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七八个朋友,围了一个圆桌面,吃**锅子。正吃得起劲,不知为一种什么声音所惊醒。睁开眼来,桌上青油灯的光焰,像一颗黄豆,屋子里只有些模糊的影子。窗外的茅草屋檐,正被西北风吹得沙沙有声。竹片夹壁下,泥土也有点窸窣作响,似乎耗子在活动。这个山谷里,什么更大一点的声音都没有,宇宙像死过去了。几秒钟的工夫,我在两个世界。我在枕上回忆梦境,越想越有味。我很想再把那顿没有吃完的**锅子给它吃完。然而不能,清醒白醒的,睁了两眼,望着木窗子上格纸柜上变了鱼肚色。为什么这样可玩味,我得先介绍**锅子。这也就是南方所说的什锦火锅。不过在北平,却在许多食料之外,装两大盘**瓣子送到桌上来。这**一定要是白的,一定要是蟹爪瓣。在红火炉边,端上这么两碟东西,那情调是很好的。要说味,**是不会有什么味的,吃的人就是取它这点情调。自然,多少也有点香气。
那么不过如此了,我又何以对梦境那样留恋呢?这就由**锅想**,由**想到我的北平旧庐。我在北平,东西南北城都住过,而我择居,却有两个必须的条件:第一,必须是有树木的大院子,还附着几个小院子;第二,必须有自来水。后者,为了是我爱喝好茶;前者,就为了我喜欢栽花。我虽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却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除了自己培秧,自己接种。而到了**季,我还大批的收进现货。这也不但是我,大概在北平有一碗粗茶淡饭吃的人,都不免在**季买两盆“足朵儿的”小盆,在屋子里陈设着。便是小住家儿的老妈妈,在大门口和街坊聊天,看到胡同里的卖花儿的担子来了,也花这么十来枚大铜子儿,买两丛贱品,回去用瓦盆子栽在屋檐下。
北平有一群人,专门养**,像集邮票似的,有国际性,除了国内南北养**互通声气而外,还可以和日本养菊家互调种子,以**照片做样品函商。我虽未达到这一境界,已相去不远,所以我在北平,也不难得些名种。所以每到**季,我一定把书房几间房子,高低上下,用各种盆子,陈列百十盆上品。有的一朵,有的两朵,至多是三朵,我必须调整得它可以“上画”。在**旁边,我用其他的秋花、小金鱼缸、南瓜、石头、蒲草、水果盘、假古董(我玩不起真的),甚至一个大芜菁,去做陪衬,随了它的姿态和颜色,使它形式调和。到了晚上,亮着足光电灯,把那花影照在壁上,我可以得着许多幅好画。屋外走廊下,那不用提,至少有两座**台(北平寒冷,**盛开时,院子里已不能摆了)。
我常常招待朋友,在**丛中,喝一壶清茶谈天。有时,也来二两白干,闹个**锅子,这吃的花瓣,就是我自己培养的。若逢到下过一场浓霜,隔着玻璃窗,看那院子里满地铺了槐叶,太阳将枯树影子,映在窗纱上,心中干净而轻松,一杯在手,群芳四绕,这情调是太好了,你别以为我奢侈,一笔所耗于菊者,不超过二百元也。写到这里,望着山窗下水盂里一朵断茎“杨妃带醉”,我有点黯然。
(1)此信写于1924年9月22日,原信缺首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