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怀揣一封介绍信走进了山门。这介绍信是一位同事的朋友给写的。这位同事上下班时,就在电车中把西装衣兜里的《菜根谭》[44]拿出来翻阅。宗助对这方面的书向来不感兴趣,当然不知道这《菜根谭》有什么名堂。一天,两人正好同车坐在一起,宗助问了问这是什么书。同事便把这黄皮小书递到宗助眼前,说“此书妙不可言”。宗助又询问“书中讲些什么”。同事听后,显出三言两语无法讲清楚的样子,有点儿玄乎地回答说:“怎么说呢?反正是讲禅学的书吧。”同事的这种回答,宗助至今记忆犹新。
在拿得介绍信的四五天之前,宗助曾走到这位同事的旁边,突然询问说:“你在研究禅学?”同事看到宗助绷紧了脸而且相当认真,便显出颇感吃惊的样子,答道:“哦,谈不上研究,我读这书,一半是为了解解闷的。”随即就避开了。
宗助感到有点儿失望,怅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天下班回家,两人又同乘一辆电车。这位同事想起早晨在车中对待宗助的态度很不应该,暗察他那问话里不无深意,于是,以远比早晨亲切的态度,向宗助作了有关的说明,但也明确表示:自己从未有过参禅的实践。并说道:“如欲知悉详情,好在我尚有一个朋友,他经常到镰仓去的,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宗助便在电车里把那人的姓名和地址写到记事本上,第二天,带着同事当时写的介绍信,不辞路远,特意前去拜访了。宗助事前向单位里请了十天病假。在阿米面前也以生病作借口。
“我的头部不舒服,向单位请了一个星期假,打算出门散散心。”宗助对阿米说。
阿米总觉得丈夫近来的情况有些异样,一直放心不下,正在这时候,却见平时优柔寡断的宗助这回竟如此果断,当然不胜高兴,但转念事情有些突如其来,便又感到十分惊讶。
“你要出去散散心,打算去哪儿呀?”阿米问道,差点儿没把眼睛瞪圆了。
“我想还是镰仓那一带比较合适。”宗助从容地回答。
土里土气的宗助同文明时髦的镰仓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把这两者突然凑合在一起,不免有些滑稽。阿米听了也忍俊不禁了。
“哟,你倒是成了大老板啦。把我也一起带上吧。”阿米说道。
宗助已顾不得玩味妻子这种亲昵的说笑,严肃地辩解说:“我不是到那种高贵的场所去享乐,而是要到那边的寺庙里去住上一个星期或十来天,静静地养养脑子。我也不知道这么办究竟能有多少作用,但大家都说,空气好的地方,对头脑肯定大有好处。所以……”
“那是当然的。你应当去。方才我是同你说笑,你别当真。”
阿米为方才调侃自己这位善良的丈夫而感到有些歉意。宗助则在第二天带好了介绍信,到新桥上了火车。
这介绍信的外面写有“释宜道方家”的字样。
“这些日子以来,他在那里当侍者,但最近塔头[45]的旧庵堂要整修,听说他住到那边照料去了。到了那儿再打听一下吧,你看怎么样?那庵堂好像是叫一窗庵。”
同事在为宗助写介绍信时,曾特别这么关照宗助,宗助边道谢着接过介绍信,边问明“侍者”“塔头”这些前所未闻的字眼的含义,然后回家。
由山门而入,两旁是高大的杉树,遮去了天日,道路顿时变暗了。接触到这阴森森的空气,宗助立即感到这儿跟外面的世界迥然不同。站在寺境的进口处,令人产生一种好像要得感冒似的恶寒。
宗助先笔直朝里走,只见前方同左右两旁不时出现大小屋宇,但都不见有人进出,凄清之极。宗助琢磨着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探问宜道的住处,不禁站在杳无人迹的路中央,向四周打量着。
寺庙好像是从山麓向上辟建的,进深足有两百多米,寺后树木参天,浓荫翳然。路两旁,丘陵连绵,限于地势,就在一些小小的高坪上垒石为阶,高筑门坊。平地上有好几处围着矮墙的所在。走近前去一看,每处门上的檐瓦下都挂有院名、庵名的匾额。
宗助走着看了一两块颜色已剥落的旧匾额上的字,忽有所悟:应该先找到一窗庵,问问是否有介绍信上所写明的那个和尚,要是没有,再往里找,这比较省事。于是,宗助踅回来重找,发现一窗庵就坐落在进山门处不远的右侧高石阶上。由于地处丘陵边缘,它面临日照充分而宽敞的寺庙门庭,背倚山腹,一派暖意,大有不畏严冬的样子。宗助通过寺门,由寺厨迈入堂屋,站在房门口的拉门前试呼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但是没有任何人应声出来。宗助站在那儿静等了一会儿,观察里面的动静。过了许久,仍不见任何反响,宗助觉得奇怪,又按原路走出寺厨,折向寺门。这时,由石阶下走上来一个和尚,头皮青得发亮,看上去很年轻,只有二十四五岁,脸色白皙。
宗助在门前同他照面后,问道:“请问,有一位叫宜道的师父是住在这里吗?”
