给我打电话,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去看他,说一下当天的进展,并征求他的意见,尽管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什么专业意见,主要工作就是核算和派发,就像威尔说的那样。但是他很重视这些事情。
6月5日就是他的十七岁生日。
我尽可能把那台唱片机包装好,但是效果并不太好,唱片机的唱臂还是露了出来。我把东西搬上车,然后开到他和他妈妈住的公寓。温妮也在那里,还有兰兹曼老师以及年刊团队中的几个人。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生日派对,让我觉得安心一些。他刚刚出院才一周,我还是挺担心他的身体。温妮的礼物是一顶带有黑白带子的草帽,毫无疑问,这是威尔会戴的东西。兰兹曼老师送给他一副双筒望远镜。他把我的礼物放在最后一个拆,他不停地开着玩笑,比如:“我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是一个烤箱吗,还是一个网球拍?”
当他终于把包装纸撕开的时候,他说:“这真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礼物。”
“我本来应该找一个箱子装的,但是我想那样的话你可能会兴奋过度,我怕你承受不住,威尔。”
温妮的手臂搭在威尔的肩膀上:“你现在可以听你的那些唱片了,宝贝。”
我试着对温妮微笑一下,但是这个微笑还是停留在中途某个地方,没有笑出来。“我该走了。”我说。
“别走,”威尔说,“先别走,这真是太棒了,主编。”他很久没有对我说这句话了,“你是什么时候买的?”
“好几个月前。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当爸爸刚和罗莎·里维拉约会的时候,我跟她说起过你的唱片收藏,然后她给了我这个老式唱片机。罗莎·里维拉总是送东西给别人。”
“那么,这是一个别人送你的礼物啰?”温妮问道。
“不是,我得找人把它修好。我本来打算在开学的时候送给你的,你知道的,作为庆祝我们成为凤凰社联合主编的礼物,但是那个维修店的店主需要订购一个配件,维修唱片机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长。等它终于修好的时候,我已经失忆了,根本不记得我把它送到了维修店这事。去年十二月我去那里拿些别的东西,那个店主认出我了,跟我说起唱片机的事,我才终于把它拿回来。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忘了这个东西到底是给谁的。”
“你可以猜到这是给我的?除了我,谁还有唱片呢?”
“那时候,我也忘了你的唱片收藏。当我终于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来往了。”
“这个故事真是好极了,”兰兹曼老师说,“这么多擦肩而过、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点莎士比亚喜剧的感觉。”
威尔戴上温妮送他的帽子。“很好看,宝贝。”她说。我不喜欢她叫威尔宝贝。更别提,如果她确实关心他,为什么威尔病了这么长时间她都没有注意到?也许是我自己带着主观情绪吧,每次看着温妮和威尔在一起,我都会有些想法。
“我该走了。”我说。
“你不留下来吃点蛋糕吗,内奥米?”兰兹曼老师说。
“今晚还有不少年刊的事要做。明天就是年刊印刷好后送到学校的日子。”我们把这称为“登陆日”。
“明天我应该在现场,妈。”威尔说。
“你就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兰兹曼老师说。
“但是,兰兹曼老师……”威尔抗议道,就像是一个学生要求老师给更高的分数那样。
我握了握威尔的手,然后祝他生日快乐。
他当天晚些时候打电话给我。
“我真的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他小声地说以防被他妈妈听到。她在威尔康复期间,禁止他晚上9点钟之后打电话,现在已经是10点半了。
“很高兴你喜欢。”
“你知道这些唱片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是的,威尔。”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这个男孩的所有事情,“但是我在想的是……这些唱片是很久以前……我的想法是你应该把它们从墙上拿下来,时不时听一下。”
有那么一分钟,威尔什么都没说:“温妮和……”
这时,兰兹曼老师也在线上了:“威廉姆·布莱克·兰兹曼,你该睡觉了。”
“妈!”
