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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梭罗 2380 字 4个月前

1 希腊神话中的国王。

总之,我的信仰和经验让我相信,在这片土地上谋生,如果想活得简单淳朴,并不是一件苦差事,反而是一种消遣;生活较为简单的民族,人们所做的工作相对于那些更加虚假的民族来说,就是他们的游戏运动而已。一个人要维持生计,不必大汗淋漓,除非他比我更容易出汗。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继承了一些地产。他对我说,如果他有我的谋生手段的话,他愿意像我一样生活。我并不想任何人以任何原因而采取我的生活方式,因为他还没学会我的这一种,也许我已换了其他生活方式,因此我愿意世界上的人,越不相同越好;不过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谨慎地找到并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去追求他父亲的、母亲的或者邻居的生活方式。年轻人可以从事建筑、种植或者去航海,只要不妨碍他乐意做的事情即可。只要我们能聪明一丁点儿,就像水手或逃亡的奴隶都知道盯住北极星,那就足以指引我们一生。或许我们不会在预定时间内抵达我们想去的港口,但我们仍然保持着正确的航向。

毫无疑问,在此情形下,对一个人而言是真实的事情,对一千个人而言更是如此。就像一个大房子,按比例计算,并不比小房子造价更贵,因为一个屋顶可覆盖几个房间,一个地窖可位于几个房间底下,只是用一道道墙壁把几个房间隔开了而已。但对我来说,我喜欢独居。再说,自己建个房子,比费尽唇舌去说服邻居共用一道墙更方便;如果和邻居共用一道墙便宜了不少,那墙一定很薄,而且若是摊上个坏邻居,他肯定不会对他那一边的墙维护修理。通常能够开展的合作,都是非常有限且肤浅的;真正的合作少之又少,其和谐之音已无法听到。若一个人有信念,他可以随时与同样有信念的人合作;若他没有信念,他会像世上其他人一样,继续过他的生活,无论他与何人合作。合作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让我们共同生活。最近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要结伴环游世界。其中一人没钱,沿途要在桅杆前、犁铧后挣钱维持生活;另一个则在口袋里带着支票。显而易见,他们难以长期结伴或合作,因为其中一人完全不用工作。当旅行中出现第一个有趣的危机时,他们就得分道扬镳。最主要的我之前已说过,独自旅行的人今天就可以出发;而结伴旅行的人却得等对方准备就绪,可能要等上好长时间才能出发。

“可是这样很自私啊!”我听到一些市民说。我承认,直到现在,我很少参与慈善事业。我的责任感让我失去了很多快乐,包括参与慈善的快乐。有人竭尽所能劝我去帮助镇上的一些穷苦人家,如果我无事可做――魔鬼总是来找闲人――或许我会动手一试,当作消遣。然而,每当我欲投身慈善事业,想去维持某些穷人的生活,让他们在各方面都能过得和我一样舒适,把他们过天堂般的生活作为我的义务,甚至已提出要帮助他们时,他们却无一例外地立刻表示,要继续过穷日子。我们镇上的人想方设法为同胞谋福利,我相信这至少能让他们不去做别的没人性的事业。做慈善和做其他事情一样,必须得有天赋。至于行善,这已是一个人满为患的行业。况且我也确实尝试过,但奇怪的是,做善事不对我的性情,我便释然了。也许我不该刻意逃避社会要求我的这项特殊职责,去将世界从毁灭中拯救过来;而我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一种类似慈善却比之坚定无数倍的维系着这个世界的力量。可是,我不会去阻止一个人发挥他的天赋;虽然我没做此工作,但既然他在全身心投入,我会对他说,坚持下去,哪怕全世界都说这是在 “做恶事”。

我认为自己的情况一点儿都不特别,毫无疑问,不少读者也会做出类似的申辩。做事的时候――我不敢肯定邻居们会说这是好事――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一个出色的雇工,不过有多出色,得等雇主来发掘。我做的所谓好事,这通常意义上的“好事”,定是偏离了我的主要轨道,而且多非我有意为之。人们说得很实际,就从你现在的地方开始吧,照你现在的样子,不要以成为更有价值的人为目标,只要用好心肠去做好事。如果我也用这腔调来说教,那我干脆这样说:“去吧,去做好人。”仿佛太阳点燃火焰照亮了月亮或一颗六等星后应该停下来,就像罗宾1似的,在每个村舍的窗户外偷看,让人发疯、让肉变质、让黑暗之处清晰可见;而不是稳定地增加它那柔和的热能,施人恩惠,直到变得灿烂夺目,无人能仰视它, 同时按自己的轨道环绕地球,做好事,或者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发现的那样,地球会绕着它运转,得到好处。法厄同2希望用善举证明他神的血统,于是驾驶着太阳车出游,仅仅一天便冲出了轨道,烧掉了天庭下面街市上的几排房屋、烧焦了地面、烘干了每一眼泉水、造就一个撒哈拉沙漠。最终朱庇特3一道雷电将他击落在地上,而太阳神为哀悼他的死亡,一年没有发光。

