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伙子嚼了八年槟榔,活生生嚼出来的癌症。”手术室里,朱德文说道。
“他就没发现自己脸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林阳很遗憾地问道。
“我问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咬肌越来越强壮,还认为是好事。”
“没听过一句话?槟榔加烟,法力无边;槟榔加酒,天下我有!”张艳丽难得在旁边插一句。
众人听了又好笑又心酸。
“病人说一开始就是小溃疡,他没管,后来慢慢就习以为常。最近一次溃疡面很大,一个多月都没好,又流血又疼,才来医院。”
“我门诊一看就知道啥情况,赶紧让他住院了,才三十二岁……”好为人师的人都是话痨,朱德文亦是如此。
众人一边做手术准备,一边听着朱德文讲病人的故事。
“他是卡车司机,经常开夜车,嚼槟榔能提神。”
“哎,这种职业是挺难的,开一晚上的车,抽烟喝茶嚼槟榔都是为了工作……”
“槟榔就该禁绝,这种东西对口腔医生来说就是毒品啊。”郭力源年轻,思想也很激进。
槟榔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东南沿海各省居民迎宾敬客、款待亲朋的佳果,因古代敬称贵客为「宾」、为「郎」,「槟榔」的美誉由此得来。
但华国嚼槟榔最厉害的地方众所周知,是湖湘。
厉害到什么程度?就是厉害到湘雅的口腔专业凭借治疗槟榔导致的纤维化和癌症而世界闻名……各种手术炉火纯青。
嚼槟榔最先导致的一种疾病就叫口腔黏膜下纤维化。
口腔黏膜下纤维化是一种慢性疾病,可侵犯口腔的任何部位。
由于固有层的纤维组织变性和上皮萎缩,从而引起黏膜硬化,形成条索,最终引起牙关紧闭,妨碍口腔各种功能的发挥,并成为癌前状态。
大概什么感觉呢,就是柔软的脸颊开始变硬,从口腔内部逐渐向外蔓延,直到整个脸都板结成一块极硬的纤维化组织。
这些都是由槟榔中的槟榔素导致的,槟榔素会刺激口腔粘膜,导致增生过角化。
而口腔纤维化的治疗和缓解只能通过一些特定药物,效果也不好,基本是一种永久性病变。
如果由口腔纤维化变为口腔癌,那么治疗的必要步骤就是“割脸”。
因为其发生部位的特殊性,医生只能根据癌症组织的大小情况来割除“面部组织”。
人脸是门面,脸部被割除一大块的恐怖可想而知。
“今天把全颈清做了,中午饭我请。”今天谢宏没来,朱德文做主。
手术时间很长,手术又不是紧急手术,所以众人中午会利用短暂的时间去进食补充体力,然后再回来继续手术。
全颈清就是颈淋巴结根治性切除术,切除有可能转移侵犯的所有颌面颈部淋巴结。
口腔癌不同于喜好突袭般远处转移的肺癌,它擅长的是稳扎稳打的攻城略地。
从最容易到达的淋巴开始,局部转移的同时,一个淋巴一个淋巴地出现它的痕迹。
而这些淋巴结的数量因个体不同,数量高达几十枚,甚至近百枚。
手术过程中必须谨慎地将疑似转移的淋巴结一个个清除,否则遗留一个都有复发的可能。
而复发的结局很明显,即难逃一死。
手术开始,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三十二岁的年轻生命能不能重新谱写就看这台手术。
“先上电刀,来,哪个说一下外科无瘤原则?”
朱德文认真开始手术,开始前没忘了提问。
林阳混了个二助在旁协助,这种简单的问题已经轮不到他,自有学生回答。
“无瘤原则包括……”
十几点,学生们说了起来。
口腔里的癌细胞就像生长在潮湿阴暗地里的毒蘑菇,一有机会就肆意播散它们繁殖能力极强的孢子,然后扩大自己的繁殖领地。
俗话说相由心生,为什么有经验的医生一看肿瘤就能大致判断好坏?便是出于此原因。
癌细胞的恶毒性质某种程度上也会相由心生,它们往往早期就会出现一下症状,望大家能够自查预防:
包括剧烈的疼痛,不知名的出血,周围组织的变化,奇奇怪怪症状的出现。
这位病人便是典型的溃疡型恶性肿瘤表现,溃疡表面犹如一个火山口,熔岩四窜,岩石裸露。
手术进行得很快,脸皮再厚的病人也挡不住电刀几秒的切割。
不过几分钟,小伙子的一大块脸颊部肌肉便与他的脸分离了,脸上的这个大窟窿不啻于恐怖片中的受伤丧尸。
颊癌的发源地是颊部,还有牙龈癌的发源地牙龈。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锯开小伙子的大半下颌骨,影像很清晰,骨头已经被牙龈癌侵蚀,连同骨头摘除才是最佳选择。
病人在麻醉之下安详地睡着,浑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已经消失大半。
而后,就是更换手套和器械,然后顺着颈部进行淋巴结清扫。
这是一个类似扫雷一样的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却无比细心。
朱德文做到这里,提问也终止了。
主刀和助手的职责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林阳有了庞大的理论体系做支撑,觉得做什么都进步斐然。
“朱主任,这里有一个。”
“这个您看像不像?”
“嗯,我也觉得是……”
林阳保持着高度的专注,时不时提醒一下因为角度而逃过朱德文眼睛的淋巴结。
朱德文忽然感觉到了谢宏之前做手术时的快感,不说操作的流畅,光这种提示就能剩下很多时间。
他的习惯是不同角度扫三遍。
有了林阳提示,他觉得扫两遍便足以。
中午一点二十,众人终于结束了根治性淋巴结清扫术。
“走,去吃饭!”
众人进入战略性休息,只留下麻醉和巡回护士坐镇。
麻醉和巡回护士也在方才找人替班吃了饭,这种手术不是全程无尿点的手术,无须争分夺秒,所以他们可以休息用餐。
“我订了万里香的盒饭,买了酸奶和香蕉,大家等会儿多吃点。”朱德文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和大家说道。
众人自然不客气,主任请吃饭是手术日的福利。
医生也是人,是普通得不要再普通的人,也会饿,更会累。
当医生看见医生喝葡萄糖的时候,只会觉得心酸,心酸他们又没有时间喝水和吃饭,只能饮用难喝的注射液。
而当网络喷子看见医生喝葡萄糖的时候,他们只会敲击键盘,无情地抨击医生是否用病人的钱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他们举起键盘,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神。
这个时代,浮躁又多疑,需要的大概是像少年一样的清澈和善良。
众人走到餐厅,餐厅人数寥寥,大多数医生已经用餐结束。
“下午做皮瓣,郭力源你等下打电话喊人,今天速度加快了不少。”
朱德文开始分发盒饭,说到这里忍不住多给林阳拿了一盒酸奶和香蕉。
“林阳你多吃点,下午你当一助。”
上午的一助是另外一个年轻主治医师,姓王,下午需要去门诊上班。
王医生见状打趣道:“你看,我累了一上午也不见朱老师给我一根香蕉。”
“想要自己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