“你好,兰兹曼老师。”我对我的英语老师说。
“你好,亲爱的。告诉我的儿子他需要挂电话睡觉了,好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很想知道威尔打算跟我说温妮的什么事情,但是这个女人再过两周就要给我打期末考试的分数了。“你该休息了,威尔。”
“谢谢,”威尔的妈妈说,“现在跟内奥米说再见,然后把电话挂了,威廉姆。”
“晚安,主编。”他说。
第二天,年刊如期送到学校,我开启了极为忙碌的一天。当我打开第一个纸箱子的时候,我为威尔不在现场感到有些伤感。毕竟年刊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我感觉自己不应该是第一个看印刷版年刊的人,更何况威尔都不在身边。没人比他更爱年刊了,是他的努力才做出了这么好的年刊,这本大家将永久珍藏的书。年刊的封面是全白设计,封面的右下角用很简约的Arial字体写着凤凰社,而在书脊上是一只从银色的方框中飞出来的银色鸟儿。里面的书页是灰色的,第一页的左上角印着学校的名字和出版日期。整本年刊简约而优雅。我们几个月前,甚至几年前就开始构想这种设计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年刊的联合编辑。
当然,我得打电话给威尔先跟他说一下:“我只有一分钟时间,我都快忙疯了。”
“我知道,”他充满渴望地说,“我想着走出来……”
“你敢!”
“好吧,我还是决定不去了。如果我真的走过来,我那位亲爱的妈妈非杀了我不可。它看起来怎么样?”
“美极了,”我告诉他,“我为你感到骄傲。等年刊派发完成,我就过来看你。”
“很高兴有你。”威尔咳嗽一声,但是他的咳嗽听起来也没之前那么严重了,“我刚刚在想,我们之前决定成为联合主编,这难道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吗?如果其中一个人头部受到创伤,另一个可以撑起年刊。如果另一个人的肺不由自主地萎缩了,另一个人可以顶上来。仔细想想,这真是一个很完美的组合。”
我笑道:“嗨,威尔,我可以把书给温妮。她可能会比我更早去找你。你知道今天是‘登陆日’,没那么快结束的。”
“不用,我更希望你带过来给我,主编。”他说。
“或者给你的妈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帕滕或者普洛特金把书送到她的教室去。”
“不用,”他坚持道,“我还是想你带过来给我。”
我直到晚上7点半的时候才到威尔家里,这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他在等你。”他妈妈说。她让我保证在9点之前离开,让威尔好好休息。“你看起来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说。
我走进威尔的房间。
房间的墙上还是挂满了他爸爸的唱片集。唱片机放在书桌上。
“好,”威尔说,“把书给我吧。”
我把书递给他。他开始从头到尾每一页翻看。他身体朝下趴在**,我跟他姿势一样趴在他旁边,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跟他一起看了。我们时不时抱怨一下这个地方的印刷问题和那个地方的图片打印问题,但是这些小问题除了我们俩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到。最后我们看的是年刊的封面。
“我觉得我们选择全白设计是对的,你觉得呢?”
“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学校里每个人都喜欢。”
“你还记得我们关于封面设计开的玩笑,对吧?”威尔对我微笑着。
我没忘。那个印在角落的文字像是文本上的孤儿。“那个孤句。”我说。
“完全正确。”他的声音改变了一点儿,“那你也没忘了《白色专辑》吧?”
我们对于年刊封面的所有设计都源于披头士乐队的那张《白色专辑》,这也是威尔爸爸最喜欢的一张专辑。我在威尔房间的墙上寻找这张专辑——他把所有唱片按照专辑名字的首字母顺序排列——但是原本应该挂着那张专辑的地方空了出来。
“它去哪里了?”我问道。
他说他已经把专辑拿下来了,他想在他的新(旧)的唱片机上首先播放这张唱片。“我就是想等你一起来见证这个时刻。”
这张专辑需要两张唱片才能容纳。他把唱片放在转盘上,调到第三音轨(或者是第二张唱片的第一音轨)。然后把唱针放下。
我们听了一会儿,又开始翻看年刊,偶尔说几句对某些地方的评论。
“我真希望爸爸能看到这些。”威尔说,他摘下眼镜在裤子上擦了擦。
第三音轨的倒数第二首歌叫作《我将会》。放这首歌的时候,我向他指出来这是我的事故后,他送我的第一张专辑中的最后一首歌。“你是希望这首歌让我想起年刊封面,对吧?”我问道。
“算是吧,”他有些害羞地说,脸上露出那种好玩的歪嘴微笑,“但是我主要是想让你想起我。我,将会(威尔)[3],你知道吗?”
“如果你在我的年刊上签名留言,而不是留那么一大块空白的方框放在那里,可能也会达到同样的效果。”我说。
“可能吧。”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在上面写东西呢?”
