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李隆基的最后岁月(1 / 1)

大唐西去的路似乎从不会一帆风顺,不论主角是和尚还是皇帝都是如此。李隆基一行走到扶风郡就又出事了。由于李隆基误信了叛军先头部队即将杀来的情报,狂奔了一整天,禁军的那些兵大爷再次不满了。他们本来就不愿意到蜀地去,现在可算又找到了一个契机,当即闹起来。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喊打喊杀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就连执掌禁军多年的陈玄礼都有点镇不住了。眼看着局势有突然崩溃的可能,没承想来自成都的一批货却帮助李隆基解决了这次危机。

成都派出的迎宾团带来的十余万匹上好的彩绸,现在它们成了李隆基做关键一搏的终极武器。因为在“钱帛兼行”的时代,丝织品是可以作为通用货币使用的,特别是蜀地的丝织品素来以精致、绚丽闻名遐迩,一般情况下比铜钱更管用。

果然,当李隆基命人将成都进贡来的这十余万匹春彩全部拿出来展示给随行的禁军将士们,并宣布要将这些无保留地赏赐给大家时,在场的各位眼睛中都闪烁出了金色的光芒。

“这几年来,朕确实有些年老昏聩,以致所托非人,令逆贼得以乘机叛乱,朕还得远远地避开他的兵锋,跑到此地来。朕知道你们都是跟着仓促出行,有很多人都来不及与父母妻子告别,便跟朕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一路上劳累到了极点,朕对此感到十分愧疚!”

此时,皇帝陛下稍微停顿了片刻,眼睛似乎是湿润的。

“此去蜀地道阻且长,那边的郡县又偏远狭小,我们人马众多,地方上的各种供应很可能无法满足需求,因此现在朕听凭你们各自还家,朕独与朕的儿孙、宦官们继续前行入蜀,相信也能走到。那么今天朕就此与卿等诀别,诸位可以把这些彩绸分了,作为回家的路费。如果你们安全地回到了家里,见到了父母以及长安的父老,就替朕向他们问声好!最后,希望大家都能保护好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老皇帝竟然当场流下了眼泪,开始当着大兵们的面大哭起来。这一下,在场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失声痛哭。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沿途的愤懑与憋屈都在这一刻随着哭声爆发了出来。

众人一起哭了一会儿后,士兵们开始陆续擦干泪水,在彼此确认过眼神后,禁军将士们发出了统一的回答:

“臣等愿生死追随陛下,不敢怀有二心!”

听到士兵们这么说,李隆基并没有当即表示欣慰,而是站在原地用眼睛扫视着下面的将士,过了很久之后,才淡淡地回了一句:

“是去是留,全凭你们自己决定。”

讲完就直接吩咐人分赏赐,自己不再言语地默默离开了现场。

李隆基实在是老狐狸,这招以退为进运用得真的是恰到好处,自这次演说结束后,军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流言蜚语,这意味着李隆基成功获得了禁军将士们的衷心拥戴,掌握了行动的主动权。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逐渐变得顺利起来。六月十九日,李隆基亲自统领禁军从扶风出发,当晚即抵达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次日便赶到了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来到了进入蜀地的大门。

入蜀之前,李隆基先对随行的禁军进行了整编,他将队伍分成了六个批次,命颖王李璈统率一部作为开路部队先行,其余各部由寿王李瑁等人分别带领按照顺序依次进发。这一举动再次说明了李隆基完全掌握了对随行禁军的统领权,那个足智多谋、行事果断的李隆基又上线了。

因为按照这样的部署,如果前方有人和安禄山勾结企图袭击自己,抑或是杨国忠的旧部为了报仇在入蜀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什么埋伏,李隆基便可以立即根据开路部队的情况做出反应。对于殿后部队的安排同理,但凡叛军追上来了,后队必定能起到预警的作用,帮助李隆基争取到宝贵的反应时间。虽说此举有拿儿子来垫背的嫌疑,但的确不失为在李隆基所处的状况下最不坏的选择。

对于李隆基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也是时间,只有赶在太子搞出全天下瞩目的大动静前抵达蜀地,控制住当地的局面,才能向各地宣告老皇帝安泰的消息,并重新组织力量,追回失分,重返权力与威望的巅峰。

