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收集玫瑰花蕾的时候,旧时代仍然在继续。
——赫里克
几乎所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都是抒情诗人,他们的戏剧中镶满了词曲的瑰宝。倘若他们自己不能打造珠宝,他们会以自己过人的智慧将其偷走,而后嵌入一个新的情节背景中。
英国文学中的抒情诗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是永恒的存在。这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只是颜色会不时地改变,有时几乎难以察觉,不过是一种色调与另一种色调的相互交融罢了。那些对抒情诗类别有一定了解的人不难发现,17世纪的抒情诗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伟大的本·琼森仍然健在且活跃,并享有比英国文学中其他任何一个文学家都高的权威的阶段。第二个阶段的权威人物是约翰·多恩,与琼森完全不同,多恩是一个糊涂蛋,亦是一个善于自省、戒律的叛逆者,而古典主义戏剧家琼森,在戒律和实践方面非常小心,虽然他并没有被形式束缚。随着这个世纪的推进,“本·琼森的传人”或者说也是多恩的传人(只不过相对没那么直接,也不那么明显而已),这些人缺乏琼森的一种学术活力,虽然他们看起来挺像样的,也学不到多恩这位独一无二且奇怪的诗人巧妙的能力,但多少还是受到了多恩明显的错误影响,比如怪诞、不规范的句法,牵强的言辞。德莱顿称其为“玄学派”(约翰逊博士也曾借鉴过这个词)。玄学派诗歌在当时被滥用,直到下一个世纪才被遏止。
而后到了第三个阶段,诗人们寻求思维的清晰、理智及规律。我们对德莱顿已经有所了解,接下来是波普。文学的反应好比钟摆,虽然不如钟摆那么规律明确。波普时代对多恩时代的批判,完全对等于后来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对波普和约翰逊的刻板和限制的批判。而生活在那个伟大的浪漫时期的一些人,致力于挖掘多恩及其继承者的所有“黄金珠宝”,他们认为波普的“模塑金属”并没有那么珍贵。从批评的角度来看,或者从纯粹的外行角度来看,这是不对的。每个诗人,每个艺术家都值得赏识、可以批判,我们应该欣赏和珍视他们,无须计较他们以前、现在或以后有什么建树。两种不同的类型都是个中翘楚,我们谁有资格去评定哪一个更好呢?
虽然这些文学宗谱和这一系列的历史展现了一种连续性,亦成为我们故事中的一部分,但倘若要了解一个诗人,可以用最简明的语言阐述他的观点。本章的宗旨在于告知大众诗人的姓名,记录下他们最精美的诗章。对于他们来说,诗歌即人生。
其中最典型、最原始的一位英国抒情诗人就是约翰·多恩,他的低调与神秘感将其隔绝于公众视野之外。年轻时他曾写过情诗和讽刺文学。后来他成了一位著名的传教士,他的诗歌的类型也就转为了宗教诗歌。17世纪的宗教诗歌具有强烈的美感,这种美感在那之后的英国诗歌中很少见到。英式圣歌与其他形式的宗教诗歌相比更注重宗教情感而非诗意。即使19世纪出现了许多诗人,在弗朗西斯·汤普森出现之前,我们也无法找到一位在宗教诗歌的诗意表达方面可与多恩相媲美的诗人:
天父上帝颂
您是否愿意原谅我这些与生俱来的罪孽,
即使这些罪孽早已存在?
您是否愿意原谅我一直还在持续的罪孽,
即使我已感到悔恨,但罪恶仍在继续?
您也许原谅,却依然不原谅;
因为我的罪孽还有很多。
您是否愿意原谅我为了成功不择手段,
还让其他人也遭受了同样的罪孽?
您是否愿意原谅我选择避世一两年,
只为了获得成功?
您也许原谅,却依然不原谅;
因为我的罪孽还有很多。
我心怀恐惧,在我卷上最后一捆线绳的时候,
我将死在彼岸;
但我向您起誓,在我死亡的时候,
您的儿子将比现在更加耀眼;
我更加耀眼,您原谅我;
我再不会恐惧。
有人说多恩不懂律诗美学,所以他深奥美丽的篇章被晦涩的热情打乱了阵脚,我并不赞同这一说法。多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倒装用语和断续的节奏是有意而为之的。其实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写出琼森那般有规律的诗歌。
比多恩更积极乐观的牧师是罗伯特·赫里克,他曾经是一位惹人喜爱的小抒情诗大师。他写了很多和《致水仙》一样好的作品,我之所以挑选这部作品,是因为其质量优秀,虽然这部作品并没有很好地表现出赫里克的幽默风格。
致水仙
美丽的水仙花,你凋谢得太快,
你让我们感伤。
正如初升的太阳,
还不曾到日中。
停下来,停下来,
直到匆忙的时光
跑到只剩黄昏的歌唱,
让我们如影相随,
让我们共同祈祷,
让我们在短暂的时光里停留,
让我们为我们的青春担忧。
如你,如万物,
绽放后便要凋零。
我们也会死去,
正如你的时光
在凋零的时候,
就像夏天的骤雨,
就像早晨的露珠,
离去不可留。
