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看来,歌德是一个才华横溢、天赋异禀的人,他阅历丰富,具有同情心,时常身先士卒。他在文学和其他方面都是他那个时代的导师和楷模。
——卡莱尔
在我们对文学的描述中,我希望思考的习惯和写作的艺术或多或少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它们有起有落,有天才辈出的时代,也有低迷的时代。“时期”并不是指真正的时间段,因为这个词似乎明确指向一段时间的开始和结束。在文学史上鲜见如此鲜明的时间划分。或者说,人类史上的其他方面也一样。事件和思想相互交织、融合在一起。因此,当我们提到19世纪时,我们并不是指某个思想诞生于1801年1月1日。19世纪的许多思想可以追溯到18世纪。
德国古典时期跨越1800年前后的时间大致相等。在本章中,我尽量不使用确切的日期,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在百科全书中查到这些日期。但是,为了提示,我们可以这么记,比如歌德逝于1832年(即司各特逝世的同一年)。他最高产的时期覆盖了18世纪、19世纪。先驱们都是生活在18世纪的人。
我们要了解歌德和他同时代的人,需要把时间轴往回拨几年,回到德国文学大师云集的古典时期。
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结束三十年战争时,所有德语地区的土地都被毁掉了,人口只剩下战前的一半。宗教改革以及随之而来的战争,导致文艺复兴在德国彻底失败,使民谣成为德国文学的唯一遗产。当然,即使在战争时期,文学也没有完全消亡。有几位作家,试图在文明的衰落中护住文学的火苗。
这些作家追求的不过是语言的准确性,因此他们引进了流畅的诗句,保持了语言的纯粹性。马丁·奥皮兹引入亚历山大体,写了一篇关于德语诗歌的小论文,并试图通过其他渠道引入那个伟大时代的法国文学形式和理想。也许,在那个文荒年代,最具独创性的作家是警句家洛高,他写的一些小诗,我们在朗费罗的译本中都读过。我们既不需要止步于剧作家格吕菲乌斯,也不需要去关注那些试图保持语言的准确性和对文学感兴趣的地方小流派。
从“三十年战争”到“七年战争”期间,只有两个人物值得一提。克里斯托夫·冯·格里美豪森在他的《痴儿西木传》中反映了三十年战争时期的社会现实和下层人民的痛苦生活。这是一部关于流浪汉传统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至今仍具有很强的可读性。第二位重要人物是保罗·格哈德·纳托尔普,他是继路德之后最伟大的德国赞美诗作家。约翰·卫斯理和其他人将他的许多圣歌翻译成英语,英语国家的人们对此耳熟能详。
1740年,莱比锡成了德国的文学之都。在这个圣地,瑞士批评家波德默和布莱丁格与法国决裂,投向英国的怀抱。他们借鉴《旁观者》(4),创办了自己的期刊,大肆颂扬弥尔顿的过人之处,对法国人的虚伪和滔滔不绝不屑一顾。诗人阿尔布莱希特·冯·哈勒也是瑞士人,他在阿尔卑斯山上写的一首诗模仿了汤姆森的《四季》,还模仿了格雷的诗句。德国诗歌在当时还是以模仿法国为主。
当时出现了很多古典文学的早期人物,比如弗里德里希·戈特利布·克洛卜施托克和克里斯托夫·马丁·维兰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人代表了两种文学偏好,弥尔顿式的和法国式的。
的确,克洛卜施托克的长诗《弥赛亚》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晦涩难懂。战争和饥饿早就把德国人排除在欧洲文学外,但德国文学的活力和措辞的优雅仍然使德国人确信本国文学可与其他语言的文学相媲美。此外,克洛卜施托克在《春祭颂歌》中尽力展现自己的想象力,这部作品甚至可以说是18世纪较为正式的抒情诗中最好的一首。
维兰德与严肃的 “游吟诗人”克洛卜施托克完全相反,他的性格与典型的法国人的相似。在他有生之年,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穿过了法国,到达了希腊;他去拜访了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和塔索;还去看了莎士比亚,并翻译了一些最早的德国版本的戏剧。他的灵活、从容、明快、流畅,使他本国的读者和作家受益匪浅。他的小说《阿伽通的故事》和浪漫史诗《奥伯龙》,至今仍有读者。
在我们谈到大师之前还有一位先驱,就是约翰·哥特弗雷德·赫尔德,他不是一个诗人,也没有写出令人难忘的作品,只创作了选集,写下一些批评性的片段,但为整个时期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原始素材。他研究莎士比亚,还研究基本的批判性问题,成果喜人。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各国民间诗歌至高无上的价值。他的《诗歌中各族人民的声音》打破了古典文艺复兴文化的主导地位,为民间诗歌的发展开辟了道路。赫尔德对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比较文学、神学和民俗学等学科的涌现有很大的影响。
戈特霍尔德·埃弗拉伊姆·莱辛是剧作家、学者、思想家和批评家。最重要的是,他写了一手好散文。他认为自己缺乏创造力,却忘记了开创伟大的风格本身就是创造的最高境界。他的一些批评性论文和神学小册子在今天看来缺乏实质性内容,卢西恩和斯威夫特的作品也存在这样的问题。然而,无论是美术评论家还是诗歌评论家,都不敢对《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进行批评,也没有任何戏剧评论家或历史学家敢对《汉堡剧评》进行批评,更没有研究思想史的学者对《论人类的教育》指指点点。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这些作品及其他作品都弥足珍贵。对莱辛来说,约翰逊为哥尔德斯密斯写的碑文都适用于他:“没有一种文字是他没有实践过的,他不仅仅为了使用语言,也用语言来为作品添砖加瓦。”莱辛身为剧作家的成就同样令人敬佩,只不过相关的讨论没那么热烈罢了。他把第一部经典喜剧《明娜·冯·巴尔赫姆》和第一部诗剧《智者纳旦》献给了德国人,这两部作品至今还在上演。《明娜·冯·巴尔赫姆》一点儿也没有过时,《智者纳旦》很好地表达了作者的高贵、宽容和清醒的思想。