李隆基就这样开始了与时间的赛跑,而在经过四天的快马加鞭后,终于看到了希望的苗头。因为在抵达河池郡(治今陕西凤县)的那天,李隆基一行人破天荒地遇到了恭候者。带头的那位级别还不低,正是时任剑南节度副大使的崔圆,也就是蜀地的军政二把手。

更让李隆基感到高兴的是,在快速翻阅了崔圆递送上来的文件后,李隆基发现蜀地的情况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好,不仅物资丰富、军械齐备,士卒的数量和质量也很可以,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叛军方面出现了可乘之机,李隆基便可挥师北上,夺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当务之急是整合蜀地的资源,让人力物力全部为我所用。

因此,李隆基当场授予崔圆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职务,把这个地方大员提升到中央高层的级别,同时还安排崔圆继续兼任蜀郡长史等职务不变,这是要传达给蜀地各级官员:皇帝亲临蜀地机会千载难逢,想要加官晋爵、名留青史,就好好表现。

当然了,别的官位都可以给出去,但像汉中这样的入蜀战略要地还是掌控在自己家人手里才安心。不久后李隆基任命长兄李宪的儿子陇西公李瑀为汉中王、梁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访防御使,坐镇汉中。之所以选侄儿而不选儿子也是有考虑的,毕竟兵荒马乱的年代,与皇帝关系更近的皇子更容易产生一些想法,可能会被人蛊惑,至于李瑀跟李宪一样实在可靠,现在给他封一个郡王,又是汉中王,他必然尽心尽力地守住自己的这份新家业,同时替自己看好蜀地的大门。

事情的发展证明李隆基没有看错人,李瑀守门的工作干得相当出色,李隆基则趁机完成了对蜀地资源的整合,接下来就只看安禄山的动作了。

安禄山暂时不打算有大动作,在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长安后,他很是疯狂了一把,先把追随李隆基的大臣们的滞留家属全部处死了,紧接着派人屠杀了以霍国长公主(李隆基的妹妹)为首的一大批王子皇孙,最后连杨国忠和高力士留在城中的党羽也全干掉了。

安禄山之所以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主要还是因为他没有心理负担,毕竟当时叛军已然控制了西至陇西、南到长江汉水流域、北至河东区域的大片土地,还有长安和洛阳这两座有着重大政治意义的城市。至于陈希烈、张垍等曾得到李隆基看重和重用的官员则投入了安禄山的怀抱,成为安禄山所建立的大燕的宰相。

可能是一切看起来都太顺利了,大唐方面显得毫无还手的能力,各地坚守的唐军势力甚至不知道李隆基的下落,乃至自己的皇帝是死是活,这种局势让叛军上下觉得大局已定,所以便提前进入到了日夜狂欢的庆祝状态。

这对于李隆基绝对是个利好消息。七月十五日,李隆基在蜀中以公开诏书的方式提出了一个反攻安禄山的计划,这一计划对太子与诸王的工作进行了明确的分工。其中太子李亨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使,负责收复长安、洛阳;其他皇子则被分别任命为各道的战区军事主官,主持区内抗击叛军的事务。而为了调动起各道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李隆基还破天荒地下放了人事任免权给太子与诸王,让他们可以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自行挑选任免下属官员以及辖区郡县官员,事后再上报到朝廷加以确认。

从这一未能实行的安排上,我们看得出李隆基对太子确实仍旧十分防范,李亨在计划中只不过是名誉性质的天下兵马元帅,由于李隆基在各战区都安排了一个亲王级别的统筹军务,李亨也就能管辖今天华北、西北的这部分地方,手中的权力无疑被限制了。

只不过李隆基没有料到的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李隆基要将自己的最新状况告知天下,并重新凝聚四海民心的三天前,李亨已经完成了相似的动作——以在灵武单方面对外宣布即皇帝位的方式。

李隆基得到这一消息是在八月十二日,太子李亨的继位已经获得了江南地区以及安西地区官员的支持和认可。这就比较麻烦了,如果李隆基宣布太子是“擅立”,李亨确实有背上骂名,被从皇帝位子上赶下来的可能,但这势必会造成大唐势力的分裂,等于灭了自己的士气,涨了敌人的威风。不过如果就这样吃了哑巴亏,默认了李亨称帝的既成事实,这也着实很让人气愤。

经过认真思索,李隆基决定以大局为重,他先对外承认了李亨的继位合法性,表示太子此举顺应上天民意,自己此后应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紧接着就向新皇帝派来的使臣许诺自己在近日就会正式宣布退位。最后,李隆基告诉大家,自己会全力支持皇帝,并在蜀地等候皇帝平叛胜利的消息。

