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步走回房间。我发誓我再也不要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我不想听到有人大半夜在电话里谈论我,也不想听到别人在该死的厕所里谈论我。
只要这些都在我的掌控中,相信一切都会归于正常。
这周五的时候,我得到医生给我开具的允许戴太阳镜说明,我很高兴地把这张说明展示给塔金顿老师看。“好吧,但是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当的行为。”她说,但是她并不是那种质疑和违抗有医院抬头文件的人。
此外,我偶尔还是会迷路;偶尔还是会听到别人谈论我;偶尔我会骂“去他们的”。当然,大部分时候,我还算是正常的。为了能够抵抗餐厅的寒冷,我多买了几件毛衣。在学校走廊时,我让艾斯牵着我的手。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温室。
周六晚上,我继续为自己的正常生活而努力,艾斯带我参加另一所学校网球运动员举办的派对。艾斯不厌其烦地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也许我已经见过他了,但是我一晚上都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为了行动更加方便,艾斯到达派对地点基本上就把我抛弃了。他加入了一个看着十分复杂的喝酒游戏,包括射击、掷飞镖、骰子、靶心、撞胸等。尽管我看了大概有十五分钟,还是搞不懂这个游戏的规则,不知道怎样才算输、怎样才是赢。我想这跟其他所有喝酒游戏应该都差不多。最后站着的那个人是最终的胜者。
我并没有跟他吐露我的真实想法,艾斯确实问了几次我玩得开不开心,我都撒谎说很开心。说实话,我很高兴他一直忙着自己的活动,因为除了网球,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如果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写成一部戏剧的话,那真是高中时代真人版《等待戈多》。
艾斯:“那次保罗·依多美尼欧喝得烂醉,从房顶掉到了他爸爸的弹簧**,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
艾斯:“好吧,那次真是酷毙了。”
我:“听起来不错。”
艾斯:“是啊,那哥们儿真是太粗暴了。那么,你还记得那次……”
(然后重复着。永无止境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
我想他就是想帮些忙,跟我讲一些事情希望能让我恢复一些记忆。但是不幸的是,艾斯根本不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而每当我想问一些重要的事情时,比如“我到底看上你哪点了”,我又感觉自己有些时候真是太腼腆、太礼貌、太正常了,这些问题根本说不出口。从他跟我讲的那些故事看来,我们的共同活动基本上就是参加各种玩得很疯的高中生派对,再就是偶尔打几场网球比赛。
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分手。但是我没有,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我不想这段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如果我是真的爱他的呢(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我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二,说起来有些惭愧,但是这可能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跟艾斯在一起让校园生活更轻松一些。有他罩着我,那些讨厌的午餐女孩就不敢公然欺负我。虽然我失忆了,我还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我穿着好几件毛衣,在学校认识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知道我需要依靠一些人。如果没有艾斯在学校社交层面给我的某种庇护,不知道我在学校会受到多少攻击。至少跟艾斯在一起对我力争保持正常生活状态大有帮助。
艾斯给我拿了一瓶啤酒,帮我打开:“这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些冷冻机里的啤酒一点儿都不冰。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着他转身离开。
但是我其实玩得并不开心,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参加派对的人们,在我看来,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快乐的。在那些快乐表象之下,每个人都掩藏着一些难过,正在参加喝酒游戏的艾斯也不例外。
我确信医生们跟我提过不要喝带酒精的饮品之类的话,这个建议现在被证明是对的。我的头部创伤另一个“有意思的”副作用是我变得完全不胜酒力。第一瓶啤酒才喝了一半,我就开始感觉有些晕乎乎了。我决定去找个地方躺着休息一下。我朝二楼的卧室走去,但是床已经被其他参加派对的人给占了。
我想叫艾斯开车送我回家,但是我哪儿都找不到他。这样也好,就算我最后找到他了,估计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根本没法开车。
于是我朝前门的草坪走去,我真的很想回家。但是不幸的是,这个地方离家大概二十英里远,所以我不可能走着回去。我迷茫地站在那里,这一切开始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来过这栋房子吗?我之前也遇到这种情况吗?也许我的记忆恢复了?当然,答案都是否定的。我之所以感觉似曾相识是因为这是世上最老套的场景,我就是活生生一个“找代驾”广告中喝醉酒的女主角。
我打电话给威尔看他能不能来接我,但是他没有接电话。我给他留了一条断断续续、杂乱无章、让人有些尴尬的语音信息。我实在是醉到没心思去担心这条语音信息要是被我的英语老师听到该怎么办。
无奈之下,我只能给家里打电话,尽管我知道爸爸不在家。他现在跟谢丽尔和莫蒂·伯恩夫妇出去了,他们也是旅行作家,以前是我爸妈的朋友,但是现在仅仅是爸爸的朋友。我曾经跟爸爸提起过这个问题,谢丽尔·伯恩一开始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情况。爸爸的回答是“在夫妻出轨事件中,双方共同的朋友往往选择站在被出轨方那边”。
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只能打爸爸手机了。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醉意没那么明显。
“内奥米。”爸爸在电话那头有些担心地说。
“爸爸。”我说,我完全搞砸了刚才那个计划,我开始在电话里面哭。
“你喝了多少?”