“要说的太多了,”威尔坚定地点点头说,“要说的太多,但是又没有合适的词来形容。所以我选择一首完美的歌来表达我的意思。”
这是一首甜蜜而又忧伤的歌,有着甜蜜而又忧伤的旋律。有点古典,但确实是超越时空的经典。在某种层面上,这首歌就像是威尔本人。听完一遍后我还想再听一遍,但是这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了。我握了握威尔的手——是威尔握手的时间比严格意义上的握手时间要长,还是我的想象而已——然后我开车回家。
周四的时候,大多数年刊都派发完成了。一周多以来,今天终于第一次有时间跟爱丽丝和伊薇特一起吃饭,她们俩又和好如初了。
“我们很爱这本书,小甜心。”爱丽丝说。
“主要是威尔的功劳。”我说。
“嗯,当你看到他的时候,跟他说我们很爱这本书。”她说。
我说我会的。
“你听说温妮·莫米和他分手的事了吗?”伊薇特问道。
“在他生病的时候?你知道这事吗,小甜心?”爱丽丝看着我。
我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嚼我的三明治上。
“是的,”伊薇特说,“她跟我上同一节数学课,她周一的时候哭了一天。”
“如果是她跟威尔提的分手,她有什么好哭的?”爱丽丝问道。
“也许是因为内疚吧?你每次跟我提分手都哭,爱丽。”
“一针见血。”爱丽丝说,她改变了话题。“我不喜欢Touché这个词,你们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突然从我的嘴里面说出来。Touché的发音听起来像是tushy(屁股),好像是在吃奶酪时发出来的音。
“实际上,这个词来自击剑用语,”伊薇特说,“你来看我的比赛就知道了。”
“我不是去看过你的比赛了!”爱丽丝说,“我去了至少三回!”
“两回!”
她们常常因为这样的小事情争吵,可以持续好几天。我没有理会她们,想着威尔的事。周一以来,我至少见过他或者电话里跟他聊过不下于十次,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任何关于温妮的事。我在想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又觉得自己问这事不太好。如果他想跟我说,他会主动告诉我的。这些天,我在威尔旁边都小心翼翼的,而他也对我小心翼翼的。
虽然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像恋人一样在一起,但是我爱他。我想我一直都爱他。说实话,这种情感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我想起我以为威尔快死的那晚和爸爸一起看的关于豪猪的自然节目。不是关于撒尿的那一段,而是它们互相对视的那段。威尔和我还没到那一步(从我个人来说,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走到撒尿那步)。
放学后,我在威尔家停了一会儿,告诉他我接下来的三天都不能见到他——我周五要出发前往玛莎的葡萄园参加爸爸和罗莎·里维拉的婚礼。我知道威尔已经习惯了我每天都过来看他,但是我很认真地斟酌着我的表述。我不想他觉得我多么期望他在意我的离开,我也不想再跟他重演一次消失。
“你爸爸的婚礼,”他说,“事情进展得很快啊,对吧?”
“是啊。”
“嗯,你为什么不邀请我也参加呢,主编?”他带着欢乐的口吻说着,我看不出来他说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好吧……你病还没好彻底,所以我猜你妈妈不会同意你去的。”
“是啊,是啊。”
“而且”——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我事先并没有想说这话,“你不是还有温妮吗?”
威尔清了清嗓子:“是的,温妮。”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些许愉悦。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看着他的眼睛,“她和我分手了。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我没有从当事人身上听到,所以我也没把那个故事太放在心上。”
“她说我不是一个好男友。”
“怎么会呢?在我看来,你对她总是照顾有加。”
“哦,不是这回事。我真是个生日派对上的天才,我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你知道的。事情是这样的,她怀疑我爱上了别人。”
我深吸一口气,挑起右边眉毛说:“真是诽谤。”我按捺住激动的情愫说出这个词。
这时候威尔的妈妈到家了,自从威尔生病后,她总是在威尔旁边转悠。
“妈,我可以去葡萄园参加内奥米爸爸的婚礼吗?”威尔对门外喊道。
“绝对不行。”
“我并没有邀请他。”我对她喊道。
“我知道你不会的,”兰兹曼老师说,“但是我的儿子就是那样。”
在去葡萄园的轮船上,我和爸爸坐在一条靠背长凳中间,那条凳子很长,好像可以挤下几百万个全身冒汗的人似的。罗莎和弗雷迪还有乔治在甲板上。爸爸每次到甲板上都会晕船,所以我在船舱里面陪他。我突然想到这是我和爸爸最后一次长时间单独待在一起。也许,罗莎、弗雷迪、乔治也想到了这个,所以她们决定待在外面。