“我就是宜道。”年轻的僧人答道。
宗助闻言,又惊又喜,立即从怀里取出那封介绍信,递过去。宜道站着拆封,当场浏览了一遍,然后卷好信收入信封。
“欢迎。”他说着,亲切地点头致意后,走前一步为宗助领路。两人在寺厨的门前脱下木屐,推开纸拉门走了进去。屋里砌有一只颇大的地炉。宜道把套在深灰色布衣外的薄质粗劣的法衣脱下来,挂到钉子上。
“你觉得冷吧?”他说着,把深埋在地炉灰里的炭火刨了出来。
这位青年僧人是个举止言谈都从容不迫的人,同他的年纪颇不相称。他低声做过什么应答的话之后,那副笑吟吟的神态,使宗助觉得他不啻是一个女子。宗助心里在想:这个青年究竟会在何种动机之下毅然削发为僧的呢?看到他的安详举止,不免有些怜悯。
“这里一片肃静,看来今天大家都出去啦?”
“不,不光是今天,平时,这里除了我也没有别人。所以有事走开时,我也是听任门户敞开着,没什么不放心的。方才我有点儿事儿到里面去了一下,以致失迎了,抱歉,抱歉。”
宜道为自己方才有失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事,重新表示了歉意。宗助觉得,就这么一个人,竟要看管这座大庙,辛劳是可想而知的,而自己还跑来给人家添麻烦,实在说不过去。
宜道见状,说道:“哦,一点儿也不必客气。这是为了修道嘛。”说的话感人至深。他还告诉宗助,除宗助外,眼下这儿还有一位修道的居士。并说这位居士来山寺已有两年了。宗助在两三天之后才看到了这位居士,是一个脸相似罗汉那样令人发噱的乐观者。他手提三四根细萝卜,说是今天弄来好吃的了,请宜道把萝卜煮熟吃。宜道和宗助都作了陪客。事后宜道笑着告诉宗助:这位居士的脸相酷似和尚,所以时常混在僧堂的和尚中,去吃村里人家的斋饭什么的。
此外,宗助还听到了各种有关俗人进山寺来修道的事情。说是其中有一个在此修道的售卖笔墨的人,他背负着大批货物,在附近一带躞蹀了二三十天,至货物快售尽时,便回山寺坐禅。不久,见食物要吃完了,便又背负着笔墨,出去销售。他生活在这两端之间,仿佛数学上的循环小数,周而复始,他也乐此不疲。
宗助把这些倜傥无羁的人过的日子同自己目前的内心生活一对照,不禁惊叹其间实有天壤之别。宗助感到迷惑的是:这些人是生性豁达故能坐禅呢,抑或是坐禅导致了他们襟怀豁达的呢?