善行若是变质,就会奇臭无比,就像人的腐尸和神的腐尸一样。如果我确定有人存心来我家里向我行善,那我就要逃命了,仿佛在逃避非洲沙漠里被称为西蒙的那种干燥而炽热的狂风。这种风会让人的嘴巴、鼻子、眼睛和耳朵塞满沙粒,直到窒息而死。我就怕他做的好事落到我身上――那毒素会混入我的血液之中。不行――与其如此,我倒宁愿坦然地忍受点恶行。饥饿的时候给我饭吃,寒冷的时候给我送上温暖,或者跌入深沟的时候拉我一把,我不会因为这些就认为他是一个好人。我可以给你找条纽芬兰狗来,它同样做得到。慈善并不是对同胞的泛爱。站在他本人的角度,慈善家霍华德无疑很了不起,而且也善有善报;但是,相比较而言,如果这些善举不是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到来,即使有一百个霍华德,又有什么用呢?我从未听说过哪个慈善大会真心诚意地提出,要向我,或向我一类的人,做什么善事。

1 英格兰民间故事中爱恶作剧的精灵。

2 希腊神话中太阳神的儿子。

3 罗马神话中主宰一切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那些耶稣会会士完全被印第安人给难住了,当印第安人被绑在火刑柱上受刑时,又向折磨他们的人提出了新的酷刑方式。他们不在乎肉体上的苦难,因而有时对传教士提供的心灵安慰也满不在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训诫在他们那没有多大说服力。他们不在意别人如何对待他们,而是以一种新的方式来爱敌人,几乎原谅了敌人所做的一切。

给穷人的帮助一定得是他们最需要的,虽然他们落在后面是你造成的。如果你给了他们钱,就要陪他们一起将钱用掉,而不是将钱扔给他们便了事。有时我们犯的错误很奇怪。通常情况下,与其说穷人又冷又饿,还不如说他是邋遢、褴褛又粗俗。这只是他的习惯,并非不幸。要是你给他钱,他可能还会买更多褴褛的衣服。我已习惯于怜悯那些在湖上挖冰的爱尔兰劳工,他们穿得如此破烂,活得如此贫贱,而尽管我穿着更整洁且稍微时髦点的衣服,还是冻得瑟瑟发抖。直到一个冬日, 有个不慎落水的劳工来我家中取暖,我才改变了想法。他脱下三条裤子和两双袜子才露出皮肤,虽然这一身真是肮脏破烂, 但他完全可以拒绝我送他的多余衣服,他已经有许多里面穿的衣服了。他确实该落水。于是我开始怜悯起自己来,我意识到,如果给我一件法兰绒衬衣,比送他一间旧衣铺更是善举。 一千个人在砍伐罪恶的枝梢,只有一个人在砍伐罪恶的树根。 那个在穷人身上花费最多时间和金钱的人,也许正因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引起了更多的不幸,他的努力只是徒劳。道貌岸然的奴隶主捐出奴隶创造的价值的十分之一,给别的奴隶换来星期日的休息。有人为了显示善心而雇穷人到厨房劳动,他们自己下厨工作岂不是更有善心?你自吹自擂说把自己十分之一的收入捐给慈善事业,也许你应该捐出十分之九,即使这样,社会也只回收了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应该归因于占有者的慷慨呢, 还是主持公正者的疏忽呢?