“我就喝了一瓶啤酒,我发誓。我以为喝一瓶没事的。”
我试图跟爸爸解释我在哪里,然后他说他马上来接我。
在等爸爸的时候,威尔回我电话了。
威尔表示要来接我回家,但是我告诉他已经晚了,我已经打给爸爸让他来接我。
“艾斯到底在干什么呢?你都这样了。”威尔冷冰冰地说。
“做那个游戏。”我回答。
“什么游戏?”
“那个游戏的规则我还没搞清楚。”
“主编?”
“哦,威尔,”我说,“好傻、好傻的威尔。我不跟你说了,我要等我爸爸了。”
“说老实话,内奥米,你头部创伤没过多久,是不能喝……”
我挂了他的电话。电话铃声又响了,但是我没有接。我现在没法说话,我躺在人行道上,集中注意力不要让自己吐出来,我把手提包放在肚子上,就像一面旗一样,这样爸爸就可以看到我。如果他没看到的话,发现我的可能就是掘墓者了。
我可能是晕过去了,因为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正试图把我抱到他的汽车后座上去。
我在车里等着他回到驾驶座上,这时我闻到车里面有花香。我正想着这个香味是从哪儿来的,这时我看到一朵红玫瑰飘浮在副驾驶的头枕上方。我在想这是不是一个幻觉。我晕乎乎地凝视着那朵花,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朵花原来插在了一个黑发女人的发髻上。
“你不是谢丽尔和莫蒂。”我指着她说。
那个女人摇摇头:“是的,我不是谢丽尔-安·莫蒂。”她带着一些西班牙口音,听起来挺逗的,“谁是谢丽尔-安·莫蒂?”
“我认识你吗?”我问她,但是这时候爸爸已经回到车上了。
“内奥米,这是我的朋友,罗莎·里维拉。”他说。
“你不是说跟谢丽尔和莫蒂出去了吗?”我说,对他摇着手指,“你为什么没有跟谢丽尔和莫蒂在一起?”
“是啊,你没满二十一岁是不能喝酒的,”爸爸回答道,“而且你现在身体状况这么不好。”
“一瓶啤酒!只不过喝了一瓶啤酒。哦,这真是……”我还没思考完这句话,就睡过去了。
我不记得罗莎·里维拉是什么时候下车的,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屋的,但是我记得我吐到了屋里米黄色的地板上。
“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对爸爸说,爸爸帮我撩起头发,我趴在马桶上吐。
“好吧,吐出来就好了。”
“那个女人是谁?”
“我跟你说了,她名叫罗莎·里维拉,是一个探戈舞蹈家。”
我并不觉得这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但是我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也没有让他继续解释下去。
“她闻起来像玫瑰,”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之后我来到厨房,爸爸正在帮我准备两片阿司匹林,“我没有闻起来像玫瑰的朋友。我也没有任何朋友。”
“这不是真话,孩子。”
家里的电话响了。爸爸接了电话。我站着,把头搁在厨房的吧台上,瓷砖台面让我感觉清醒了一些。
“是艾斯打来的。他很担心你,说你失踪了。”爸爸转答道。
“确实,”我说,“确实,确实。”
“不管怎样,我在电话里已经警告过他了。”
“爸爸,我得睡觉了。”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威尔打过来的。我把电话递给爸爸:“告诉他我没事,好吗?”
