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虎:增长不等于发展。社会的发展应该体现为政治文明、经济文明和社会文明的“三元和谐”。中国过去二十多年的发展,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政府到企业到全社会,大家关注的都是经济,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政治文明和社会文明的同步建设。在大家共同富裕的同时,贫富差距还是在不断拉大。在有些地区,穷者愈穷富者愈富的马太效应日益突出。贫富差异过于悬殊,两极分化,造成一种极不和谐的社会气氛,等级分明,富人趾高气扬,穷人非常卑微,十分压抑。而来到成都这个城市,你就不会感到那么难受,虽然不能说大家过的都多么体面,但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都比较自信,都比较从容,都比较有尊严,社会气氛总体上是比较和谐的。在成都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幸福指数”的问题,我觉得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察,好像还有一个“和谐指数”值得研究,王老师您怎么看?

王志纲:和谐社会问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问题。首先,政府的职能和角色在构建和谐社会方面显然非常重要。在过去的几年当中,成都市政府在构建和谐社会方面的确是有所作为的。

成都较好地进行了政府职能转型,让那些“不在状态”的领导干部下课,注重经济以外的各种社会形态的完善,大力推进城乡一体化,切实解决“三农”问题。

比如,让发达的中心城区与落后的远郊区“一对一结对子”,青羊区与蒲江县牵手、锦江区与金堂县牵手等,加强城乡互动,是很可贵的探索。

再如,锦江区的三圣乡也是一个好例子。三圣乡作为城市通风口,被规划为永久性绿地,两万多亩的村庄成为名副其实的城中村。如果这个城中村在广东的话,极有可能是一个放任自流甚至藏污纳垢的场所。在成都则不然,由于政府引导得方,措施到位,成为全中国城中村发展的一个样板田,成为新农村的发展示范,成为都市中的绿洲和都市人的休闲平台。都市人来三圣乡的“五朵金花”休闲的时候,体验到了都市田园的乐趣,感到了心灵的愉悦,最后也让这里的农民兄弟们得到很大的实惠,而且不失业。

如此等等,成都经验正在被概括为“成都方式”,已经引起国内的普遍关注。

和谐社会的构建,政府等外部的力量约束固然重要,但最终还是要靠人们心灵的和谐,只有心灵的和谐,才是和谐的根基。

我认为,和谐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自我心灵的和谐。

第一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四年前,我在成都作战略策划的时候,有一个事情直接刺激了我,那就是一些成都人对我讲,我们成都这些年经济发展不太快,是因为我们丢掉了一些机会,全国乡镇企业大发展的时候,成都没有挂上这个档。

我听完以后,倒过来马上向他们表示祝贺,幸好你们没有经历这个阶段,才保留了沃野千里、田园牧歌的成都平原。要是经历了那个过程,就像珠三角和长三角的一些城市一样,多好的田园风光、江南水乡,现在已经是污浊不堪了。

什么叫乡镇企业?本来应该是工人兄弟干的事情,由于传统体制里面的工业不争气,最后让农民兄弟拿着鸟枪土炮来占领市场,才有了乡镇企业的崛起,乡镇企业的崛起只是过渡时期的产物。

乡镇企业村村点火、户户冒烟,最后的结果,是成本最高、耗能最高、污染最高、效率最低,现在回头来看,后患无穷。浙江太湖流域的乡镇企业这些年所创造的财富,全部拿来再乘以二,太湖都修复不过来。这就是人类的灾难。

所以我对成都人说,恭喜恭喜,幸好你们成都没有经历这样一个阶段。

人与自然的和谐,价值连城。成都平原和周边的那些风光和景物,现在都真正成了一种无烟工业。它所获得的回报,远远大于乡镇企业所带来的收益。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它没有经过乡镇企业杀鸡取卵粗放化的过程。也许是歪打正着,但是给我们留下很多思考。

今天的中国,中西部还有很多处女地,还有不少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机遇,成都的意义告诉人们,千万不能再走杀鸡取卵的发展道路了。

第二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现在北京上海广东等发达地区这些年来两极分化非常利害,最后形成了仇恨,社会不稳定,但是成都这一点我觉得处理得比较好。在成都,你看不到这种硬梆梆的营垒对立,你或许可以在酒吧在茶馆里面看到一伙人在那个地方吃饭喝茶聊天,你一问他们,最低的900块钱一个月,可能是广告公司的文员,中间可能是个公司总经理,甚至上面可能还有一个上亿身家的富豪,在那个地方摆龙门阵,没有等级森严的感觉,各得其所,其乐融融,这种情形为什么在成都能够出现?文化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存在决定意识,物质决定精神,当人有了钱之后,就物以类俱,人以群分,但是在一定的时候,在特定的文化背景里,这些东西是可以销融的。

这也是值得我们社会学家去思考的,可能跟农耕文明有关系。记得五年前到成都去的时候,人们正在批判成都人小富即安,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也许是个优点。

