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们附近住着一只老狐狸,这家伙有一个大家庭,不过谁也没有料到,他们的老窝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一直以来,人们都把这只老狐狸称作“疤痕脸”,因为他的脸上有一道疤痕,从后耳一直延伸到眼睛;我猜想,大概他在追赶兔子的时候,不慎撞上了带刺的铁丝围栏,结果被铁丝划出了一道大口子。伤口愈合以后,划破的地方就只长白毛,这张疤痕脸因此就显得与众不同,很容易辨认。

其实去年冬天,我和他有一面之交,也见识过他的聪明狡诈。一场大雪之后,我外出狩猎,穿过一片片开阔地,来到一片灌木丛生的凹地边,这片凹地位于老磨坊背后。我抬眼瞭望凹地,发现远处有一只狐狸在一路小跑,他与我刚好处于凹地的两个边缘,我们的方向呈十字交叉形状。我立即止住脚步,原地不动,脸头也不敢扭一扭,生怕自己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他继续前进,跑出我的视线,进入凹地茂密的灌木丛。他前脚刚刚进入灌木丛,我就赶忙弯腰弓背,跑向凹地的另一面,我料定他会从那里出来,于是准备迎面堵截他。我在那里一阵好等,可是根本没有看到狐狸的影子。我仔细查看一番,发现了一串狐狸的脚印,脚印表明他早已溜出了灌木丛,我目测了一下,发现老疤痕脸早已逃出了我的射程,他此刻一定坐在我背后的某个地方,龇牙咧嘴地暗笑我的愚蠢和荒唐。

仔细研究了一番疤痕脸的脚印,我终于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刹那,他也发现了我,不过,他俨然是一名真正的猎手,竟然佯装不知,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慢跑,一直跑到我的视线之外。这时候,他拼命加速奔跑,绕到我的身后,然后静坐下来,一边窃笑,一边欣赏我黔驴技穷的拙劣表演。

今年春天,我又一次领教了疤痕脸的奸诈狡猾。那天,我和一位朋友散步,走在高地牧场的路上。离这条路不到三十英尺的山脊上,有几块灰褐色的大卵石。当我们走到离山脊最近处的时候,我的朋友说:

“我觉得山脊上的第三块巨石特别像一只蜷缩的狐狸。”

可是我却怎么也没看出来,于是我们继续前进。还没走多远,一阵大风刮向这块巨石,巨石竟然像皮毛一样微微抖动。

朋友再次说道:“我敢肯定,那就是一只狐狸,他正躺在那里睡大觉呢。”

“我们马上就揭开谜底吧,”我一边回答,一边向后转身。我刚离开路面,向山脊方向迈出一步,疤痕脸——也就是那块巨石——就跳起来逃跑了。一场大火曾经席卷过这个牧场的中心地带,火灾留下了一条宽阔的黑色区域;他在这片掩护色上奔跑,一直跑到未受大火侵袭的干草地带,然后钻进草丛,蹲伏下去,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他一直都在观察着我们。只要我们不离开这条路,他就始终纹丝不动。这件事情的精彩之处不在于他酷似巨石和干草,而在于他竟然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时刻利用这一点来保护自己。

不久,我们就发现罪魁祸首正是疤痕脸和他的妻子维克森,是他们把我们的森林当做自己的家园,把我们的仓院当做自己的食品供应基地。

第二天早晨,我搜查了一遍松树林,发现一个最近几个月才挖成的大土堆。这堆土一定是从某个洞穴里挖出来的,可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洞口在哪里。众所周知,真正精明的狐狸在挖新洞的时候,会把泥土推出去盖住起先挖好的第一个洞口,然后在洞里挖出一条隧道,直通远处的某个灌木丛 。他永远也不会进出第一个洞口,因为那个地方太惹眼,他只使用隐藏在灌木丛中的那个洞口。

于是,我来到大土堆的另一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狐狸洞的真正入口,还找到了一群活证据:洞穴里躺着一窝小狐狸。

山坡上长满了灌木丛,灌木丛上高耸着一棵空心的大椴树,大椴树歪歪地倾斜着,树底下有个大洞穴,树顶上有个小洞穴。.