“随心所欲是不行的。要能乐在其中,才会二三十年云游四方而不以为苦。”宜道这么说。
宜道仿佛对眼下的宗助很不放心,于是对宗助谈了坐禅时的一般注意事项,谈了关于老师僧出思考题的事,谈了对于思考题必须废寝忘食、不分朝晚昼夜地进行冥思苦索等等。
最后,宜道说道:“现在我陪你到下榻的地方去。”随即站了起来。
两人走出砌有大地炉的房间,横穿过大殿,从廊庑上推开边上一间房间的纸拉门,乃是六铺席大的客堂间。宗助被引至这里时,才感觉到自己已是一个独自来到远乡的人。不过,也可能是四周围的幽静气氛的反作用吧,脑子里反而比在城市时更不平静。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宗助听到从大殿那边传来了宜道的脚步声。
“老师僧要召见你了,如已就绪,这就走吧。”宜道说着,很有礼地把膝头落在门槛上。
两人联袂而出,可谓人去寺空。顺着山门的那条通路朝里走了一百多米,见左侧有一个荷花池。时值寒令季节,池中淤塞而混浊,了无情趣,但是对面那所廊庑上围有栏杆的厅堂,一直突向高崖的边沿,却大有文人画中的那种清雅风致。
“那就是老师僧的下榻处。”宜道指了指那较新的建筑物。
两人从荷花池前走过,登了五六级石头台阶,仰望着正面那大伽蓝的顶部,旋即向左拐去。
在临近正门处的时候,宜道说道:“对不起,我先进去……”便绕向后门去了。
不一会儿,宜道从里面走出来,说道:“哦,请进。”便引着宗助来到老师僧的面前。
这位老师僧好像有五十岁的样子,古铜色的脸膛,皮肤和肌肉结实,没有丝毫驽的模样,这形象宛如一尊铜像似的,铭刻在宗助的心间。不过,唯有嘴唇过厚,显得有些松弛。但是眼中闪烁着一种异彩,这是普通人绝对没有的。接触到这种视线,真令人有暗中见利刃闪过的感觉。
“嗯,不论来自何处,都是一视同仁的。”老师僧对宗助说道,“你该去思索一个问题:父母未生你之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
宗助虽然不太明白“父母未生你之前”是什么意思,但从整句话的意思琢磨,无非是要你认识自己的本体究竟为何物。宗助觉得自己太缺乏禅学知识,不便多问,遂默默地由宜道引领着回一窗庵了。
晚饭时,宜道告诉宗助:去老师僧处问道的时间是在一早一晚,凡两次;老师僧讲道的时间是在上午。
他又亲切地关照说:“老师僧今天晚上大概还不至于会做问道的答疑,明天早上或者晚上,我再来约你吧。”并且要宗助注意:在最初阶段,屏息静坐是会感到难熬的,所以嘛,最好点起线香来计时间,每隔一段时间休息片刻。
宗助手持线香,从大殿前通过,走进派给自己住的那六铺席大的房间,惘然地坐下来。宗助强烈地感到,对自己来说,那种所谓的思考题简直同自己的现状毫不相干。这就如同自己现在是苦于肚子痛而来求医,岂料这儿的对症疗法竟是要我解答一道令人头痛的数学题,说什么“哦,你可以思考一下这道题”。命我思考数学题也未尝不可,但是不先治疗一下肚子痛,这就未免不合情理。
与此同时,宗助觉得自己是请了假,特意到这儿来的。即使看在为自己写介绍信的人的分上,看在殷切关注自己的宜道的分上,自己也不能过分草率行事。宗助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全力以赴地向思考题进攻。而这将会把他引往什么地方呢?会给他的心灵带来什么后果呢?他自己是一无所知。他是不是被好听的“悟”字所**,而在做一次与自己的平生不相称的冒险呢?是不是抱着一个渺茫的期望:万一冒险成功,便可使眼下惶惶不安而又懦弱的自己得到解救呢?