人们有一种闲适的氛围,摆龙门阵,在一起聊天,就使人们自然产生了很多创意,所以成都是个创意之都,适合搞创意经济。

原来创意难以“经济”,是因为它还没有到这个时代,创意变成了吹牛皮,是赚不到钱的。一旦创意经济时代到来,有了产业载体,成都的这种文化就成了无价之宝了。闲适、吹牛和在一起聊天,不仅是有了休闲价值,还有了商业价值。这是成都的文化在全球比较受尊重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也是成都那些穿着拖鞋,刚刚能够吃饱的文化人能够跟那些富豪、巨富们平起平坐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

第三是心灵的和谐。这是最高层次的,也是最根本的东西。

余秋雨有一个观点,我觉得说得不错的,他说文化有三种形态:书卷文化、世俗文化和心灵文化。

所谓书卷文化就是在书本里的文化,也就是文化人们所说的文化,其实这不过是文化的一种形态。世俗文化也叫生态文化,指的是现实生活里面不断创造和产生出来的民间文化,文化人对这种下里巴人的东西是不屑一顾的,其实这种东西正是文化的重要源头,经过多年洗礼,就沉淀为书卷文化了。

最高层次的文化是心灵文化,比如宗教文化等。人到了一定时候,他就要问一个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向哪里去的问题,人为什么活着,幸福是什么?这是困绕着人类永远说不清楚的话题。

成都人啊,每一个成都人都是哲学家,他对自己的生存、生命、幸福有自己独特的理解。

农耕文明跟原始社会有很大的不同,原始社会一是资源稀缺,就只能由一个权威来分配,它只能维持半饱,分配不公是要饿死人的,当时是朝不保夕,这是原始共产主义。

农耕文明受封建社会影响,这时资源刚好够,就是适当。从孔老夫子到朱子理学,他们都讲适可而止、知足长乐,这个知足就是温饱。这是人们的一种基本需求,它是必须的,但也只能小富即安。当时的社会,只有持这种心态,才能保持和谐。因为往外扩张它没有空间,只能往内挖掘。这样一来,使成都平原出诗人、哲学家等文化人,人们追求一种心灵的丰富,于是出现了大批精神贵族。

今天社会在转型,尤其在人均资源十分短缺的中国,如何学会适可而止,追求和谐,十分重要。所以在这个背景下面来探讨成都的价值,意义很大。

在心灵和谐的同时,最后解决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这三个平衡很重要,人类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它是要出大问题的。中国资源短缺,人口众多,如果没有一个基准点,人们都无休止的去略夺,去索取,就做不到社会的和谐,人与人之间也没法和谐,心灵也不能和谐。心灵不和谐造成了很多的争斗和动**,吃祖宗饭造子孙孽,最后毁灭世界。

路虎:成都这个城市的心灵文化的确很有中国特色。上海就很势利,以衣帽取人,比方说谁要是开太便宜的小车就会觉得很不好意思,索性打的士或坐地铁。成都人就不那么虚荣,很多人就开个小奥拓或者是小QQ之类的三四万的小车,也心安理得,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卑微,而且还很快乐。这是一种非常健康的心态。实际上欧洲人刚有钱的时候,也是比大比豪,而现在呢,富有的欧洲人都开小车了,很务实,很节俭。

王志纲:到了欧洲你会感到心态很平和。我前年到瑞士滑雪的时候,当时是瑞士当地一个房地产协会的会长陪我,二十年前他是一个优秀的滑雪教练,现在是一个房地产老板。他陪了我几天,每次来接我的时候,都开一个相当于奥拓这样的小车。我当时很奇怪,他是房地产的老板怎么开这种车呢?

他告诉我,开这个车就像买自行车一样,用个三年跑过二十万公里就报废,再换一台,他说,性能还不错呢。我发现瑞士那些富豪们都是这样的,并不张扬,已经成了一种国民习惯。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瑞士人是最富有的,也是全球最节俭的。当然,他们也会消费,他的消费一般集中在某一个假期,全部花出去。

上次我到达沃斯去,赶马车的一个老头,他就对我说,“我女儿在中国旅游,我也想去看看。”瑞士一个赶马车的人也可以到中国来玩。

我到达沃斯,当地人带我到酒窖里面去品酒,慢慢品,不像我们中国人像喝啤酒似的拿起来就干。那里的红酒做得非常好,因为那里的人们是在一个非常平和的心境里面完成酿造工作的。

瑞士没有传统的工业化,但是,它的这种休闲高地建立起来以后,最后就收全球的钱。从拉马车的马车夫,到教我滑雪的教练,到出租雪具的小伙子,或者家庭旅馆的老太太,每个人都自得其乐,生活得自在、舒服,最后还要去喝点红酒。

成都发展得好了以后,也会形成这样的一个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