为了让新皇帝工作有动力,李隆基以太上皇的身份给他设立了一个小目标——收复两京(西京长安和东都洛阳)。

在新皇帝完成小目标前,太上皇表示出于国家利益的考虑,自己将保留对国家大事一定程度上的干预权。特别是对新皇帝直接指挥有些距离的广大南方地区,太上皇会暂时持有最高的处置权。而一旦两京被收复,自己就会主动放弃所有权力,完全进入退休状态。

对于父亲开出的这一条件,李亨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想要坐稳皇帝这个位置,必须得到来自父亲合法性的认可,现在这个条件可以说是很优惠的了。于是经过父子二人的磋商,大唐的最高权力最终以和平的方式实现了过渡。

至德元年(756)八月十六日,李隆基最后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发布了诏书:即日起,他的制书改称为诰,朝廷及各地官员上书时须一律改称他为太上皇。

两天后,李隆基正式对外宣布退位,同时正式册封太子为皇帝。在他的命令下,左相韦见素、文部尚书房琯及门下侍郎崔涣等人从成都出发,携带册命前往灵武,以便完成皇位交接的剩余手续。

然而几个月后,李隆基等到的不是唐军的捷报,而是奉皇帝之命收复长安的宰相房琯大败于陈涛斜(今陕西咸阳市东),所领的五万军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

这还不算完,只过了一个月,又有一份坏消息送到了李隆基那里:江南也出乱子了。

至于惹出乱子的这个人就是李隆基此前在七月任命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按理说,李隆基本人都主动卸任皇帝,表示坚决拥护新皇帝李亨了,大唐的各地力量应该能实现团结,全力反击叛军,但永王李璘似乎并不愿承认李亨这个皇帝。其实李璘跟新皇帝李亨平日里关系并不差,相反,还非常之好。因为李璘的母亲去世得比较早,李隆基就把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李璘交给了李亨来抚养。李亨待这个小弟弟据说也十分认真负责,经常在晚上自己抱着弟弟睡觉,所以两个人虽说是兄弟关系,但可以称得上情同父子。

可现在这个李亨一手带大的弟弟有了别的想法,他不顾李亨让他返回成都的命令,怀揣着还是皇帝的李隆基下发的任命状一路向东,连夜跑到了当时江淮地区的租赋集散地江陵,在宣布就任后马上征用暂留在江陵的各地赋税开始招兵买马,并很快聚集了几万人。

手里有了兵,同时也有钱的李璘似乎并没有北上和叛军拼命,收复失地的打算,反倒是在不断向江南一带渗透势力。

等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永王李璘更是直接突然率领江陵水军顺流东下,向着金陵的方向进发,揭开了叛乱的序幕。

永王父子的本意是拿下金陵作为大本营,再逐步控制整个江南,与北方划江而治,建立一个像东晋那样的偏安政权。但是不得不说李璘手下的这帮人中除了他儿子襄城王李偒勇猛善战外,谋士、士兵都不大行,因此还没等李亨布置人马平叛,永王的叛军就被镇守江南的淮南采访使李成式等人击败,李璘败逃到大庾岭,随即被闻讯派兵来追击的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抓获,最终因拒捕时中箭伤重,不治而亡,其子李偒也死于乱军之中。

根据史书的记载,李隆基在永王叛乱期间表现得很有意思,一开始李璘表现出不肯服从灵武方面的命令,只听老爹的话时,李隆基并没有收回成命,严令永王李璘返回成都,而是默许永王在江陵一带坐镇。等到李璘叛乱的消息传来,李隆基却很快下令宣布废永王为庶人,旗帜鲜明地显示了对新皇帝的支持。

因此很多说法都认为永王的叛乱很可能是李隆基暗中授意鼓动的,这老头儿想借此机会敲打李亨,传达出对李亨擅自称帝的不满。李隆基的试探虽说是有的,但授意李璘作乱却未必,因为李隆基当时应该很忙,忙着粉碎剑南地区内部的谋叛事件。