赫里克是本·琼森最杰出的追随者。正如史文朋说的那样,他只需要懒散地抬起手,就能弹奏大师精心调音的乐器,抒情诗的音调“即刻就能感应到他指间传递的智慧”。
如果琼森是他的父辈,那么霍勒斯·沃波尔和卡图卢斯就是他的祖辈。他写的颂歌和婚姻赞美诗跟拉丁文的抒情诗一样,主角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其行为又像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因为他有一打虚构的情妇。赫里克因为措辞不当,其作品很难被现代作品当成警句引用。美国作家奥尔德里奇称他为一位伟大的小诗人。这本身是一种夸奖,但放在某些语境下,人们可能会误解这个“小”字。
托马斯·卡鲁是多恩的追随者,他为多恩写过肃穆的挽歌,他和赫里克、多恩不一样,他热爱鲜花、红酒和女人,路德派三部曲的第三部作品就是他的代表作。他的诗歌柔顺、优美、轻快。他诗歌中的意象更像伊丽莎白时代的那种已然消逝年代的意象。他更喜欢那种精巧且通俗易懂的讽刺诗。作为先驱者的大师们成就了这种讽刺诗,他们勇敢地从17世纪迈向了18世纪。
森茨伯里先生满怀热情,他说这一时期的诗人又多又迷人,他们的魅力往往是由细节一点一点堆积而成的,我们可能会被他们过分强调的魅力所吸引。在这份问卷调查中,许多优秀的作家都未被提及,我们不能在后伊丽莎白时代的唱诗班里逗留太久。
有三位宗教诗人在下面短短的几段文字中被提到,就那么短短的几句,挺令人难过的。文静而虔诚的诗人乔治·赫伯特写道:“于我而言,没有哪一首诗可以打动我,但诗中的奇思妙想却总让人沉醉,虽然总是事与愿违,但至少足够真诚。”亨利·沃恩的诗句更为奇特,也更令人难忘,比如“青葱欲滴的嫩枝绿意常在”。当你看到这样的诗句时,你就知道你遇到了一个诗人: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永恒,
就像一束纯净而无尽的光。
在理查德·克拉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那个年代的特色,世俗与“异教徒”以及宗教之间的争论与结合。克拉肖曾写下优美的诗句:
无论她是谁,
她都不可能,
不可能支配我的心和我的人。
他还以圣特雷莎为题写下了这首伟大的作品:
你是无畏的欲望之女!
骑士派诗人,之所以这样称呼他们,是因为他们多是在内战中为国王效力的绅士,其中有两人值得一提,萨克林和洛夫莱斯。萨克林的情歌有一种潇洒的魅力,它们是世间男人的笑声,完全没有复辟时代的愤世嫉俗。他的诗歌语言整洁大方,没有过多修饰,这跟当下许多优美且巧妙的文章很相似。他的下面两句诗最有代表性:
为什么如此苍白暗淡,我的爱人?
为何如此苍白?
萨克林的很多作品,包括戏剧都很难读懂。洛夫莱斯的大部分作品同样也很难读懂,但他有两三首诗作简直堪称完美,《参战》:
亲爱的,我无法爱你这么多,
爱情不及荣誉多。
及《狱中致奥尔泰娅》:
石壁不足以为囚牢,
铁栅栏亦成不了牢笼。
这种诗歌风格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流传,因为战争的原因又被一分为二。安德鲁·马维尔就是赫里克风格的延续。他们的相似点在于对自然、昆虫鸟兽和鲜花单纯的喜爱。马维尔有一部作品叫作《萤火虫的割草机》,如果这首诗出现在赫里克的作品集中,一点儿也不违和:
你是一盏鲜活的小灯,是温柔的灯光,
夜莺直到夜晚还在歌唱。
马维尔是伟大的田园诗人——
将一切造物化为虚妄,
变成绿叶中新鲜的思想。
马维尔涉及的领域很广。他的《少年情爱》极具魅力,让人联想到半世纪后的一部作品《致一个有教养的孩子》。他的《克伦威尔从爱尔兰归来的颂歌》庄严而令人印象深刻,其与贺拉斯的精神举止无比接近。
诗人亚伯拉罕·考利在他的时代被世人过于高估,但在我们的时代却被低估了。在他那个时代,他比弥尔顿更有名,而对于我们而言,弥尔顿的光芒将他完全遮盖了。他的实力绝对是毋庸置疑的。至少他的“品达体”颂歌的结构精妙且富含技巧。如果不是德莱顿和波普后来居上,写出更有力而巧妙的英雄体偶句诗,他的两行一韵和单韵体诗歌的名气要大得多。考利从玄学时代向理性时代过渡,这样的过渡在同时代的人看来是全新的奇妙现象。但是,他放弃了一些确实在衰退的诗歌,也因此失去了对这种诗歌的把握。如果没有办法实现,他就没有办法与英文诗歌一起前进。
另一位过渡派诗人是约翰·德纳姆,他只对两行一韵体诗歌感兴趣,这也是沃勒的兴趣所在。不过在他的时代,他是最擅长联句的人。他是个聪明的诗人,他的直觉会告诉他新的诗歌是什么。就像法国人马莱伯一样,他被认为是与生俱来的古典主义诗人。他的联句非常紧凑,在他的两首抒情诗《去吧,可爱的玫瑰》和《花环》中,能读出一种真实的诗意。
如果这些过渡诗人摆脱了旧诗纠缠,摆脱了其中假隐喻性的荆棘,他们一样会留下野花和蜜蜂。但有一位伟大的诗人保留了旧诗的荣耀,保留了戏剧的力量和抒情诗歌的美感,同时又没有被新诗歌所取代,这个人就是德莱顿。还有一位更伟大的诗人,他和斯宾塞、莎士比亚、琼森一起遵循着旧诗风格,这个人就是弥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