“你好,威尔……是的,内奥米没事,除了下周被禁足以外,别的没事。”
“你要惩罚我?”他挂掉电话之后我问道。
“嗯,主要是你自己惩罚自己,但是我想我应该增加一点什么。所以你下周待在家里。作为家长,我应该表示一下的,你觉得呢?”
我的头有些晕:“那么现在能送我去我的房间吗?”
“好主意,孩子,走吧。”
差不多凌晨3点的时候,窗户外面传来三声急促的敲击声,是艾斯。他问我能不能让他进来。我打开灯,光有些刺眼,让我睁不开眼,我下床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这次他跃过书架的时候,碰倒了书架上的词典,词典嘣的一声落在了地板上。“哎哟。”他喊道。
我希望这个声音不会把爸爸吵醒。
“你去哪里了?”他问道,“我很担心你。”
“你去哪里了?”
“我就在房子后面的游泳池那边。你随便找一下就可以找到我了。”
“你抛弃了我,”我有点头痛,而且没心情被艾斯质问,“我在那里完全是一个人。你看出来我有半点开心吗?”
“但是内奥米!”艾斯抗议道,“你跟我说你玩得挺开心的。”
我是这么跟他说了,这没错。我发现艾斯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所以跟他吵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我告诉他我现在人不舒服,这也是事实。
“继续睡吧,”艾斯低声说,“我不打扰你了。”
我躺回**,以为艾斯马上就会离开,但是他并没有走,而是坐在我的椅子上。“我们可以聊聊吗?就聊几句?”他问道。
我真是不想再跟艾斯聊什么,但是我内心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所以我侧身对着他问他想聊什么。
“你还记得那次在斯卡斯代尔我表弟吉姆·塔特尔家吗?”
“不记得。”我回答道。我忍住哈欠,准备听艾斯讲另一个精彩的喝酒故事。
“我们刚打完一场男女混双比赛。你还穿着白色网球服,扎了马尾辫。我喜欢看你扎马尾辫的样子。你踮起脚,双手摸着我的脸,然后开始吻我。我真是受宠若惊。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欢我。你是第一个对我有兴趣的那种聪明女孩。”
“聪明女孩?”
“那种会念书的人,但是又不只是会念书。我喜欢这样的你。我们之前从来没有一起上过课或者打过球,去年的时候,你还在学校网球预备队。但是我偶尔有机会看到你,我总是觉得像你这样一个爱念书的聪明女孩只会喜欢上兰兹曼那样的人。”艾斯停顿了一下,看着我。
“他只是我的朋友。”
“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戴着网球护腕。我把你的护腕取下来放到吉姆的沙发上,后来忘记拿走了。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双。呃,你肯定觉得我上次送你的礼物真是太差劲了,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话。”
我点点头。他的故事让我的喉咙有些哽塞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讲故事的方式,而不是故事本身,又或者是我的宿醉削弱了我的神经。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好像突然进入另外一个空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超时空视觉画面:艾斯对我的感觉就像我对他的感觉那样纠结,他没有提出分手唯一的原因是,他还算是一个挺正派的人。
他单膝跪在我的床边,他口中的味道闻起来苦甜参半,还带着酒味。有那么一刻,我担心自己可能再次呕吐,还好这种感觉后来消散了。
我双手摸着他的脸,就像他形容的那样,然后吻了他。
艾斯开始抚摸我的头发(这很舒服,但是一点儿也不浪漫——这让我感觉他是在抚摸一条很乖的小狗),然后他很小声地对我说,我只是勉强能听清楚:“我不想强迫你。我不想成为那种强迫你干什么的人。你觉得我们哪天可以再做一次吗?”
我想都没想,一股脑儿坐起来,推开他的手:“不行。”
他回答道:“我没有说一定得是今天晚上。”
我也不是单指今天晚上不行,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告诉他我已经不再吃那个药了,我说的是实话。
艾斯像个醉汉一样傻笑着:“也许我们可以在同学会的时候做?”
