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了一些与这群卡拉姆坡地狼行为规律格格不入的迹象。他们的行迹有点儿违背常理;比如,我时不时会发现一串清晰的、尺寸较小的狼爪出现在狼王洛伯的爪印之前,我对此一直困惑不解。直到有一天,一位牛仔说的一句话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我今天看见他们了,”那位牛仔说,“那个破坏规矩,走在最前面的是白狼布兰卡。”此时,我茅塞顿开,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我接着他的话说道:“现在,我知道了,白狼布兰卡一定是只母狼,因为如果哪只公狼胆敢这样破坏规矩,洛伯一定会不由分说,立即咬死他的。”

这个发现让我想出了一个新的捕猎计划。我宰杀了一头小母牛,然后在小母牛尸体周围布设了几架显而易见的捕狼器。接着,我割下母牛身上最没有油水,也最为狼群所不屑的牛头,把它扔到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然后在牛头周围布设了六架力大无比的钢制捕狼器,我认认真真地除掉了这些捕狼器上面的金属味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埋在牛头附近。在整个布设过程中,我在自己的双手、靴子和工具上都涂抹了新鲜的牛血。捕狼器布设完毕后,我又在牛头四周的地上洒了些牛血,就好像这些血是从牛头里流出来的似的;等所有的捕狼器埋好以后,我又用一只小郊狼的毛皮在地面表层刷了刷,又用这只小郊狼的爪子在捕狼器周围印了许多爪痕。牛头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旁边是一片草丛,草丛与牛头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我在这条通道里布设了最上等的捕狼器,捕狼器的链锁就拴在牛头上。

狼群有个习性,只要闻到动物的尸体味儿,就算他们不打算吃,也要迎上前去检查一番,我希望狼群的这个习性能够引诱这群卡拉姆坡地狼上钩,让他们进入我精心策划的新圈套。我敢肯定,洛伯一定会发现我在小母牛尸体旁放置的捕狼器,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部下随便靠近它们,不过我对那个牛头却心存希望,因为那玩意儿看上去就像被人随意抛到一边的废物。

第二天早上,我照例出去检查捕狼器的战况,天哪,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到处都是狼群的爪印,昨天放置的牛头和牛头旁边的捕狼器如今都已不知去向了。我连忙去查看那些爪印,结果表明洛伯的确没有允许他的部下接近那块小母牛肉,不过很显然,有只体型较小的狼一意孤行,独自上前去查看那个与牛肉分开的牛头,结果正巧踩中了一架捕狼器。

我们循着那只中了埋伏的狼的爪印继续往前走,不到一英里就发现这只倒霉的受害者竟然是白狼布兰卡。尽管拖着重达五十多磅的牛头和锁链,她依然跑得飞快,迅速地甩掉了我那个徒步赶来的伙伴。不过,我们还是在岩石区追上了她, 原来牛头上的犄角被岩石死死卡住了,她也因此被牢牢地绊住了。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狼。她的皮毛溜光水滑,洁白如雪。

她转过身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这是狼群准备应战的呼喊声,这嗥叫响彻了整个谷地。远处的台地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应答,显然,那是老洛伯的声音。白狼布兰卡的嗥叫成了她最后的绝唱,因为我们此时已经将她围住了,她聚集全身气力,准备与我们殊死搏斗。

接下来,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事后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的心还怦怦直跳,不过当时倒没有这种感觉。我们每个人都抛出一根套索,套住这只自投罗网、时运不佳的母狼脖子,然后像五马分尸那样驱马向不同方向拉紧套索,直到最后,她口吐鲜血,目光呆滞,四肢僵硬,浑身瘫软。这时候,我们才欢欣鼓舞地打马扬鞭,拖着这只死狼踏上了归途,要知道,这可是我们给卡拉姆坡地狼群造成的第一次致命打击。

无论是在白狼布兰卡遇害的时候,还是事后我们骑马回家的时候,狼王洛伯的嗥叫声时不时会在我们耳畔响起,他在远处的台地上四处徘徊,似乎正在寻找他的布兰卡。实际上,他从来没有遗弃过布兰卡,只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解救她于危难之中,因为他对枪支有恐惧之情,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让他难以承受,所以一见到我们他就只好逃走。整整一天,我们都能听见他的哀号声,他四处徘徊,寻找布兰卡的踪迹。我终于忍不住对身旁的一个牛仔说:“说实在的,我现在真正理解了,布兰卡就是他的伴侣。”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的嗥叫声听起来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似乎他正在向山谷里的狼窝走来。显而易见,他的嗥叫声里充满了悲伤和懊悔。那声音不是高昂、桀骜的嗥叫,而是悠长、悲哀的呜咽,他似乎在呼喊:“布兰卡!布兰卡!”

