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夏目漱石 1143 字 2个月前

“留神哪。”宜道说着,领先一步走下昏暗的石头台阶。宗助尾随在后。这儿与城里不同,一到晚上,脚下的路面看不真切,所以宜道打着灯笼,照着脚下的一小块路面。两人往下走完石头台阶后,见高大的树枝从路的两边伸过来,像是要落到头顶上似的,把人荫蔽在天空下。夜色黑魆魆,树叶的苍黛色仿佛要渗入两人的衣服织线缝里似的,使宗助感到寒意袭人。这种凛冽的色调仿佛多多少少也反映到灯笼的光泽中了。可能是因为宗助一味想象着树干是何等魁伟的缘故吧,这灯笼竟显得微乎其微了,它在地面留下的光晕也只有几尺的范围。被照到的部分成为灰蒙蒙的断片,随着行进而轻盈地落到了黑暗中,并随着两人的黑影,也随着脚步的移动而移动。

走过荷花池,向左往上登,这段夜路使从来没走过的宗助脚下打滑,木屐的底齿屡次绊在扎嵌在土中的石头上。他们本可以横抄荷花池前的一条小路,但是宜道考虑到小路坑坑洼洼的地方太多,对不曾走惯的宗助来说,虽近却诸多不便,所以特意领宗助走大路。

迈进正门,见昏暗的泥地间里并排放着不少木屐。宗助仿佛为了避免踩着别人的这些木屐似的,欠着身子轻轻进入屋里。这屋子约有八铺席大,墙际成一行地坐着六七个人,中间是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光头僧人,其余的人都穿着裙裤。他们空出了通向楼梯口和里屋的一段三尺左右的廊道,毕恭毕敬地在垂直方向上排成一行,而且一声不吭。宗助朝他们望了一眼,首先被一种峻刻的气氛所震撼。他们全都闭紧了嘴,用力锁着像是在搜索枯肠的眉头,可谓目不旁视、专心致志。不论有什么人进来,他们一概不去分心,宛如活的雕像似的凝神专注于自身的事,在没有炉火暖意的屋子里肃然而坐。宗助见状,感到山寺的寒意中现在又新添上了一种肃穆的气氛。

过了一会儿,在冥冥之中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响,起先极轻,渐渐加强,向宗助落座的地方走近来,最后,一个僧人突然从廊道口露面,又从宗助的身旁通过,一言不发地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了。于是,离宗助很远的院落深处传来了摇铃的声音。

这时,与宗助并排着肃然打坐的人中,站起来一个身穿小仓芝麻布裙裤的人,他依旧一声不吭,走到房角落而正对廊道口的地方坐下来。这里有一只大约高两尺、宽一尺的木架子,架中吊着一个颇似铜锣而远比铜锣厚重的东西,在微弱的灯光中泛着苍黑色。这个穿裙裤的人操起搁在台上的丁字形钟槌,朝着这状如铜锣的钟中央打了两下,发出了洪鸣声。于是,他起身走出廊道口,向院落深处的方向而行。这次的脚步声同先前的恰好相反,是愈远而愈轻,以至于在什么地方停住便无声了。宗助坐着,不禁暗暗吃惊,寻思着这个穿裙裤者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但是没听见院落那儿有任何动静。与宗助并排坐着的人都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只有宗助在心中静候内院有什么声息。这时候宗助忽然听到了摇铃声,与此同时,传来了踏着长廊渐渐走近来的脚步声。身穿裙裤的人又在廊道口出现,只见他一声不吭地走出正门,消失在夜霜中了。这时,打坐的人中又站起来一个人,去打响那只钟,接着又听得脚步声踏着廊道橐橐地走向院落深处而去。宗助把手按在膝上,一面留神着这依次默默进行的事态,一面静等轮到自己身上来。

当那个与宗助只相隔一个人的人起身走进去后不多久,内院传来了大声的叫喊,由于距离远,这喊声虽不足以震撼宗助的耳膜,然而喊声用力之强是显然的,而且那喊声带有其人独特的音色。当宗助贴邻的那人站起来时,一种“终于要轮到自己头上来了”的意识笼罩着宗助周身,使宗助越发沉不住气了。

宗助为那个思考题准备好了自己体会到的答案,但这一答案极其浅薄,连自己都觉得难以通过,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儿,就得提出一些见解,事不得已,只好把生硬、受拘的地方搞得能自圆其说一些,以便应付眼前这一关。其实宗助做梦也不敢设想,凭着如此靠不住的答案能够侥幸过关。当然,宗助也丝毫没有要欺瞒老师僧的意思,应该说,他这时候的态度比较认真,他感到空虚,他对于自己只得用纯粹是想象出来的、宛如画饼似的货色去现场蒙混,觉得可耻。

宗助像其他人一样打响了钟。可是打钟时,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实无打此钟的资格;别人有此资格,我宗助像猿猴学戏,何以自处!

宗助抱着自己矮人一截的惶恐感,走出房门口,沿着寒意凛然的长廊一步步走去。右侧的房子里都是黑洞洞的。拐了两个弯后,看到对面尽头处的一扇纸拉门上映着灯影。宗助走到这屋子的门槛前站停。

进入室中的人照例得向师僧行三拜之礼。拜法同平时问候致意时一样,把头顶躬向地席,同时两手手掌向上摊开,置于头部的左右,有点儿像捧着什么东西似的移至耳边。宗助跪在门槛处,照此拜法开始行礼。

这时,听得室中传来表示领情的声音:“一拜足矣。”宗助闻言,终止跪拜,进入室中。

室内沐浴在昏暗的光亮中,反正灯光是弱得不可能披览字体最大的书籍。宗助有生以来还想不出有谁能在如此微弱的灯光下上夜课的。当然,这灯光要比月光亮一些,而且不是月光那种苍白色,而是带有就要沉浸到朦胧之境的倾向。

在这静谧而迷茫的灯光下,宗助认出了宜道所说的那位师僧正坐在自己对面四五尺远的地方。老师僧的脸膛依旧呈古铜色,仿佛塑像似的纹丝不动,全身披裹着带有素雅的柿色和褐色的法衣,看不到脚和手,只能看到颈项和脑袋,神情极其严肃、紧凑、坚毅,使人见了像是永远可信、不必担心会有改变似的。而头上呢,一根头发都没有。

宗助面对老师僧而坐,觉得自己像是丧失了气魄似的,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就不吭声了。

“你这话太浮泛了。”老师僧启齿说道,“这等话,那是多少有点儿知识的人都能说的。”

宗助犹如丧家之犬退了出来,只听得后面发出了震耳的摇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