当时趁着安禄山反叛,吐蕃、南诏都在跃跃欲试地搞各种动作。吐蕃是一边在安西、北庭军队被调走,西域守备空虚的情况下,大肆鲸吞唐朝的西部领土,接连攻陷了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等军以及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三处战略要地,一边联合小弟南诏实施针对蜀地的军事入侵及渗透破坏。于是从至德二年(757)正月开始,意识到问题的李隆基就带着文武官员忙着见招拆招起来,当月就打掉了以剑南健儿贾秀为首的反叛团伙,其后更是一直在做相关的反间工作。同年七月,接连粉碎了行营健儿李季和剑南健儿郭千仞的谋叛案件后,这才得以喘一口气。

让自己忙碌起来是一件好事,因为人忙了就不会乱找事,不会乱找事的话就不至于被人砍,不被人砍就不至于死得那么快、那么惨。

没错,这指的正是李隆基的老熟人安禄山。

结合现存的史料分析来看,安禄山很可能很早就有病了,不是肥胖症,而是糖尿病。到了至德二年(757)年初的时候,安禄山的糖尿病应该是到了晚期,开始引发出多种并发症来,导致他当时基本处于双目失明的状态,而且身上跟着长出了恶疮。

在病痛的折磨下,安禄山的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痛殴身边的近臣以及文官,最后总是被打的几个忍不了了,联手安禄山准备废掉的安庆绪,在他熟睡之时杀死了这个大燕雄武皇帝。

安禄山死后,安庆绪成功接班,但这位仁兄对安禄山的那些将领明显缺乏掌控力,也对彻底消灭唐朝缺乏追求,称帝后只顾着在洛阳的后宫里花天酒地,因此叛军的进攻势头日渐衰减,李亨方面则因为凑齐了足智多谋的李泌、忠诚善战的郭子仪以及智勇双全的李光弼三位猛人,终于实现了触底反弹,打到了长安城的附近。

至德二年(757)九月二十七日,十五万唐军同十万叛军在长安城西的香积寺经过一番激战,取得了胜利。次日,唐军进驻叛军丢弃了的长安城,收复了失去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大唐国都。

十月十六日,安庆绪在得知新店之役中自己派出的十万大军被郭子仪击溃后,心理也跟着崩溃了,当天深夜在下令将哥舒翰、程千里等被俘唐将一起杀害后,带着亲信财宝跑路了。

两天后,皇帝长子广平王李俶率军进入东京洛阳,至此两京终于相继光复了。

为了这一刻,李亨等待太久了。他其实一直比李隆基还要着急,因为只有尽快收复两京、迎回太上皇,才能彻底打消像李璘这些人的自立念头,同时让自己真正实现大权独揽、唯我独尊,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帝。于是接下来就只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了,那就是如何顺利地从蜀地接回太上皇。

李亨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他会先向太上皇表示自己在迎请太上皇回来后,将返回东宫,恢复原有臣子的身份,然后……

李亨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听他说明计划的李泌果断打断了。在李泌看来,这样的话太上皇肯定不会回来了。原因很简单,当今皇帝年富力强还立下了重新平复天下的大功,却表示不肯继续做皇帝,要让年事已高的太上皇来处理全天下的事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太上皇必然会觉得其中有诈,不敢放心回京。

听完李泌的解释,李亨的冷汗就下来了,他已经自作主张,先依据自己的意思派人去了。如果太上皇不回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强迫老爹回来的。而且太上皇的年纪也大了,要是过上几年去世了,有个弟弟突然拿了份所谓的遗诏从蜀地出来,宣称当年自己是逼宫篡位,皇位来路不正,以此奉先皇遗命号召天下人讨伐自己,那就麻烦大了。

为了避免不可控的局面出现,李亨赶紧向李泌问计,最后按照李泌的建议,令群臣联名上了一道奏表,来侧面表达皇帝对太上皇的日夜思念以及尽孝的决心,并派人立即追赶已经奔赴蜀地的上一位使者,呈送给太上皇这份新的奏表。

果不其然,第一位从蜀地返回的使者带来的李隆基的口谕听起来就非常不满,据记载,李隆基是这样说的:“回京就不必了!你如果真有孝心,把剑南一道划给我奉养用,这就可以了。”

好在李泌补救及时,过了一段时间,第二个使者回来时带回的是好消息:“本来太上皇接到陛下请求返回东宫的奏表后,就变得彷徨不安,连饭都吃不下了,但是,等到看过了群臣的奏表,太上皇忽然高兴了起来,当场下令进膳奏乐,还亲自下诏定下了启程的日期。”

听到使者这样回答,同样寝食难安多日的李亨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使者没有忽悠李亨,李隆基确实定下了启程日期,并在十月二十二日这天按照计划踏上了从成都回长安的路。