夜深时分,我听到他在我们围捕布兰卡的岩石附近徘徊。最后,他似乎发现了布兰卡的爪痕,并且循着爪痕来到了我们杀死布兰卡的现场,他肝肠寸断的哀号声令人心生怜悯。那声音的凄惨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就连感情冷漠,缺乏热情的牛仔也为之动容,他们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哪只狼有这么痴情。”他似乎对事情的经过已经了如指掌,因为布兰卡的鲜血洒满了事发现场。

于是,他寻找马蹄的印迹,循着印迹来到了牧场的房子跟前。他到那里究竟是为了寻找布兰卡还是为了报仇雪恨,这一点我无从知晓,只不过他实现了第二个目的,因为他在门外奇袭了我们那条可怜的看门狗。就在距离门口不到五十码的地方,他咬死了那条狗,还把他撕成了碎片。很明显,他这次是单独行动的,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只发现了一只狼的爪痕。他四处狂奔,行为鲁莽,做事不顾后果,丝毫没有了往日小心谨慎的风范,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于是,我又在牧场附近加设了几架捕狼器。不久以后,我就发现他的确曾经踩中过其中的一架捕狼器,不过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竟然能够挣脱捕狼器,把它甩到一边逃走了。

我相信,他一定还会继续在邻近地区出没,至少,他要找到布兰卡的尸体。于是,我全神贯注,不遗余力,想趁他还没离开这一地区,趁他情绪失控,鲁莽行事的时候一举将他捕杀,从而完成我此行的唯一使命。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当初我们不应该杀死布兰卡,如果用她做诱饵,也许第二天晚上就可以抓到狼王了 。

我把手头上所有的一百三十架钢制捕狼器全集中起来,又将这些强劲有力的家伙进行分组,每组四架,分别布设在通往山谷的各条小路上;我们在每架捕狼器上拴了一根圆木,又把圆木分别掩埋起来。掩埋圆木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挖下来的草皮和表皮土放在毛毯上。等圆木埋好之后,又把草皮和表皮土原封不动地铺好。我们做的几乎天衣无缝,肉眼根本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迹。捕狼器安顿妥当之后,我拖着布兰卡的尸体,沿着每条小路走了一遍,又围着整个牧场绕了一圈。最后,我割下她一只爪子,在每架捕狼器上面压出一排爪痕。所有我能设想出的预防措施,所有我能用得上的捕狼装置都已被我用尽。直到天色已晚,我才收工回家,静等第二天的战果。

当天夜里,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洛伯的声音,但是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第二天,我骑着马,循着每条小路查看捕杀情况。不过,还没等我检查完安放在北方谷地的捕狼器,天已经黑了,于是我一无所获地回到了牧场。吃晚饭的时候,一个牛仔对我说:“今天早上,北方谷地的牛群发生了一场大骚乱, 没准儿那里的捕狼器上捕到什么猎物啦。”等我赶到事发地点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当我渐渐靠近时,一个灰色的巨大身影从地上一跃而起,他徒劳地挣扎着,想要逃离现场。站在我眼前的这位就是洛伯,卡拉姆坡地的霸王,他已经被捕狼器紧紧的夹住了。可怜的老英雄,他一直没有歇息,四处搜寻自己心爱的伴侣,当他发现妻子尸体拖过的痕迹时,便不顾后果,鲁莽地尾随而来,结果掉进了我们精心设计圈套里。如今,他无助地躺在四架捕狼器的铁爪中间,捕狼器的周围有许多动物的爪痕,可见牛群曾经围拢过来,肆意地羞辱过这位落难的暴君。不过,他们显然不敢靠近,只能在狼王够不着的地方走动。整整两天两夜,他躺在那里,苦苦的挣扎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尽管如此,当我靠近的时候,他突然起身站立,鬃毛倒竖,提高嗓门,用他雄浑的男低音发出一声嗥叫,山谷里最后一次响起了他的回声,这是求救的呼喊,他在召集自己的部下。