我们这里的男孩子们经常用这棵树做道具,玩一种叫做“瑞士家庭鲁宾逊”的游戏。(一种儿童游戏,孩子们在树上建小屋。)他们在椴树柔韧的内壁上挖出许多台阶,这样可以从树洞里面轻松自如地上上下下。现在,这些台阶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不久,我就从树洞爬了上去,细心观察。

刚爬到树顶,我就看到了这个趣味横生的狐狸家庭,看来他们就住在老椴树附近。这个家庭里有四只小狐狸:他们浑身上下长满茸毛,四肢又粗又长,表情纯真无邪,酷似初生的小羔羊;不过,如果再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们有着轮廓分明的大鼻子,敏锐的目光,机警的面容,这些特征足以表明,这些天真无邪的小狐狸都是未来奸诈狡猾的老狐狸。

他们四处嬉戏,有的在晒太阳,有的在摔跤。听到一声响动,他们连忙躲到了地下。不过,这次他们只是虚惊一场,因为那声响动是母亲发出来的,她窜出灌木丛,又叼回来一只母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第十七只母鸡。她轻叫一声,小家伙们闻声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接下来的这一幕,——我觉得——温馨感人,不过我叔叔肯定不喜欢看到这一切。

小狐狸们扑向母鸡,与她扭打在一起,他们轮流上阵,苦练杀技。他们的母亲则柔情脉脉、满心欢喜地站在一旁,一边助阵,一边用敏锐的目光观察着敌情。她脸上的表情真是难以言传。表面上看,那是一种欣喜之情,因为她露齿而笑,可是她往日的狂野与狡诈,残酷与紧张却依然写在脸上。不过,总而言之,她的脸上堆满了母亲的骄傲和怜爱,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我藏身的这棵大树的树根位于灌木丛中,出口处比狐狸洞外的小土墩还要低很多,因此,我可以在树洞内自由出入,绝不会惊吓到那群狐狸。

我在那里观察了很多天,也旁听了许多小狐狸的训练课。原来,他们从小就学会了一个本领:只要听到任何陌生的声音,就立即变成雕像(纹丝不动),如果再次听到这种声音,或者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就立刻逃走躲起来。

有些动物的母爱实在是太强烈了,这种泛滥的母爱四处流动,连局外人都能从中获益。老维克森的母爱却似乎并非如此。她对幼崽的宠爱,导致了近乎极端的残酷暴行。她常常怀着魔鬼般残酷的温柔,把老鼠和小鸟活活叼回洞穴,她之所以不让这些猎物受重伤,是因为她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更残忍地折磨这些牺牲品。

山丘上的果园里住着一只名叫查基的土拨鼠,他其貌不扬,性格古板,不过他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他在一棵老松树桩的根部挖了一个洞,这样狐狸就抓不到他了,因为狐狸不会挖洞。不过,埋头苦干可不是土拨鼠的生活作风;他深信智慧比力气更有价值。每天早上,这只土拨鼠会爬出洞穴,来到树桩上晒太阳。一旦发现附近有狐狸,他就立刻爬下树桩,钻进自己的洞口;如果敌人就在眼前,他会钻进洞穴深处,一直等到危险过去才肯出来。

一天早晨,维克森和丈夫似乎下定决心,要让孩子们掌握一些有关土拨鼠概况的课程,而且,他们相信这只果园土拨鼠一定会为这堂实物教学课提供最满意的服务。于是,他们一起向果园的篱笆墙走去,躺在树桩上的老查基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行动。不久,疤痕脸在果园里现身,他笔直向前,步伐稳健,从远处经过树桩,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也没有让那只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土拨鼠感觉到自己早已暴露了行踪。等到疤痕脸走进牧场,那只土拨鼠才不紧不慢地爬下树桩,溜到自己的洞穴口:他想在这里继续等待,等狐狸走过去以后,再采取较为明智的行动:走进洞穴。