“同学会?”我问道。
“是啊,还有三周。我们这次还一起参加,对吧?”艾斯解释说在我发生事故之前,我们已经计划好要去了。
我说好。我是说,为什么不呢?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参加过什么同学会舞会。
艾斯在我卧室地板上睡着了。但是我睡不着,我躺在**注视着他。他让我联想到一个193厘米的婴儿——他长着长长的睫毛而且在流口水。但是,这种感觉不只是身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睡在地板上的他看起来那么脆弱而孤独,我内心甚至对他泛起了一丝温柔。我在想这种感觉是不是等同于爱。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艾斯已经离开了。实际上,我应该说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爸爸让我一直睡到下午2点才敲我的门:“我在做鸡蛋。”
我告诉他我没什么胃口,但是爸爸坚持要让我吃点东西,说这样会让我感觉好些。
“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小酒鬼,我在外面和人……”爸爸在给我倒橙汁的时候突然说道。
“那个头发上带着玫瑰的女人?”我问道。
爸爸点点头:“那是个约会。”
“是的,我已经猜到了。”我说。
“真聪明。”爸爸开始捣鼓鸡蛋。他本来要做的是山羊奶酪煎蛋卷,最后却变成炒鸡蛋了。
“如果你弄得太久,煎鸡蛋就会变成炒鸡蛋了。”我指出来。
“建议不错,以前这句话总是我对你说,”爸爸用力地拍打了一下那个半熟的鸡蛋,“要不我再重新煎一次?”
“吃起来味道也差不多,”我说,“那个女人……是谢丽尔和莫蒂介绍的吗?”
“不是。”爸爸说。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和他们在外面?”
“不完全是。”
我皱起眉头看着爸爸说:“天啊,爸爸,你竟然对我撒谎?”
我记得那次爸爸说他出去买咖啡,然后他诡异、神秘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也就是说,昨晚不是他跟玫瑰女人的第一次约会。很明显在我发生事故之前,他们已经开始约会了。“自从我出院,你就一直在对我隐瞒这件事情,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承认,但是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只是想把所有事情一件一件慢慢告诉你。你短时间内承受了太多,你妈妈的事,离婚的事,有一个妹妹的事,还有所有其他事情。我不想让你承受更多的事情。”
“但是你也不用对我撒谎啊!你怎么知道我真的那么在乎你有女朋友的事?”
“她不只是我的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爸爸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看我。
厨房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煎鸡蛋发出的嘶嘶声,鸡蛋已经糊了。好在我一开始对这些鸡蛋也没什么胃口。
“我要结婚了,孩子。”爸爸说。他内疚地看着我。
爸爸要结婚了。
“她是一个舞者,你觉得怎样?”
除了那朵花,我之前在车里面并没怎么注意看她。在我脑海里面她是一个带着异国情调的女人。你知道的,一个**女,年纪跟我差不多大,通过丰胸手术做出了DDD胸围和特意晒黑的皮肤,所以我决意要他解释清楚:“她是哪种舞者?”