这一路上,李隆基的内心深处应该是非常矛盾的。因为他实在是太了解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影响了。他深知一旦自己回到长安,他就会彻底失去主动性,虽然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在乎手中的权力了,但他还是难免要担心的。毕竟此前他对待现任皇帝并不是那么好,如今形势逆转,自己即将被置于李亨的全面监控下,李亨会像奏表中说到的那样恭谨尽孝吗?还是说那只不过是皇帝骗自己回来的说辞。自己终究会逐渐失去自由,尝到当年自己施加到李亨身上的那种种压力和痛苦。

李隆基并不能确定他回到长安城后的生活会不会美好。事实上,他应该可以猜测到回归宫中难免会触景伤情,但李隆基仍旧选择了回来。

这不只因为李隆基不肯再失信于天下,更重要的是,他意识到只有自己回来了,才能避免国家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内耗,好让皇帝能把心思和精力完全投入到讨平叛军的残余势力,以及后续恢复百姓生产生活的工作上去。

早日还老百姓一个太平天下,这是李隆基能想到的自己还能做出的最伟大的事情。也只有如此,相信他这些年来的悔恨才可以稍微得到平复吧。

至德二年(757)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六百多名亲兵的扈从下,李隆基踏入了阔别多时的关中土地,来到了第一站凤翔。一望见远方的城墙,李隆基便传令侍从和士兵将随身携带的所有兵器都交出来,交由当地官员存放到仓库里去。

随后,李隆基一行缓缓入城,开始等待,等待皇帝派来迎接的队伍。

皇帝没有让太上皇等上太久,三千名精锐骑兵只一会儿工夫就出现在了李隆基一行人的面前。

看着这些全副武装、高度警备的骑兵,李隆基身边的一些近臣不由得嘀咕起来,因为他们一眼望上去,总觉得这支骑兵像是来押解重要犯人的,一点儿也没有接驾该有的样子。不过李隆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直接就指示继续前进了。

等到了十二月三日,一行人抵达了咸阳,李隆基这边大臣们的脸色才逐渐好转起来,因为皇帝李亨带上了仪仗队赶到望贤宫接驾来了。身着朴素紫衣的李亨遥遥看见了望贤宫南门楼上的太上皇,果断跳下马来,一路小跑着跑到了楼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看到在楼下恭敬地跪地叩头的皇帝,李隆基赶忙快步从楼上下来,一上来就一把抱住了他许久不见的儿子。

应该说,这一幕也是传统的标准动作了,接下来的桥段一般是父子相拥哭泣,互道辛苦,场面温情十足,最好再有些诸如父子互相搀扶着登上门楼,向在场士兵及群众挥手致意的场面。

可是这一次还没营造出催人泪下的气氛,李隆基就先痛哭起来。

相信李隆基的心情应该非常复杂吧,毕竟他经历了比寻常人,甚至是绝大多数皇帝都要精彩丰富的一生。这一刻估计只能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不过想必其中会有悔恨,有委屈,有自责,有痛心,还有欣慰。

从马嵬坡以来压抑了一年多的所有感情,估计只有李亨能够体会到,并且接收到。看着慈爱地轻抚着自己背的老父亲抑制不住地哽咽着,已经成为皇帝的李亨也痛哭了起来,并且还紧紧地抱住了太上皇的双脚。

父子二人哭了一会儿,见皇帝穿的是朴素的紫袍子,李隆基当即挥挥手命人拿来一件黄袍,亲自帮助李亨穿在了身上。这是一个有着非常重要政治意义的举动,它意味着李隆基再次承认并确认了新皇帝的合法地位,而且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见证者。这可是比手里拿着传国玉玺或传位诏书都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更重要的是还很具有传播性。

当然了,在被穿上黄袍的时候,李亨程序性地跪倒在地叩头且坚决拒绝了几次。但太上皇还是以天意、人心都已有所归属的理由帮皇帝把黄袍穿在了身上。

可能是因为太过于激动了,所以李亨似乎只记得推辞黄袍和穿上黄袍这一连串的动作,而把李隆基当时说的一句话抛在了脑后:“你只要能让朕安享晚年,就是你的一片孝心。”

不过李亨一开始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十二月四日一早,太上皇要从行宫出发,继续前往长安,皇帝早早就亲自替太上皇调好了马缰,待到太上皇上马后,皇帝又亲自给太上皇牵马带路,直到走出了好几步的距离后才被太上皇申令阻止,骑上了自己的御马。上马之后,皇帝当即在前替太上皇开路,而且还不敢走在正路上,行动一如做太子时恭敬小心。

见到皇帝如此照顾自己,李隆基感到十分欣慰,他不禁对身边的人说道:“我当天子五十年了,从没有感到有什么尊贵的;如今,我当上了天子的父亲,才显得更加尊贵啊!”