慈善几乎是唯一获得人类充分赞许的美德。非但如此,它简直被捧上了天;正是我们的自私将它捧上了天。在某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有个粗壮的穷人在康科德向我赞扬一个镇上的市民,据他说,此人对像他这样的穷人很友善。人类中友善的大伯大婶比真正灵魂上的圣父圣母更受尊重。我曾听过一个有学问有才华的牧师讲英国的概况。他列举了英国的科学家、文学家和政治家,如莎士比亚、培根、克伦威尔、弥尔顿、牛顿等,接着就说起英国的基督教英雄,简直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将这些英雄置于其他人之上,称其为伟人中的伟人。他们是潘恩、霍华德和福莱夫人。人人都肯定认为他在胡言乱语。他们都不是英国最卓越的男人和女人,也许只能算是英国最好的慈善家而已。

我并不是要删减慈善应得的赞美,我只要求公平,对那些用生命和工作给人类带来恩惠的人公平。我不认为一个人的正直和仁慈是主要价值,这些不过是他的茎叶。这些茎叶晒干后,只可供江湖郎中做药茶,用处极其卑微。而我要的,是人类的花朵与果实,感受它们的芬芳,陶醉于它们的成熟馨香。他的仁慈不是片面而短暂的行为,而是长期的满溢,他的仁慈无损于他自己,是他下意识的行为。慈善包藏了如此多的罪恶。慈善家常常散发出悲戚的气氛来围绕人类,还名曰“同情”。我们应该传播的是勇气而非绝望,是健康舒坦而非疾病愁容,而且应当心别让疾病通过传染四处蔓延。从哪个南方的平原上,传来一阵哀号?在哪个纬度上,住着我们应该送去光明的异教徒?谁是我们要救赎的纵欲残暴之人?如果有人得病而无法做事,甚至感到肠绞痛――这很是值得同情――他就立刻出手要改革这个世界了。他就是世界的缩影,他发现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发现,而且是他发现的――世界在吃着青苹果;事实上在他眼中,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青苹果,人类的子孙在它成熟前便去啃食它,这想起来很可怕;慈善家径直去找到因纽特人和巴塔哥尼亚人,还拥抱了人口众多的印度和中国;因此,凭借几年的慈善活动,权势者同时利用他达到目的,他无疑也治愈了自己的消化不良;地球一边或两边的脸颊泛起红晕,仿佛就要成熟,而生命也好似失去了它的粗鲁, 又一次变得甜美健康。我从未梦见过比我所犯的罪过更大的罪过,我从未见过,将来也不会见到比我更坏的人。

我相信,改革者之所以如此忧伤,并非对苦难同胞的同情,而是他自己心存愧疚,虽然他是上帝最神圣的子孙。让这一点纠正过来,让春天向他走来,让黎明在他卧榻上升起, 他就会抛弃那些慷慨的同伴,一句抱歉也不说。我自己从不吸烟,尽管我尝过的东西也够多的,但我不反对吸食烟草,因为吸烟者会自食其果。如果你曾经上当做过慈善家,那就别让你的左手知道右手在做什么,因为那不值得。救起溺水者,然后系好你的鞋带。从从容容地去做些自由的劳动吧。

我们的举止因为和圣人交流而败坏了。我们的赞美诗中响起了诅咒上帝的旋律,但还得永远忍受他。有人会说即使是先知和救世主也只是宽慰人的恐惧,而没有肯定人的希望。无论在哪,都很难看到人们对生命的恩赐存有简单而热烈的满足, 有让人难忘的对上帝的赞美。一切健康和成功都让我高兴,无论它们多么遥不可及;一切疾病和失败都使我悲哀、引起恶果,无论我获得或付出了多少同情。所以,如果我们真要用印第安人那种植物的、磁力的或者自然的手段来复活人类,首先让我们如同自然般简单淳朴吧,驱逐笼罩在眉宇上的乌云,在毛孔中注入一点点活力吧。不要一直做穷人的监工,努力去做一个值得活在世上的人。

我在设拉子1 的萨迪2所写的《蔷薇园》中读到这样一段话:“他们问智者,在至尊上帝种植的众多名贵之树中,除了柏树之外,没有被命名为‘自由之树’的,而柏树却不结果实;这里面有何秘密?智者回答,每棵树都有它的季节,在一定的季节,适时则会葱郁开花,时令不合便会干枯凋谢;而柏树则不同,它常年葱郁。这样的本性便是自由,即宗教的独立者。不要将你的心定在转瞬即逝的事物上,因为底格里斯河在哈里发的荣光消失之后,仍然从巴格达奔流而过;如果你手中富裕,就像枣树一样慷慨吧;但若是你无物施舍,那就做一个自由之人,就像柏树那样。”

1 伊朗西南部古城,古波斯文化中心。

2 萨迪(Sa’di,约1208—1292),波斯著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