当他说探戈的时候,我稍微放心了一些。“她走遍了这个世界,基本上获得了一个专业探戈舞蹈家在世界范围内可以获得的所有奖项。”他说话的语气跟我带回一份特别优秀的成绩单时差不多。一种自豪感。“现在她主要是在这里和纽约市里从事探戈教学工作。”
他告诉我他们是一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他在为一本男士杂志写专栏,因为工作需要,不得不参加舞蹈课。当所有人都找到舞伴之后,罗莎发现他是落单的那个人。“她不得不可怜一下你老爸。”他说。
“我喜欢她吗?”我问道。
爸爸清了清嗓子:“这件事你很难接受。因为妈妈的事和其他所有事情。”
也就是说我不喜欢她。
“但是也许你的事故可能成为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幸运转折点,”爸爸说,“这也是一件好事,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新的开始?这种话真不像是从我爸爸嘴里面说出来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故没有任何地方是好的。也许除了遇到詹姆斯这件让人高兴而又纳闷的事,时不时能让我从周遭烦人的事情中转移一下注意力,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感觉很糟糕。
“这件事真是糟透了。”我大叫道。我从厨房工作台上一把抓起爸爸的车钥匙就跑出门外,然后直接把自己关进停在门口的车里。我并不打算再次尝试开车,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现在不想跟爸爸同处一室。
坐在车里的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去个什么地方,任何地方都可以。
一分钟之后,爸爸走出来。他肯定是先处理好了那个烧糊的鸡蛋。我按了一下锁车按钮,把所有的车门都锁上,这样他就进不来车里了。
“内奥米,”因为隔着车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请让我进去。”
我把我脑损伤的头放在方向盘上,车喇叭开始发出巨响,但是我不在乎。我任由车喇叭不断发出刺耳的响声。喇叭声在为我咆哮,替我喊出那些出现在我脑海中的各种脏话。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头被这些噪音弄得开始抽搐,我会让喇叭声响得更久。
“内奥米。”喇叭声停止后,爸爸开口说。
“我不想谈这个事情。”我大叫道。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该这样告诉你我要结婚的消息,”因为车窗的原因,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遥远,“刚才我说的你受伤可能也是一件好事完全是屁话,我当然不会这么想。”
“走开!”
“请让我进来,孩子。这样子站在这里让我感觉自己真是个浑蛋,你至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儿。”
爸爸在争取,他过去也总是这样。
每年生日,爸爸都会送我一本书。每次挑选这些书的时候,他都会陷入很多思考。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书籍本身对他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东西。当爸爸说他要去教堂的时候,他通常的意思是他要去图书馆或者书店。我三岁生日他送给我的是《哈诺德梦游仙境》;十岁生日是《洞》;十二岁生日,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生日,送的是《布鲁克林有棵树》。除了送书,他还会给这些书写题记。题记写得很长、很翔实,有时候饱含感情,更多时候是趣味丛生。这是他跟我交流的方式。他通过这种方式教给我很多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打开车门,但是我把车窗按低了一些。
“我十六岁生日你送了什么书给我?”我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到了。”
“A.S.拜厄特的《占有》。”
我不记得我读过这本书,这当然不是说我实际上没有读过。我问他为什么选这本书。
“这本书讲了很多事情,但是主要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我担心因为你妈妈和我离婚的事情,让你对所有事情都变得愤世嫉俗。我想让你知道爱情是什么。选择这本书的初衷听起来可能有点傻,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如果不是一个爱情专家,那可真是个怪物,应该送到实验室去进行解剖分析才是,”爸爸笑着说,“我本来想送《简·爱》,但是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孤儿故事。”
“她叫什么来着?”最后我问道。名字好像跟花有关,又或者是她闻起来像花?
“罗莎·里维拉。”他说。
“我以前是叫她罗莎吗?”我问道。
“不是,就叫她罗莎·里维拉,每个人都这么叫她。”
“为什么?”
“我觉得这是因为她名和姓之间那迷人的头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那你叫她什么?”
“大部分时候我叫她‘亲爱的’,”他用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说着,“有时候叫她‘我的爱人’。”
我仔细观察爸爸,他跟以前的那个他有很大不同。我不知道他变成现在这样有多久了。
进屋之后,我打电话给威尔。他是我唯一可靠的信息来源,尽管现在我已经开始质疑所有人的可靠性。问两个人同一件事情,你会得到两种不同的答案。连问路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是,就更别说其他重要的事情或者半争议性的事情,比如一场架是怎么吵起来的或者那个人怎么样。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就更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伪了。
“你知道我爸爸快结婚的事吗?”
“当然,六月份,”威尔回答道,“很高兴再次和你通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道。
“好吧,这不是你喜欢谈论的话题。我想你爸爸也会掩盖这件事情。”
“我为什么不喜欢她?”我问他。
“大概是这样,你认为她做作,还想做你的后妈,”威尔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另外,你说她身上的味道很诡异,闻起来像个老女人。有一次,你把她送给你爸爸的生日礼物,那个灰色的软呢帽,背着你爸爸捐给了慈善机构。我想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这个帽子怎么就消失不见了。”
“我捐出了我爸爸的帽子?”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事情。
“是这样,你真的很不喜欢那个软呢帽,”威尔回答道,“你爸爸戴圆顶高帽看起来要好一些。”
“你喜欢她吗?”我问他。
“我只见过她一次,不过她看起来还行。话说回来,她又不会成为我的继母。”
“但是,我爸爸……”以这种方式谈论爸爸很不容易,“他真的很爱她,是吗?”