这正中两只狐狸的下怀。维克森原来躲在土拨鼠的视线之外,现在却迅速冲上前去,躲在树桩背后。疤痕脸则继续慢慢悠悠地向前直走。土拨鼠丝毫没有受到惊吓,没过多久,他就把脑袋从树根中间探了出来,四处张望。疤痕脸还在不停地往前走,越走越远,土拨鼠的胆子也随之越来越大,又往洞外走了一大截。这时,他发现危险已经解除,于是又爬上了树桩。早已在这里等候的维克森纵身一跃,活捉了土拨鼠,她叼着土拨鼠猛摇一通,直到他昏死为止。疤痕脸一直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树桩这边的动静,发现敌人已经中计,他连忙跑步返回,鸣锣收兵。而此时,维克森嘴里叼着战利品,正在往家赶,疤痕脸明白,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来帮忙了。

维克森终于回到了狐狸洞。一路上,她不敢紧咬土拨鼠,而是小心翼翼地叼着他,所以等她赶到家的时候,那家伙还能稍微动一动呢。她照例在洞口轻轻“呜”了一声,那群小家伙像男学生一样冲出洞穴,准备玩耍。维克森把受伤的土拨鼠扔给他们,他们像四个小暴徒一样冲向猎物,一边低声咆哮,一边使出浑身气力,用稚嫩的嘴巴一口一口地撕咬着猎物。土拨鼠也不会那么善罢甘休,他要做垂死挣扎。他把他们一一打败,然后蹒跚着跑向灌木丛,寻求庇护。那群小狐狸像猎犬一样穷追不舍,死命拽着他的尾巴和肚皮,可是怎么也拖不回来他。于是,维克森亲自出马,她连跳两次,追上土拨鼠,把他拖回空旷地供孩子们撕咬折磨。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残酷的游戏,直到最后,一只小狐狸被严重咬伤,他痛苦的尖叫声

惹恼了维克森,她这才一口结束了土拨鼠的悲惨命运,让他成为孩子们的美味佳肴。

狐狸洞的不远处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凹地,这里是一群田鼠的游乐场,也是小家伙们走出洞穴,学习森林生存术的第一课堂。正是在这片凹地上,他们吃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道老鼠美餐,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狩猎的战利品。森林生存术的教学主要以举例和示范为主,以根深蒂固的本能为辅。老狐狸也会做一两个动作,意思是:“静止不动,仔细观察,”或者“来,跟我学,”等等,这些都是经常用到的动作。

在一个无风夜晚,这群快乐的狐狸来到了凹地上。狐狸妈妈关照孩子们静静地趴在草丛里。不久,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吱吱声,这说明猎物正在活动。维克森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走进草丛——她没有蹲伏,而是站得直直的。有时候,她还抬起前脚,后腿站立,这样可以看得更远,更清楚。老鼠的行走路线隐藏在盘根错节的杂草丛之下,所以要想了解老鼠的去向,唯一的办法就是观察轻轻晃动的杂草,这就是唯有在无风的日子才能抓住老鼠的原因。

捕捉老鼠的窍门是:首先要查明他的位置,然后把他抓起来,最后才是看到他。维克森很快就一跃而起,抓住了一把枯草,里面隐藏着一只田鼠,田鼠吱吱直叫,做最后的挣扎。

这只老鼠很快就被吃了个精光,四只笨手笨脚的小狐狸争先恐后地模仿着妈妈的动作去捕猎。最后,兄弟中的老大有生以来第一次抓到了猎物,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凭借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野性,他把自己雪白的乳牙深深地扎进老鼠的身体里,也许他自己都会为这种残酷的本能感到惊讶。

