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1 / 1)

探寻中国坐标之谜

北京。

1988年8月27日(星期六),一个十分平常的日子。在新华社总社招待所,当我们同平时一样,正在闭门谢客、挥汗如雨爬格子的时候,中南海却发生了一件与我们直接攸关的大事。是夜,中央领导同志看到了我们采写的《中国走势采访录》一组3篇文稿(公开稿见《瞭望》杂志1988年第39期和40期)后临时决定,将拟定于8月29日(星期一)召开的中央一次重要会议的议题改变,专门讨论在这组材料中提出的问题。

在这次会上,中央领导同志对这组材料给予了较高评价,并围绕这组文章阐发的区域之间、地方同中央之间关系的现状及走势问题,对当前经济形势下的改革思路发表了长时间的讲话,并强调提出了“治理环境、整顿秩序”的方针。

紧接着,9月2日,在中南海,总理办公室的同志转达了李鹏同志对我们的问候,称赞我们做了一件重要工作,并对这组材料和新华社的工作给予了较高评价。

消息如一石击水,引起了波澜。周围的同志们在对我们两个“小字辈”的“奇遇”纷纷表示惊讶和祝贺的同时,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作为一个记者,你们是怎样想到去抓这个大题目的?你们是如何去做这篇大文章的?

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提问。可要回答这个问题,却非三言两语可以尽叙。

改革呼唤新秩序

20世纪50年代末,一个伟人推出了他划时代的理论著述——《论十大关系》,为成立不久的共和国首次权威地阐述了区域之间、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这一理论之光的照耀下,产品经济新秩序的框架得以确立,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之轮得以顺利运转。

不是毛泽东想写这篇论文,而是现实生活需要他出来阐述这一问题。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关系、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是任何社会、任何时代也回避不了的基本问题。

物换星移!放眼今日域中,以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为内容的改革,历经10年,进入了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产品经济的传统秩序被打乱了,商品经济的新秩序自待建立,新旧之间冲突、摩擦频繁,“无序”状况的加剧使得以茫然不知所措为特征的“浮躁”情绪感染了整个社会。超稳态结构的社会似乎一下子变得动**和迷离混沌起来。

透过复杂纷繁的社会生活和迷雾,人们可以感觉到:要建立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新秩序,区域之间(沿海与内地、东部与西部、加工省与资源省)、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其重要性正日益突出。烽火遍及全国的各种资源大战、东部和西部日益加剧的矛盾冲突、经济震**、宏观失控、社会经济秩序混乱……举凡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中出现的各种矛盾、问题,都可以从上述两大关系的现状中找到其肇始原因。

地方与地方、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如同两条规范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经纬线、坐标轴,要澄清迷离混沌的现象、将千头万绪的现实理出头绪,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就是要重新确立和把握纵横两大坐标轴的关系。

我们没有能力来阐述上述关系,但有责任提出这一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提请社会注意。道理很简单:我们是新闻记者,不仅有历史责任感,还有职业优势。

以上,是我们思想的发端。1988年6月,当我们把这个酝酿近两年的思考一提出来,立即得到了《瞭望》编辑部的充分理解和支持。

“开放”与“割据”、“变通”与“失衡”是我们这次采访重点涉及的核心问题。作为一个全新的社会经济现象,就我们视野所及,国内迄今还没有一个具体部门,也没有一个人在系统研究之,能权威阐述之。显然,要破解这个全新的问题,客观上要求记者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职业优势,“集众思广众益”,创造性地开展工作。

“集众思广众益”

要达到上述目的,首先必须实现采访方式上的革新和突破。“三者采访法”就是我们尝试的一种特殊采访方式。

中国走势如潮如涌,跌宕起伏。各类人物中,对改革大势感受最深、最有发言权的离不开三种人:省市领导、专家学者、资深记者。省市领导作为改革进程的承上启下者,对改革和形势有深刻的理解;专家学者长于理性思辨,对现实有冷峻超脱的观察;资深记者紧贴生活,阅历丰富,握有大量第一手材料。

