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尽了一段长的艰险的山路,我来到贵阳。我好像一下子被投入寒冷的地带里,我不曾经过秋天,从炎暑一步就跨入了初冬的薄寒。
在街上,自顾着过时的夏日衣裳,行人用惊奇的眼睛来望我,自己也感到异常的不适。心中却不断地想着,“照这样冷下去,我是向北走的,那可该怎么办?……”
可是温暖的友情驱开了不宜的寒冷,我走了许多不平的街巷,终于跨进一家院落。正自踌躇着:“也许记错了吧。”友人萧已经从房里跑出来了。他还是那样,我们亲热地握着手,萧夫人也立在阶上朝我招呼。随着我就被让进和他们从前住在北平相仿佛的书斋,只是那时尚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活泼泼地在地上跳着了。
我们已经将近三年不相见,像有些话要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不是平和的聚首,也不是欢乐的晤谈,想不到的相遇,想不到相遇的地方。说些流离的苦辛吧,说些刻在心胸间的灾难和愤恨吧,谁的还不都是一样么?想着自己的,就不难臆测他人的了。
第二天的清晨,寒冷像是更重了,正自好奇地望着呵出去的白气,萧和齐同时走来看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只想到这两个友人,而今我们都遇到了,宛然像两三年前在三座门那寂寞的屋子里,听过了门环的震响,他们已经跨进了我的房子一样。可是我们现在是在这个寒冷的城中相遇了,想念远隔的土地,依恋旧时的一草一木,只能凭着幻想和梦境来使自己满足了。
忍住心中的愤懑,强自把疲困按下去,说着过去的遭遇,不期然地就说:“什么时候我们还都回去,早晚总该有那么一天。”
我们絮絮地谈着,有时说到极琐碎的个人的事,我们却都极高兴。我的心也被鼓舞起来了,感到友情的温暖。我记起来,在那温暖的地带,我的心是在寒冷的境界中,没有一个相识,没有一张熟稔的脸;而今我来到这个寒冷的城,温暖的友情使我的心也热了起来。
齐笑着说到他的长发,他说那次他到上海我们都劝他剪短,他一直也没有剪。可是我心中想着那正好和往昔相同的事物,更觉得可宝贵。他有一张大脸,和善的大脸,披着及颈的长发,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很像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
我们放纵地说着,在生人面前我是羞于开口的,可是在熟人中我的话说得并不少。可是终于我要走了,还有一段路等在前面,在贵阳我只能做短时间的驻足,我还得上前去。
那又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我离开贵阳,回顾那寒冷使我战栗;但那温煦的友情却牵住了我的心。
怀了沉重的心,我爬过一座座更高大的山岭,花秋坪、钓丝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