“是的,主编,我想他确实很爱她。”
星期三的时候,爸爸提议带我一起去欢乐谷罗莎·里维拉家吃晚餐。既然我们的会面(再次会面?)似乎难以避免,我同意了爸爸的提议。此外,我现在也是被禁足之人,跟他出去走走也好。
她打开门的时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看起来绝对比爸爸年纪大。她的黑发盘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穿着工作服,她的工作服包括黑色紧身衣、黑色紧身舞衣、腰上系的一条黑色披巾和高跟鞋。除了戏剧般深红色的口红和耳朵后面的玫瑰,她身上的穿戴基本上都是黑色系。
她先招呼我,而不是我爸爸。“内奥米,”她说着,把我抱在怀中,亲了我两侧脸颊,“你好吗,我的宝贝?”她说话口音不多,但是所有带“y”的单词发音都发成了“j”的音。
我想了想她的问题。“冷。”我最后回答道。
“进来吧,我会让你暖和起来。”
她房子的装修风格跟爸爸的房子完全相反。房间里充满各种色彩,好像她被强制要求必须至少使用一次蜡笔盒里每种颜色的蜡笔似的:蓝绿色的墙壁、紫红色的天鹅绒沙发、金黄色的枝形吊灯挂着深蓝色的水晶、黑白相间的方形大理石地板,还有就是随处可见的玫瑰。
“你要搬到这里住吗?”我问爸爸。
“现在还没定,但是我想她很可能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我在想爸爸那米黄色装修色调的房子在他们结婚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罗莎在厨房里帮我倒茶的时候,我看着散落在房间各处的相框里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我爸爸和她的合影。几张是罗莎·里维拉参加舞蹈比赛的照片,有三四张她的孕期照片,其他大部分照片的主题都是:她的两个女孩在不同年龄段的典型童年活动留念。
“这两个女孩是她的双胞胎女儿,弗里达和乔治娅,”爸爸说,“她们现在都上大学了。”
“罗莎·里维拉到底多大了?”我小声对爸爸说。
“五十六,”罗莎·里维拉回答道,这时她用托盘端着一个茶壶走进房间,“你的爸爸比我年轻,比我小六岁。我的前夫比我大三十五岁,这解答了你的很多疑问,对吧?”
她把托盘放在一个巨大的石灰绿跪垫上,然后来到壁炉边和我坐在一起,一只手抱着我的肩膀。她就是这种性格——又是亲又是碰的。我下意识想要走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这么做。
她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指着其中一张舞蹈比赛照片:“那是我的前夫,也是我长达十五年的舞伴。”
“他怎么了?”
“他去世了。”她说,然后对着照片飞了一个吻。
“你很喜欢自己孕期拍的照片。”我评论道。
“是的。有些人不喜欢怀孕时候拍照,但是我喜欢怀孕。我甚至想多怀几次孕,但是我的工作让怀孕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容易。”
我想到了我的妈妈,想到我自己并不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
“你在发抖,”罗莎·里维拉对我说,双手包住我的手,“你的双手很冰!”她说着,更像是对爸爸说而不是对我说。
“她出院之后就一直这样。”爸爸告诉她。
罗莎·里维拉起身离开房间,她拿了一条彩虹条纹的围巾回来。围巾至少有三米多长,她把围巾在我脖子上松松垂垂地围了五圈。围巾闻起来是她身上的味道。
“好点了吗?”她问道。
“至少暖和一些了。”
“这条围巾很适合你。”她说。
我不这么认为,但是随便啦。
“你走的时候就戴着它吧。”
“我不能。”我说。这条围巾一定价格不菲,况且我也不想要她的围巾。
罗莎·里维拉耸了耸她超级笔直的肩膀:“我总是送出我的东西。我相信,内奥米,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你知道吗?”