那天天气温热潮湿,我的衣服紧贴着我的身体。我慎重地考虑着要不要抛弃他去甲板上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最后一次单独逗留时间就这么泡汤了),这时他问我对这次婚礼期待不期待。我告诉他我很期待。我说我有多么喜欢罗莎·里维拉,和所有那些我知道他会很高兴听到的事情。
“你看起来倒是有些激动啊。”他说。
我说我只是热而已。
船舱里吵闹而拥挤,换句话说,这里不是一个适合讨论任何严肃话题的地方,但是爸爸还是打算坚持进行下去。“詹姆斯情况如何?”爸爸问道。
说实话,我根本没有想起詹姆斯。我也没时间想他的事,我现在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爸爸的婚礼、威尔的病情、威尔、摄影、网球,还有年刊。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几个月前,我还以为我自己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很显然,没有他,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忘了他,这件事比失去他本身还要让我忧伤。我在想当妈妈和奈杰尔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对爸爸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我的生母对我的生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甚至在她抛弃我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轻易就忘记了。
“我已经不怎么跟他来往了。”我最后对爸爸说。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宝贝。”爸爸点点头,拍拍我的手背,他读出了我心里的想法。“所有事情最终都会忘记。首先,你忘记了你学过的所有东西——签订美巴条约的日期和勾股定理。那些你没有真正学进去,只是考试前夜临时抱佛脚背下来的东西更容易忘得一干二净。除了一两个老师的名字,你会忘了其他所有老师的名字,最后你会把剩下的几个名字也忘了。你忘了你高二学年的课程表和你经常坐的座位,你最好朋友家的电话,你演奏过无数遍的乐曲的旋律。对我来说,我只记得那首乐曲来自西蒙和加尔丰克尔,我不知道你将来记住的音乐家会是谁。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你最终会忘了那些曾经让你丢脸的事情——甚至是当时对你影响特别重大的事情最终都会渐渐淡去。你忘记了谁很酷、谁不酷、谁聪明漂亮、谁不聪明漂亮,谁去了一所好大学,谁举办了最盛大的派对,谁让你吸大麻。你会忘记他们所有人。甚至是那个你说你爱的人和那个你真心爱的人。他们是最后从记忆中消失的。当你忘记得足够多的话,你就会爱上另一个人。”
我肯定是哭了,因为爸爸拿他的袖子擦我的眼睛,我确实哭了。我哭不是因为爸爸说的哪句特定的话,而是因为他读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内心酝酿很久的东西都用语言表达出来了。我们俩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爱上了威尔,但是这个周末是爸爸大喜的日子(而我也不是那种任何环境下轻易倾诉内心想法的人),而且也许他已经知道了。此外,我们刚刚谈到詹姆斯,就说爱上威尔的事,真是有点不明事理。我不想成为那种总是需要爱供养着的女孩。
所以我唯一说的是“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爸爸”。
罗莎·里维拉不怎么喜欢用白色,在家居装饰上没有用,在婚礼上自然也不会用。“我不年轻,也不是处女,”她说道,“而且我已经穿过一次白色婚纱了,这一次,我要穿红色。”婚礼上,她的着装上唯一用到白色的地方是白色的腰带和头上戴的白色玫瑰。
“但是妈妈,白色玫瑰是不是有点晦气啊?”乔治问她。
罗莎·里维拉说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也不怎么在乎这几个伴娘穿什么衣服。“你们几个女孩想穿白色衣服就穿。你们年轻,穿白色反而把我衬托出来了,你们觉得呢?”这更多是以一种建议而不是指令的口吻说(还有,基本上罗莎·里维拉说的所有事情听起来都像是在询问)。弗雷迪和乔治决定尊重她们妈妈的要求,她对她们很少提出什么要求,于是我们三个穿着很不搭的白色裙子。爸爸也跟随着这个不搭的穿衣趋势,他穿着米色的西服,这是那个夏天我们在意大利托斯卡纳漫游时买的。对于这件衣服是妈妈给他挑选的这个事实,他要不就是不记得,或者纯粹是不在乎。讲述那天故事的一个很好的脚注也许可以是:在婚礼上穿着前妻挑选的西服。
婚礼前的一周,我听到爸爸跟婚礼司仪的电话聊天。“嗯,”他挂掉电话的时候说,“他们要我确定婚礼当天宣誓的时候用‘我将会’还是‘我愿意’。我还真不知道这种事情还可以选。你觉得哪个更好,孩子?”