就这样,在皇帝的一路引领下,身为太上皇的李隆基从开远门进入了大明宫,随即驾临含元殿,安抚百官。紧接着,父子俩又一同前往长乐殿向九庙的祖先牌位谢罪,再次痛哭了一场。当天,李隆基宣布将移到兴庆宫居住,把宫廷正殿正式交付给皇帝。按照传统,皇帝依旧没有一次就接受,他多次派人送来奏表,要求退位,表示希望返回东宫继续做自己的太子,然而毫无意外地都被太上皇拒绝了。

在今天看来,这一系列的举动诚然难逃做作虚假的嫌疑,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必须做到位,习惯就好。更何况这些并非全无意义,如果李隆基没有认真走完程序,相信他对自己退休后的养老生活肯定也不会放心;如果李亨不表现出恭敬礼让的态度,估计回去之后那张龙椅也坐不踏实。所以该走的流程还得走完。

于是,在老爹李隆基的配合下,至德二年(757)十二月二十一日,李亨正式接受了传国玉玺,次年正月初五,太上皇驾临宣政殿以“符册”的方式认证李亨的皇帝地位,并提议给皇帝加尊号。

至此,任何人也无法在礼制程序上质疑李亨继承皇位的合法性了。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时刻,二月五日,李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为乾元元年,同时免除天下百姓全年的税赋。李隆基在政治上的最终使命也在这一刻宣告全部完成。

李亨本来以为老爹完成传位流程之后就算是发挥完最后的政治功能,可以退居幕后了,可是没过多久他渐渐意识到,虽然老爹不再是皇帝,还犯过很多错误,但他仍旧是一些人心目中的那个圣人。

比如李亨听说老爹在回到他自己当年做太子时所住的兴庆宫后,常会有百姓遥望到毗邻街市的长庆楼上的李隆基的身影。然后他们便习惯性地或是现场垂首肃立,以示恭敬,或是干脆就当街跪倒叩拜,山呼万岁,每每一跪起来就是一趟街,非常影响城市交通。对此,已经当了太上皇的李隆基似乎也不介意,相反,他还十分愿意同自己见到的长安百姓互动,甚至还派人在楼下准备了酒肉,用来赏赐那些来遥拜自己的路人。

又如李亨听说太上皇最近同各类官员交往密切,像是羽林大将军郭英乂就经常去参加太上皇举办的酒宴。甚至有次一个剑南道来的奏事官还特地来到长庆楼叩拜太上皇,不久太上皇就命玉真公主和自己的贴身宫女如仙媛一起设宴招待了这名奏事官。

以上种种迹象让皇帝感受到了自己父亲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并开始怀疑太上皇有心复辟。因此李亨决意不再放任太上皇随意同敏感人员接触,他要采取有效行动,让所有人明确认识到,坐在宝座上的李亨才是大唐唯一的皇帝。

察觉到皇帝有这样的意思,李亨身边的贴身太监李辅国主动请缨,接手了敲打太上皇的任务。这位李辅国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马嵬之变中参与李亨同陈玄礼沟通及谋划的那个李静忠。只不过现在他已经今非昔比,成了皇帝面前的头号红人,风头堪比当年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就连高门大户出身的中书侍郎李揆等人见到了他也得乖乖地行子弟之礼,叫声“五爹”。于是这位曾是高力士家奴的太监将成为李隆基最后的敌人。

李辅国之所以愿意出头得罪太上皇,主要是因为他和李亨有着相似的不痛快。虽然他此时在朝中已经是个足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可是在太上皇和他身边的那些人眼中,他依然是那个丑奴儿李静忠,他们在言语中对李辅国根本谈不上尊敬,而这种看似不重要的举动让本就敏感的李辅国几乎要发疯,让他立下了恶整太上皇那拨人的决心。