但是,因时空所限,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带有职业局限:省市领导受区域利益所限,难于超脱;专家学者偏重理性思考,疏于实践;记者求新奇,行色匆匆,对社会的把握失之零碎和浮泛……然而,如果能将这三者的智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取长补短,那么这种智慧的结晶体就将具有立体感,也有可能放出客观全面的光芒。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着手拟定“三者”采访计划。这是一个庞大的采访计划,列入我们计划的采访对象多达两百余人。从北京出发前,我们就采访了不下二十名颇有见识的资深记者。他们有《经济参考报》总编辑喻权域和来自天南海北、常年奔波在生活第一线的分社记者们。采访完全是采用争论形式进行的,通过撞击反射,这些“活信息库”不仅给了我们不少活生生的材料,而且给了我们诸多闪光的思想,为我们即将展开的大跨度采访规范了一个比较科学的坐标系。

遍访“三者”,能防止以偏概全的弊端,对问题能求得深层次的立体了解,但它却不能防止空间上的以偏概全。时下中国,伴随改革开放的十年进程,东西南北差距越拉越大。对同一社会问题,即使是同一阶层的人,因地域的不同,其价值判断和反应常常也是大相径庭的。为了能从宏观上更好地把握主题,讲好“普通话”,在遍访“三者”的同时,我们打破常规,充分发挥小分队的优势,采用了东西南北“大抽样”的采访法。具体做法是:依中国传统的五大区域划分法,以东北、华北、华东……为序,每一个区精心挑选出一两个最有代表性的省市,在最有代表性的省市中,再选择最有代表性的采访对象。

例如,在东北,我们选择了黑龙江省和沈阳市两个点。黑龙江作为我国原材料(原煤、原油、原木、原粮)输出大户,其心态颇能代表原料输出省区。在这里,我们选择了采访省委书记孙维本和哈尔滨市市委书记李根深。两位领导都是中央委员,前者是务实型干部,后者是学者出身的专家型干部。

搞活经济与宏观失衡,是一个正在日益强烈地困扰着我们的大问题,但又是一个大家都说不清楚的问题。就像大海上飘浮的冰山,人们都能依稀辨别它那露出海面的顶端,但却说不清其深藏海水中的庞大体积。正是这种困惑,促使许多关心中国走势的有识之士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以共同探讨这一话题。

同孙维本同志的交谈,持续了整整一天。先在他的办公室谈了一个上午,刚欲告辞。余兴未尽的省委书记主动提出了下午同我们继续谈的要求,并驱车亲自来分社。李根深同志也是专门腾出时间,同我们整整谈了四个小时。事后常常有同行问我们:这些“封强大吏”,对你们两个年轻人为何如此“厚爱”?答案一言难尽,但前面所述的“冰山现象”不能不是解答这个疑问的一个重要原因。采访武迪生的经过颇能说明这一问题。

武迪生同志为科技人员出身,当过“右派”,历经坎坷,是一个有见识、很洒脱的领导人。我们赶到沈阳的前一天,武迪生刚刚接受过一拨记者的采访。按常规,是不好再打扰人家的,但依我们的计划,又非得采访他不成。辽宁分社老记者赵文泉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负起了为我们牵线搭桥的工作。两人在联系时,曾有这样一段精彩的对话:武:我很忙,采访是否免了?

赵:人家可是专门奔您来的(赵介绍了我们的个人情况和采访内容)。

武:明人不说暗话,这两个记者值得见吗?

赵:值!

武:好,明天见!第二天,当我们同武迪生“争辩”完毕、正欲分手之际,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接受记者采访,我的原则是等价交换。你们要从我这掏东西,我也要从你们那里获信息,绝不干亏本买卖。老实说,我同记者交谈很少有像这次这么长的时间。老赵说得对,同你们的交谈值!”

在我们这次长达70天的采访中,诸如此类的故事屡屡发生。

要把握好一个宏观难题的采访,记者不仅要充分发挥“集思广益”的优势,还必须具备“集思广益”的能力——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力和敏捷的调整能力。不然,随时都会有“迷失方向”的危险。

采访之初,我们曾一度被“联邦制”的设想所吸引,并在这一思路上注入了不少精力。

经过10年的改革开放,今天的中国,东西南北齐步走的格局已逐渐被“经济特区——沿海开放城市——沿海开放地带——内地”这一分层次发展的格局所取代。但因改革不配套,宏观调控上暴露出一个突出问题:多元化的放活政策同单干化的“收缩”政策之间的矛盾。所谓“一刀切”及其震**就是这一矛盾冲突的体现。为最大限度地摆脱“一刀切”造成的不良后果,不少地方纷纷采取“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办法来对付中央。这是造成中央宏观调控能力日益削弱、“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之风日盛的“合理”因素之一。