宗助在冷却了的火盆灰中焚起细细的线香,遵嘱在坐垫上作参禅的跌坐[46]。这房间在白天并不怎么样,但是,等到太阳一下山,顿时寒气袭人。宗助坐在那里,已感到背心发凉,冷得受不了。
宗助思索着。但是思索的方向和思索的中心问题都虚幻得不可捉摸。宗助一边思索一边狐疑:自己的这种行径可能是极其迂陋的。自己可能是在扮演事与愿违的角色,可能远比临上火灾现场还去打开地图仔细查找街名里名更为迂腐。
宗助的脑海里闪过形形色色的事物,有的形象清晰,有的混沌如浮云,而且不明其来踪去迹,唯觉一个消失,一个接踵出现,连绵不断,无尽无休。从头脑中通过的事物可谓无限、无数、无尽藏,其去其留,绝不服从宗助的主观愿望。宗助越是想赶快刹断,它们就越是滚滚涌来。
宗助感到很可怕,亟欲恢复常态,两眼望着房间内的情景。只见灯光昏暗,插在炉灰中的线香只燃烧掉一半左右。宗助开始意识到这可怕的时间竟是如此漫长。
宗助重又思索起来,于是,有形有色的东西立即从脑海中通过,宛如一群群的蚂蚁蠕蠕而动,一群过去,紧跟着又是一群……而凝固不动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宗助的心也在悸动,苦恼难当。
不料,僵化的身体也由膝盖处开始作痛了,笔挺的脊梁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曲。宗助用双手去抱左脚背,把左脚从右腿上放下来。他漫无目的地站了起来,又想推开纸拉门到外面去,在大门前跑几个圈子。四下万籁俱寂,简直像不可能有人存在似的——不论已入梦乡的还是醒着的。宗助失去了外出的勇气,但想到要屏息静坐在冥想中受苦,更属可怕。
宗助咬咬牙关,又点上一支新的线香。然后大致重复了一次焚前一支香的过程。最后忽有所悟:如若思索问题是目的,那么坐着思索与睡下思索应该是一码事呀。于是,他把叠在屋角的那床有欠干净的被褥铺好,钻进了被子。但是,本来就甚感疲乏的宗助,未及思索什么就沉入酣睡中了。
睁眼醒来,见枕旁的纸拉门已在不知不觉中透进亮光,未几,在那白色的门纸上有阳光的影子在渐渐逼近。这山寺,白天无须人看管,晚上也听不到关闭门户的声音。宗助一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睡在坂井家崖下的昏暗斗室里,立即翻身起床。他走到廊庑上,一株高及檐端的大仙人掌映入眼帘。宗助又一次穿过了大殿的佛坛,来到昨天那个砌有地炉的吃饭间。这里的样子悉如昨日,宜道的法衣仍挂在弯头钉上。而宜道正蹲在厨房的灶前烧火。
“早啊。”宜道见是宗助来了,便亲切地致意,“方才想约你同去,但见你睡熟了,所以十分抱歉,我一个人去了。”
宗助从而得悉这位青年僧人是在黎明时分参禅完毕,才回来烧饭的。
他看到僧人在用左手不断地添柴,右手中有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好像是在忙中抽闲地读它。宗助向宜道问明了书名,叫《碧岩集》[47],这书名颇难理解。宗助的心里在盘算:与其像昨晚那样盲目地苦苦思索而徒伤脑筋,不如借些这方面的书看看,倒可能是一条能悟得要领的捷径呢。宗助向宜道说出了这个想法,但宜道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宗助的想法。
“看书是很不好的做法。老实说,看书最妨碍修行。像我们这些人,虽然在看《碧岩集》之类的书,但是碰到超过自己理解能力的地方,就会感到莫测高深。待到养成了随便臆测的习惯,便又有碍于坐禅,动辄去预测超过自己水准之上的境界,或去守株待兔地等候领悟,可以阻碍你充分深入,达不到该有的造诣,真是害人不浅,所以你最好别去尝试。如果你一定要看些什么书的话,我看嘛,就选择像《禅关策进》[48]这一类能鼓舞和激励勇气的书籍为好。不过,这也只是为了激发而读它,与禅道本身无涉。”