歌德是德国最伟大的作家,也是所有文学大师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我们很难用短短几句话概括他。他是最具现代精神的大师,因此,他的精神、脾性和行为等是最复杂的。但丁采用中世纪的世界观和宇宙观,而莎士比亚追随文艺复兴时期的道德秩序。歌德不做任何假定,他是一个很现代的人,他拼搏奋斗,让生活本身凝聚成艺术。他是一流的抒情诗人,他是《浮士德》的作者,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与我们紧密相连,等同于《神曲》与14世纪的人们之间的联系。《浮士德》是我们的代言人——替我们表达出我们的时代、问题和精神历程。书信、对话、格言诗和散文构成了这一博大精深且深具意义的智慧文学,在这本书中,现代所有的困难和问题都有所体现,我们能够在其中找到共鸣。
就像阿诺德、爱默生和莫利一样,我们都是歌德的信徒,不管我们是否认识他,是否了解他,任何自由的思想都或多或少与大师有过接触和碰撞,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信徒。你如果期望道德力量而非道德形式主义,期望世界团结而非国际竞争,在文学、生活、政治、思想中培养出本质的而非神话般的价值观,就能从歌德的生活中汲取无穷无尽的灵感、活力和光芒——从这些偶然的信件和简短的警句中汲取灵感。
歌德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他远不止于此。他的才能表现在多方面,以至于能够弥补一些作品上的瑕疵:他的一些作品(比如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和漫游年代》《亲和力》),甚至一些戏剧,在当今世界上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读不懂。
歌德年轻的时候在莱比锡求学,他写下很多传统的阿那克里翁风格的诗。前往斯特拉斯堡的旅途中,他遇到了赫尔德。赫尔德为他打开了民间诗歌的宝藏,使他几乎一夜之间就跻身顶尖抒情诗人的行列。
随后,他加入了狂飙突进运动。他崇尚莎士比亚和中世纪文化,同时在欧洲拉开了以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为标志的浪漫忧郁时期的序幕。二十四岁的歌德享誉国际,后来应邀去魏玛公国,陆陆续续地在那里度过了他漫长的一生。他把《浮士德》前半部的草稿带到魏玛,而后半部他花了六十年时间逐步完稿。之后的日子忙碌而烦躁,他前往意大利,同时创作戏剧《伊菲格涅亚在陶里斯》《托尔夸多·塔索》等,包括隽永的《威尼斯警句》、优美的田园诗《赫尔曼和多罗泰》。直到垂暮之年,他都致力于治国之道,沉醉于戏剧、物理和生物科学的研究,以及《浮士德》的撰稿。他的生命中澎湃着永不停歇的诗意,其中所彰显的广度、**和智慧,无可比拟。
不管他是否忙于别的工作,《浮士德》永远都是重中之重。他二十三岁的时候开始动笔,一直写到八十三岁。作品中浓缩了他的灵感和智慧。故事情节很简单,浮士德是一个对生活有渴求的学者,他知道要实现救赎不能纸上谈兵。他在与梅菲斯特的斗争中,带着邪恶的负面情绪,一头扎进生活的实践中。
歌德尝试使用世人所谓的古典文学描述方式,但他对此很不满意,他想找到一种最简单和最实际的表达。但这只是他在奋斗中迈出的一小步,而不是目的。旅途本来就是目的,生命是自己的目的,只能自我实现和证明。我们没办法达到完美,我们也不知道完美到底是什么。对于人类来说,似乎停滞状态和死亡可以视作完美。因此,我们的最高成就就是高尚的奋斗,是不知疲倦的创造**。这拯救了浮士德,打败了梅菲斯特;正是通过对这个真理的肯定,永恒才欢迎浮士德。
我们要知道,整部戏剧比《失乐园》长得多,字里行间充溢着音乐的活力,其意义和人物刻画是世界文学史上任何一部同等分量的作品都无法比拟的。从年迈的歌德放下笔的那一刻起,《浮士德》对我们的影响便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歌德将席勒带到了魏玛,并为席勒在耶拿大学谋得历史教授一职。席勒比歌德小十岁,他是德国戏剧家、诗人,其作品《强盗》《阴谋与爱情》达到了18世纪德国爱情悲剧的新高度。这些戏剧情节描写细致,人物塑造典型,具有革命性,奠定了现代戏剧中悲剧对话艺术的基础,但其中不乏野性和过激之处。席勒精通历史和哲学,后半生致力于诗体历史剧和悲剧的研究,并在耶拿和魏玛创作了一系列戏剧(《唐·卡洛斯》《奥尔良的姑娘》《玛丽·斯图亚特》《威廉·退尔》和《华伦斯坦》三部曲),构成了莫里哀和黑贝尔之间戏剧文学的重要一环。近年来,席勒的戏剧虽然在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有一部分失传了。自然主义者更喜欢他早期的剧作,他们痛斥席勒的辞藻和偶尔的多愁善感,特别是《奥尔良的姑娘》。《威廉·退尔》和《华伦斯坦》三部曲都是最优秀的戏剧。他的哲理诗和叙事诗充满活力、戏剧性,热情洋溢。
席勒于1805年去世,可以说严格意义上的德国文学的古典时期随着他的逝去而结束了。歌德一直活到了1832年,但那个时候浪漫派退出舞台,七月革命结束了,海涅逃到了巴黎,新时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