我不确定我知道。
爸爸走进厨房去做沙拉,留下罗莎·里维拉和我单独待在房间里。
我看着她,想着我之前到底不喜欢她什么地方。我决定问她这个问题。“我爸爸说我们之前相处得不太融洽。”我说。
罗莎·里维拉对我狡黠地一笑:“也许是吧,但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而且我坚信你一定会改变对我的看法。”
她错了,我还没有改变,而且我不喜欢她告诉我,我会改变。我不想要什么乐观主义,我想要诚实。我取下脖子上的围巾。
“内奥米,”罗莎说,“我知道所有这些对你来说很难接受。”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我甩开了她的手。
“你凭什么说你知道?”我问道。
我没有等她回答,就走出去了。她一个人伫立在色彩缤纷的客厅里,对我走出去的方向伸出手。
在回去的车上,爸爸异常安静,我猜罗莎可能已经跟他说了我晚餐之前甩开她的手走开的事情。
他什么都没说,直到车开到我们家的那条街上,他才开口说话。“你为什么不接受罗莎·里维拉送你那条围巾?”他问道。
我告诉他那条围巾不是我喜欢的风格。
“但是你戴着它很好看,孩子。”
“说实话,爸爸,”我说,“我现在已经够难认清我自己了,不想任何人再对我的品位指指点点。”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指的是礼貌问题,你知道吗?”他心平气和地说。
他拐进了我们家的车道。“因为有时候,有人送你礼物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它。这是我学会的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想我之前已经教给你了。”
我记得,当爸爸还没有跟妈妈离婚的时候,他总是退回妈妈送给他的礼物。即使这件礼物很小,小到只是一件毛衣。以前我总是想,你就留下那件毛衣吧,爸爸,很明显她希望你接受这件礼物。但是我爸爸并不是生在富裕家庭,所以对礼物有一种近乎奇怪的情结。很明显,妈妈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但是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都可以看出来他退回礼物这件事很伤妈妈的感情。
我在想当我把围巾扯下来的时候,罗莎是不是有同样的感受。
最糟糕的是,我哪里真的知道自己的品位呢?那条围巾很好,而且我那时候很冷。说老实话,也许我以品位为借口拒绝她的礼物只是为了伤害她的感情。
“罗莎让我对你转达她的歉意。”我们下车之前,爸爸对我说。
“关于什么事?”
“关于你失忆的事,还有她说她知道你如何感受的事。”
我点点头。
“但是她的前夫桑尼去世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你知道这个病是什么意思,对吧?”
我又点了点头。
“所以罗莎·里维拉曾经面对过与失去记忆的丈夫一起生活的经历。我想这就是她想表达的意思。也许是在表达上出了问题。这种事情有时候很难说出口。她没有让我告诉你这个。我就是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浑蛋。我开始对爸爸情绪爆发:“我不明白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是你对我撒的谎,我之前明显不喜欢罗莎·里维拉,为什么你现在希望我去喜欢她、接受她?”
“好吧,内奥米,你那时候还懵懂不懂事,所以我希望你现在能够更开明懂事一些。”
“那我还是继续我的懵懂不懂事吧,谢谢。”我尽可能语气冷淡地说。
爸爸关掉发动机,但是他没有下车。
“我撞了头。这不代表我会成为另一个人。也不代表我就会喜欢你的狗屁未婚妻。”
爸爸摇摇头,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难过:“你的性格就是随了我,孩子,这让我非常担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像我们这样性格的人并不受待见。你真的需要向他人敞开心扉才是。”
我什么都没说。
爸爸下车:“你进屋的时候不要忘了关门。”
那天晚上在卧室里,我拿出高二学年的年刊,这是我返校以来第一次翻阅这本年刊。我原本打算从里面找找摄影项目报告的灵感,因为明天就是截止日期了。然而,我发现自己注意力集中在了我的班级合影上。
她就在那里,头发是浅灰色的,深灰色的嘴唇咧出让我有些费解的微笑。我希望她可以告诉我她曾经所有的感受、想法和所见所闻。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问她,“你快乐吗?你微笑是因为别人叫你微笑吗?”