如何解决这一难题?一些专家学者的观点是搞“联邦制”。大意是:中央只管外交和军事,其他权力下放。主要论据是:如此即可彻底解决区域之间、中央和地方之间纠缠不清的矛盾。有的学者还博采古今,著书立说阐述这一问题。

乍一看,这个思路倒是个简单易行、顺理成章的方案。但通过广泛采访包括阅读国内有关学者对这一论题的著述后,我们终于认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在理论上深入探讨的学术论题,但绝不是解决当前中国问题的有效良方。于是,赶快调整思路,从而避免了“误入歧途”的危险。

离开东北后,在华东,我们找了福建省委书记陈光毅;在中南,我们找了广东主管工业的副省长匡吉;在西北,找了甘肃省省长贾志杰……与此同时,我们在各省区召开了若干次记者座谈会,除了同新华社驻各分社记者对话切磋外,还同地方新闻界同行座谈。通过广泛深入地采访,获得了大量的第一手宝贵材料,开拓了思路。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采访和紧张思考,我们终于有了较为明确的主题思想。然而,在哪里“收网”呢?经过反复比较,我们选择了重庆,采访对象定为重庆市市委书记肖秧。选择肖秧的理由有三:一是因为他能代表西南地区;二是因为他是我国第一个综合改革试点城市的首脑;三是他在高级干部中以有见解、敢于直言见长。

这次采访颇具戏剧性,当我们冒着40℃高温的炙烤,赶到这座山城时,肖秧正好去北京了。市委秘书长只好把我们的来意及采访提纲火速传到北京,肖秧真不愧是肖秧,豪爽痛快!见到提纲后,认为有深谈的必要,立即提前结束在京日程,飞回重庆,同我们进行了促膝长谈,使我们顺利完成了“收网”工作!

“人生能有几回搏”

要想干成点事业,没有一点玩命精神是不行的。这次大跨度采访,按常规,我们两人搞一个题目就行了。但是,为了能充分利用好这次宝贵的采访机会,在《瞭望》总编辑陈大斌和经济组负责人林晨同志的大力支持下,我们除主要采写“中国走势”外,还担负起了《城市交通问题调查》、《广告意识大透视》的采访任务。采访同步进行,思维交叉展开。每天日程,按早、中、晚分割,犹嫌不够。到任何地方,不仅无心观山望景,甚至连停留时间也不敢延长。

在福州,新华分社领导安排我们在鼓山风景区游览,车就停在楼下,我们婉言谢绝了;在厦门,支社同志安排我们逛鼓浪屿,说“不到鼓浪屿,不叫到厦门”,我们也只能忍痛放弃;到贵阳,面对分社领导安排去花溪风景区游览的盛情,我们也只能报以歉意的一笑。

为了赶时间,从厦门到广州,我们乘长途汽车。炎炎夏日,二十来个小时走下来,屁股上长满了水泡,身体就像被风干似的,再喝多少水也解不出尿来;为了抢时间,半夜挑灯夜战到一两点是常事……

艰苦的采访、不规则的生活,损耗了我们的身体:夏阳流鼻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流起来就止不住。鼻血流多了就头晕耳鸣,但工作还得干。我在稿子脱手后大病了一场,上吐下泻,低烧不止。

8月10日,我们赶到贵阳,利用这宜人的山城气候,找了一个清静之地,闭门5日,一气写出了这套调查报告。稿件在中央决策层引起了高度重视,取得了预期效果。可继之而来的省市一级的热烈反应,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文章刚刚发出,重庆市市委书记肖秧同志首先托人给我们打来了电话,说他看到了文章。作为地方领导,他首先感谢我们为中国改革出了力,接着说了三条意见:一是完全赞同文章的观点和分析,二是认为文章所引起的观点完全正确;三是他愿同我们交流更多的思想。并表示趁来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之便,希望同我们再见见面。

紧接着,黑龙江省委书记孙维本、哈尔滨市市委书记李根深、沈阳市市长武迪生等我们采访过的各路“封疆大吏”,也反馈回来了类似的信息。

春华秋实,思考者的喜悦莫过于思想被社会所认同;爬格子者的满足莫过于文章被人们所理解。我们的劳动得到了社会的承认,并有可能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力量。作为一个记者,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了!“人生能有几次搏”我们的辛劳已得到了最大的补偿,此行足矣!

(原载于《中国记者》一九八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