宗助不大能理解宜道的意思。他站在这位年轻而头皮光得发青的和尚面前,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一个低能儿。他的傲气远在京都那个时期,已被磨尽,变得以平庸为做人的宗旨,以迄于今。在他的心里,所谓“闻达”,已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了。他按自己的本色,不加掩饰地站在宜道的面前,而且,他必须进而承认,眼下的自己不啻是一个远比平时更为浅薄无能的赤子。这是宗助的一项新的自我发现,也是一项足以根绝自尊的发现。
在宜道停烧灶火而焖饭的时候,宗助由厨房间出来,下至院里的井台边洗脸。一座杂木树的林山顿时出现在眼前,山麓处开拓出一块较平整的地方,辟为菜园。宗助为了让自己潮乎乎的脑袋承受些冷空气,特意走到了菜园里,发现这儿的山崖下有一个人工掘出来的大洞。宗助在洞前站了片刻,朝漆黑的洞里望望。然后回到吃饭间来,只见地炉里冒起充满暖意的火苗,铁壶里传出了水滚的声响。
“一个人做事毕竟慢了些,请多包涵,马上就开饭了。不过,这样的地方拿不出什么可招待的,十分抱歉。明后天当另行款待,并可让你去洗洗澡。”宜道关切地对宗助说。宗助不胜感激地面炉而坐。
不一会儿,饭吃好了。宗助回到自己的房间,又面对那个父母未生之前云云的怪问题,凝神静思了。但是这个问题原本就没头没脑,所以无从发挥,绞尽脑汁也闹不出一个眉目。于是,很快就厌烦起来了。这时宗助忽然想到应该向阿米谕示自己已到达这儿的消息才对。这种俗念的滋生仿佛使他感到十分欣慰,便赶快从包中取出信纸、信封,给阿米写起信来。首先写了这里很安静;继而写了大概是近海的关系,气候倒比东京暖和;空气宜人;介绍信上的那位和尚待人温厚可亲;不过吃得不大好、被褥不干净等等。写着写着,不觉已用去了三尺信纸,所以就此搁笔。而关于被思考题所苦、坐禅引起膝关节痛、由于用脑过度似乎使神经衰弱症日益厉害了之类的事情,他是只字不提。他借口要为这信贴邮票、投寄出去,赶紧下了山。他在村中踯躅了一圈后返回寺来,一路上始终被“父母未生之前”、阿米、安井这些事搞得惶惶不安。
午间,宗助遇见了宜道谈到的那个居士。这位居士递上碗请宜道盛饭时,根本不说一声致谢的话,而是双手合十叙礼,递个眼神而已。听说这种静静处事的做法就是什么禅法,而这种不开口不吭声的做法是从一种不至干碍思索的精神中化出来的。宗助目睹了如此一丝不苟见诸行动的实例,同自己昨天晚上以来的表现相对照,感到非常羞愧。
饭后,三个人在地炉旁谈了一会儿。居士说他自己坐禅时,不知不觉中蒙眬入眠了,忽然之间醒悟过来,不禁为自己有所悟而欣喜不已,然而最后睁开眼来一看,见故我依然而不胜沮丧。宗助听了为之解颐,想到竟有在如此乐观的思想状态下参禅的,也多少感到宽慰些了。
但当三个人要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时,宜道严肃认真地奉劝宗助:“今晚我来约你同去,你回房后要好好坐禅,直到夜幕降临时分为止。”宗助听后,又感到身上有了一种责任,怀着犹如胃里滞积着难消化的硬团子似的不安心情,回到了自己房里。他再次点起了线香,开始坐禅,但是无法坚持坐到夜幕降临。他想:不管答得对不对,必须事先备好一个说法才行。可最后还是支持不住,一心只望宜道能早点儿穿过大殿来通知开晚饭才好。
太阳随着宗助的烦恼和疲惫而渐渐西斜。映到纸拉门上的日影在慢慢地远去,寺里的空气从地下一点点冷上来。早晨起,风就没吹拂过树枝。宗助走到廊庑上,仰视高高的屋檐,见黑黑的屋瓦断截面笼成长长的一排,又见宁静的天空让青苍色的光芒向天底部渐次沉落,天空也就渐渐暗淡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