我看着壁橱镜子里的自己,试着寻找年刊照片中那个女孩的影子。但是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我拨了几缕头发到面前,就像年刊里的那个女孩一样。但是看起来还是不一样,尽管我一开始说不出来到底是哪个地方不一样。我再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前面的刘海儿太长了。
我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开始修剪两边的头发。剪刀发出的嗖嗖声让我感觉很开心。
我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作品。我没有剪齐,于是把两侧头发又都剪了一些。
然后,又剪了一些。
剪头发的时候,我突然有一个念头,要让自己看起来跟年刊里那个女孩一样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也许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要更加简单。
于是我开始剪前面和后面的头发,直到最后只剩下长短交错的一头鬃毛。每剪掉一些头发,我都感觉自己丢掉了一些他人对我的期望。再见:妈妈、爸爸、威尔、艾斯、午餐时的那些小女孩、我的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人。这让我感觉全身轻松了很多,好像自己就要飘起来一样。我从此正式与之前的自己告别。
年刊里的那个女孩绝对不会剪这么短的头发。
我把剪刀放到桌子上,尽可能地捡起散落满地的头发,我连衣服都没脱,灯也没关,就进入平静的梦乡。
第二天上午,当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我连镜子都没照就翻身爬起来了。我完全忘了头发的事情,直到洗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时,剪落的头发像沙子一样从我的指缝间滑落,冲进了下水道里。
我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些欢欣鼓舞。现在说起来有些奇怪,我感觉自己终于认出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她正是我脑海中呈现的那个样子。
“你的头发!”当我走进厨房吃早餐的时候,爸爸惊讶地叫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告诉他没什么事,我就是想把头发剪了。我也没问他我的头发看起来怎么样。
“如果我知道你想剪头发,我会带你去理发店剪。”
我在桌子旁边坐下,爸爸还是站着,这样他就可以从上往下审视我的一头鬃毛。
“其实不赖,看起来很酷,有点摇滚朋克风,”爸爸最后开口说道,他用手轻轻捋了捋我的头发,“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孩子。”
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实意图,也许只是一个意外的效果。如果没人认出我来,刚好我也认不出他们,那我们就扯平了。
[1] 《性的欢愉》是一本插图性手册,由英国作家亚历克斯·康弗撰写,于1972年首次出版。——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威廉·B.兰兹曼的昵称。
[3] 对于一般学生来说,九月份正式开学,对于校队足球运动员、军乐队成员,还有我们来说,八月份就开学了。还有鸟类观察者,汤姆·普杜学校鸟类观察者协会将于明天上午召开第一次会议,我们打算前往进行摄影报道。——原注
[4] 美国国家学生通讯协会颁发的荣誉奖。——原注
[5] 我们经常“讨论”事情,其他人称之为“争论”。——原注
[6] 打算提出一些很有意思的哲学问题进行讨论,我正在思考这些问题,这次就先不谈了。——原注
[7] 还是“争论”。——原注
[8] 很不幸,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依靠其他人的陈述,比如你的爸爸和“那只猫”詹姆斯。——原注
[9] 相机是梦幻牌8000G配置,3599.99美元购得,免税还包邮,花光了去年全年的年刊包装纸募捐收入。凤凰社的所有同仁感谢你。——原注
[10] 我不知道他那天在那儿干吗。——原注
[11] 我猜你已经忘记了“B”代表布莱克,虽然威廉·布莱克可能是我最不喜欢的诗人,我感觉他只能算是个半吊子艺术家。为这个名字负责的女士,即我的妈妈,也是你的大学英语预修课程老师,即兰兹曼老师。——原注
[12] 小说中威廉给波特的信件原文中,所有的字母I都变成了。
[13] 卡珊德拉·迈尔斯·波特的昵称。
[14] 内奥米的昵称。
[15] 英文中诺米(Nomi)的发音与没人(Nobody)的发音接近。
[16] 孤页与孤儿的英文相同。
[17] 弗拉基米尔与前文提到的艾斯特拉冈均为戏剧《等待戈多》中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