“基本上大家用的都是‘我愿意’,对吧?”我说。
爸爸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话说回来,也许‘我将会’更好一点。这句话蕴含着未来的意味在里面。‘我愿意’只表示现在。”
“你的观点很好,”爸爸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
我耸耸肩:“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研究法语动词的时态吧。”
“还有就是我已经说过一次‘我愿意’了,所以这次也许应该换一种说法。”
他们在黎明时的海滩上对各自说出了那句“我将会”,这是罗莎和爸爸最幸福的时刻。罗莎就像是白天出没的雄鸡,而爸爸像是夜间出没的吸血鬼,但是他们在每天的黎明时分得以拥有几个小时的相互陪伴的时光。
我感到有些难过,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他。我又变成了那个打字机箱子里的婴儿。也许这就是生活?一段孤单接着另一段孤单。在你一出生的时候,你就应该被告知:拥有一颗像行李箱一样的心,随时准备远行。
罗莎抛她的手捧花的时候,我正在为自己的身世感到难过。我都没有注意到那束花正朝我的方向飞来,直到花已经到了我的眼前。我出于本能地扑过去接住了那束花,就像那次抢救相机一样。
“你是下一个结婚的人。”弗雷迪说。
“不要这么快吧,”爸爸说,“她现在才十七岁。”他像是情景喜剧中被愚弄的爸爸一样向罗莎恳求道,“能不能再扔一次?”
我把捧花扔给了我的奶奶罗莉,她正在沙滩上的躺椅上睡觉。她没到中午是能不起床就不起床的。当捧花落在她膝盖上的时候,她被惊醒了。“哦,糟糕,不会又来一次吧!”她说道。奶奶已经结了四次婚,所以她把捧花扔在了沙滩上,好像捧花着火了一样。
“难道没人愿意要我的捧花吗?”罗莎问道。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但是我在她的话中觉察到了一丝不开心。
我想起那次我没有接受罗莎·里维拉送我的围巾,之后爸爸对我说的话。我不想在她结婚的大喜日子伤了她的感情,所以我从沙滩上捡起捧花说:“我要,我想要你的捧花。”
我们走回酒店吃早餐的时候,爸爸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不要担心。我知道你建议我用‘我将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在将来,在遥远、遥远的未来。”他神秘兮兮地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我再也不觉得自己是孤儿了。
“玛莎是谁?”我在酒店房间的洗手间小声地说,罗莎·里维拉的两个女儿和我睡同一个房间,她们已经睡着了。我不需要跟他解释我在说什么。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了,我希望威尔还没有睡着。
“等等,”他说,“我查一下。”
我听着他轻轻地呼吸声和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打字的声音。“她是发现这个岛的人的妈妈和女儿,她们俩都叫‘玛莎’,她们都已经去世了,”威尔回答道,“当然本地人对那个岛有别的叫法。”
“愚蠢的白人。”我说。
“晚安,主编。”
“晚安,教练,谢谢你。”我说。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掉电话。也许过了五秒钟,也许是五分钟,我也不太确定。
“婚礼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知道。感觉所有事情都挤到一起了。你要坐轮船才能到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个移民。我就是那个筋疲力尽的、可怜的……”
“那个渴望突破压抑的空间自由呼吸的人……”
“完全正确。罗莎很美。爸爸很幸福。我还算拿得出手。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空气潮湿,所以我连衣服都不用烫了。”
“你拍了照片吗?”
“没有,我也想过拍点照片,但是感觉把相机从包里面拿出来带在身上太麻烦了。再说还有专人负责拍照。”
“你为什么不睡觉呢?”他问道。
“我睡不着。我的音乐播放器今天上午没电了,而且弗雷迪睡觉打呼噜。”
“你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9点钟。”威尔提出要开车来接我。我跟他说他需要好好休息。
“就是开开车而已,又不是什么马拉松。”他说。
“我也希望这样,”我说,“但是爸爸把他的车停在机场了,我得把车开回家。”罗莎和爸爸从波士顿出发去度蜜月。他们选的地方是巴厘岛,这也是他和妈妈没有漫游过的地方之一。
“开车注意安全。”他说。
“我会的。”
我躺在酒店洗手间凉爽的瓷砖地板上,在黑暗中,我感觉自己很勇敢。“你知道吗?这整个周末,我真的很想念你,兰兹曼。我已经习惯了天天看到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想你,”他说,“我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