上元元年(760)七月十九日,李辅国伸出了自己的黑手。

他先假借皇帝的名义把太上皇骗出了兴庆宫,等到李隆基一行人至睿武门时,李辅国埋伏下的五百名骑兵突然杀出,将李隆基和他的卫兵们团团围住,并纷纷挺枪舞刀做出了缩小包围圈的行动。

就在李隆基和卫兵们高度紧张,以为就要经历一场血战时,逼近他们的骑兵们突然停了下来,恭敬地立在了原地。

原来是李辅国现身了,带着阴恻恻的笑容,启奏道:“皇帝认为兴庆宫过于狭小,特地差臣等在此迎接太上皇迁居大内。”

而伴随着李辅国的发言,骑兵们开始继续逼近太上皇一行。

方才突然被围,致使李隆基受惊险些坠马,现在太上皇已经不太能说出话了。因此在这关键时刻,一向忠诚护主的高力士挺身而出,喊住了李辅国和他手下的骑兵:“李辅国何得无礼!此乃五十年的太平天子,你李辅国想要做什么?还不即刻下马跪安!”

李辅国到底是高力士多年的仆人,即便现在显贵了,但听到高力士突然厉声训斥,他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滚下了马鞍。

见李辅国下马了,高力士继续大声说道:“太上皇让我问各位将士你们都还好吗?!”

太上皇主动向大家问好了,你一个大兵还继续舞刀弄枪的就太不合适了。于是在场将士们只好老老实实丢下兵刃,跪倒在地,向李隆基行叩拜大礼,齐声高呼万岁。

“李辅国!还不速来为上皇牵马,护送回西内!”

高力士又是一嗓子呼喊了起来,李辅国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和高力士一起为李隆基牵马开路,将太上皇送进了甘露殿这才率领手下告退。

李辅国刚走,李隆基就激动地走向了高力士,表达了感谢:“如果今日没有你,朕可能就要成为兵下之鬼了啊!”

高力士没有立刻回答太上皇,因为他这个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哽咽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经过今天这件事,自己恐怕很快就要同太上皇说永别了。

果不其然,阴险的李辅国十天后就以“潜通逆党”的罪名,要置高力士于死地,后来经过一堆人求情,被改判流放巫州。同时李辅国还把太上皇的贴身太监王承恩流放到了播州(治今贵州遵义市),另一个贴身太监魏悦流放到了溱州(治今重庆市綦江区)。

不久,郭英乂被外调为陕西节度、潼关防御使,李隆基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陈玄礼被勒令致仕。李隆基的贴身宫女如仙媛被强行安排到了归州(治今湖北秭归县)工作,玉真公主也被赶回到她的玉真观,并被告知不得召见不可随意入宫。

至此,李辅国将太上皇的亲信羽翼一一剪除,随后精心挑选了一百多名对太上皇没有任何好感的宫女负责太上皇的饮食起居,同时进行监视。

李隆基知道,他现在已经回到了最初的生活,沦为了高级别的囚犯。

所亲近的人再也无法相见,和外界的联系也被彻底断绝,后来就连皇帝也由于病情加重不能再来问安。这对于素来喜欢热闹的李隆基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于是李隆基越来越觉得人生再无乐趣。终于有一天,太上皇突然对外宣布他将“辟谷”,不再吃肉。

自从辟谷后,李隆基的身体每况愈下,但他丝毫不在意,表示要继续坚持。上元三年(762)的那个夏天,死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他并不知道他的儿子李亨早就后悔听信李辅国的谗言,欺辱自己的父亲,但苦于自己患病,李辅国手握重兵,又一次陷入了犹豫不决的境地,最终还是不敢出手诛杀权监。

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心腹高力士在被贬后仍旧时时刻刻挂念着自己,最后竟然因为在当年听闻到自己驾崩的消息,北望长安,号啕痛哭,吐血而死。

他更不会知道他的爱人在被他抛弃后,归宿如何,去往何方。

他只知道他来过这个世界,他留下过辉煌的过往,他爱过,恨过,原谅过,卑微过,尊贵过,无奈过,狠心过,悲哀过。

但一切都会过去,过去的一切也不一定没有价值。

现在,该离开了。就像一个人到来时一个样。

就这样吧。

四月五日,太上皇李隆基驾崩于西内,终年七十八岁。

四月十七日,皇帝李亨病重驾崩,时年五十二岁。

四月二十日,奉命监国的太子李豫(当年的广平王李俶)登基即位,是为唐代宗。

又一个时代结束了,又一个时代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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