然而,他的部下却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响应他的召唤,身单影只、穷途末路的他急得团团转。之后,他孤注一掷,使出全身力气准备对我发起攻击。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枉费心机,徒劳无益,因为每架捕狼器都是超过三百磅的大拖累,四架捕狼器叠加在一起,无情地困住了他,他的每只爪子都被巨大的钢钳死死夹住,沉重的圆木和锁链纠缠交错,使他根本无法脱身。他巨大洁白的獠牙曾经怎样无情地撕咬过那些可恶的锁链啊!我冒险试着用步枪枪枪管碰了碰他,他在我枪管上咬出的牙印至今仍然清晰可辨。他拼命地扑向我和我那匹战栗哆嗦的坐骑,他的双眼因为仇恨和愤怒而闪着绿光,他的上下牙咬得嘎嘎直响,可惜什么也咬不到。饥饿、挣扎和失血终于使他精疲力尽,不久,他便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

尽管我们曾经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然而真的要着手处置他的时候,我的良心却有些不安了,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不可一世的亡命之徒,劣迹斑斑的草寇贼王,要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变成一大堆腐肉。不会有奇迹出现了。”说完这话,我将套索“嗖”的一声扔向狼王的脑袋。然而,情况却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水到渠成;他丝毫不肯屈服认输,还没等弯曲的套索绳子碰到脖子,他就一口咬住套索,用锋利的巨齿把坚硬粗壮的绳子撕成两段,扔到脚底下。

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可以用步枪结束他的性命,但是我不愿意毁坏他那身价值连城的皮毛。于是我快马加鞭跑回营地,叫来了一个牛仔,还带来了一条新套索。我们先向这位阶下囚投去一根木棍,骗他用牙齿紧紧咬住,与此同时,我们的套索从空中呼啸而过,在他吐掉木棍之前就已经将他牢牢套住了。

但是,在他愤怒的双眼失去光明之前,我大叫一声:“等等,先别急着杀他;我们不如把他活捉了,带到营地去。”

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雄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根结实的木棍塞进他的嘴巴,卡在他的大獠牙后面,然后用粗绳把他的嘴巴捆扎起来,再与木棍绑在一起。这样,木棍牵着绳子,绳子又固定了木棍,木棍卡在嘴巴里,他就再也无法伤人了。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被粗绳绑住,他立刻停止反抗,一声不吭,只是凝神静气地看着我们,似乎在说:“好吧,既然最终落到了你们手里,那就悉听尊便,任由你们处置吧。”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我们一眼。

我们又把他的脚牢牢地绑起来,他仍然一声不吭,既不呻吟,也不咆哮,甚至连头也懒得转动。我们几个人齐心合力,才勉强将他抬到我的马背上。此时,他呼吸均匀,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的双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与清澈,只是目光根本就不落在我们身上。他的双眸紧紧地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广袤台地,那是他曾经称霸的王国,可惜他那赫赫有名的狼群,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就这样,他一路凝望,直到最后,我的小马走下主干道,进入谷地,峻峭的岩石阻断了他的视线。

我们一路缓慢行进,最后安然抵达牧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用项圈和一条粗壮的锁链紧紧地锁住他,然后把他拴在牧场的露天木桩上,一切安全工作做好之后,我们才解开了捆绑他四肢和嘴巴的绳索。

此刻,我才第一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我的观察表明:对于一位健在的英雄或暴君而言,民间野史的描述实在太不可靠了。他的脖子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金项圈,肩头也没有他与魔鬼撒旦结盟时留下的所谓的倒十字。不过,我的确在他的臀部发现了一块明显的大疤痕,据说那就是坦纳雷的捕狼犬首领朱诺留给他的牙印,当时,狼王把朱诺活活咬死在山谷的沙地上,朱诺则在最后时刻猛咬了狼王一口。

我在他身边放了些肉和水,可是他却视而不见。他静静地趴在地上,棕黄色的眼睛坚定地凝视着我的身后,他的目光穿过山谷的隘口,俯瞰着空旷的大平原——那是他的草原——我轻轻地拍了拍他,他却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太阳落山了,他还在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大草原。我以为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召唤他的部下,做好准备与他们里应外合,没想到他只是在极度绝望的时候才嗥叫过一次,而他的部下却一只也没有露面,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嗥叫过。

据说,狮子如果被剥夺了力气,雄鹰如果被限制了自由,鸽子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伴侣,都会因为心碎而死去。谁又能够断定,眼前这位冷酷的强盗能够承受得起这三重打击,完全不为情所动? 这一点,只有我心知肚明。第二天拂晓,他静静地躺在原地,安详地睡着了,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但是他的灵魂却已经消失了 ——这位老狼王终于死了。

我从他的脖子上取下锁链,在一位牛仔的帮助下把他搬进停放布兰卡尸体的小木屋。我们把狼王放在布兰卡身边的时候,这位牛仔大声喊道:“喏,你不是来找她的吗?现在好啦,你们两个又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