他们学习的另外一堂家教课是捕捉红松鼠。红松鼠是一种饶舌喧闹、粗俗不堪的动物,他们附近就住了一只红松鼠。这家伙每天都要浪费一部分时间,挑选一个安全的栖息地,对着狐狸大骂一番。他有时会穿过林间空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有时又会在距离狐狸们一英尺的地方破口大骂。小狐狸们想方设法去抓他,却总是无功而返,他们根本就够不着他。不过老维克森精通自然史,——她对松鼠的本性了如指掌,只要时机成熟,她一定要和红松鼠决以雌雄。她把孩子们妥善藏好,然后来到开阔的林中空地,直挺挺地躺在空地的正中央。性情莽撞,品德低俗的松鼠果然来了,他像往常一样对着狐狸破口大骂。维克森却一动不动。红松鼠凑得更近了,最后他干脆站在狐狸的头顶上,喋喋不休地骂道:

“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这个残忍的畜生。”

维克森像具死尸一样躺在那里。这情形实在令人费解,松鼠于是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在狐狸旁边偷看了片刻,然后又紧张地窜过草地,爬到另一棵树上。一旦安全站好,他又开始责骂起来。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没用的畜生。”

然而,任凭他怎么谩骂,维克森始终毫无生机地平躺在那里。对于松鼠而言,这种情形太诱人了,因为他天生好奇,喜欢冒险。于是,他又一次跳到地面,穿过林中空地,站得离维克森更近了。可是,维克森依然像死尸一样躺着不动。

“她肯定死了。”这时候,连小狐狸们都开始怀疑,妈妈不是睡着了,她一定是真死了。

有勇无谋的松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渐渐头脑发昏,失去理智。他向维克森的头上投下一块树皮,然后又搜集所有污言秽语,极尽辱骂之能事,把维克森臭骂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他丝毫也看不出生命的迹象。于是他又在林间空地上来来回回跑了几次,然后冒险跑到时刻处于戒备状态的维克森跟前,就在他们两个的距离缩小到几英尺的时候,维克森突然一跃而起,闪电般把他压倒在地。

“小家伙们,把骨头啃个精光吧。”

他们的入门教育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后来,他们越长越壮,父母们就把他们带到更远的野外,教给他们更加高级的课程:跟踪循迹和识别气味。

对付不同的猎物需要不同的方法,这些方法他们都得学会,因为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绝活,否则他们就不可能生存下去。松鼠的弱点是愚蠢而好奇;而狐狸的弱点则是不会爬树。于是,所有训练小狐狸的课程都有一个原则:取长补短,充分利用其他动物的弱点,强化伪装训练,发挥敏捷特长。

他们从父母那里学会了狐狸世界的至理格言。至于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学会的,我自己也很难说清,不过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身教胜于言传。

虽然狐狸不曾教我,可我还是从他们那里学了几条格言,比如:

不要在直行的道路上睡觉。

既然鼻子长在眼睛的前方,那就先相信鼻子。

傻瓜才会顺着风跑。

流水可以治百病。

有地方躲则躲,不要轻易暴露行踪。

宁肯绕弯,不走直线。

你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危险的敌人。

灰尘和流水可以消除体味。

不要在兔子的领地上捕捉老鼠,也不要在鸡场捕捉兔子。

不要接近草地。

这些至理格言的大致意思早已在小家伙们的头脑里扎下了根。比如,有这样一句格言: “永远不要跟踪你嗅不出气味的猎物”,小狐狸们能够理解这句话的精辟之处,因为,如果你嗅不出对方的气味,只能说明你处在上风,而处于下风的对手肯定早已嗅到了你的气味。

对于自己林区的鸟兽,他们已经一一熟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已经有能力走出家门,和父母一起到外面去认识新的动物。他们开始自以为是,觉得自己可以识别任何活物的气味。一天夜里,妈妈把他们带到一片牧场,只见地上平躺着一个奇怪的黑东西。她之所以把孩子们叫来,就是想让他们识别这东西的气味。他们刚刚一嗅,就觉得毛发倒竖,浑身颤抖,他们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气味似乎穿透了他们的血液,让他们的内心充满本能的仇恨和恐惧。

看到这堂课已经取得了圆满的教学效果,母亲告诉他们说:

“这就是人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