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1960年的第一场冬雪来临,蒙羔东张西望,不太有底气地跟着周崇原走进了国营饭店。
他在城里上学将近半年,从来没有进过国营饭店一次。
如今正是中午吃饭时间,里面已经坐满了好几桌人,看那模样,应该是附近矿场的工人来下馆子。
周崇原一个人去点餐,蒙羔见状,顿时也坐不住了,站起来眼巴巴跟着去。
前台的服务员长得胖乎乎的,打着哈欠,强撑精神招呼:“要吃什么?喏,菜单都在上面啊,自己看。”
只见她头顶上方挂着一黑板报,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菜类价格,蒙羔仰起脑袋,第一眼就看见了红烧肉三个大字!
红烧肉,三块钱一碗。
牛肉拉面,两角四分钱。
羊肉粉汤饸烙,两角八分钱!
看见那明码标价的羊肉粉汤,蒙羔瞳孔缩了缩,吓得立马拽紧周崇原的衣摆。周崇原低声笑笑:“又看见什么了?”
蒙羔不吭声,不留痕迹抱紧了周崇原的腿。
周崇原眼里的笑意更深了,顾不上逗他,拿出自带的两个饭盒,抬头和服务员道:“两份三鲜汤面,不要生姜不要葱,我们打包带回去吃。”
“8两粮票,拿来先。”服务员头也不抬。
周崇原不在意对方态度,他犯不着和这种玩意儿计较,更何况,这年头的国营饭店是个香馍馍,铁饭碗丢不了。
他掏出花花绿绿的粮票,两份三鲜汤面只要四毛钱,另外又搭了七分钱,买了一个烧饼。
蒙羔拿到香喷喷刚出炉的热乎烧饼时,嘴里止不住流口水,他看了看周崇原的脸色,不太确定地小声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是,汤面还要等一会,你先吃烧饼垫垫肚子。”
蒙羔问:“你不吃吗?”
周崇原盯着他:“那就要看你肯不肯给我分一半了?”
……蒙羔默默给他掰了一半,其实他很想问,多买一个烧饼不就好啦?能买得起一碗三鲜汤面,七分钱的烧饼就舍不得吗?
他总觉得周崇原是故意这么干的!
算了,债多不愁,再多欠半个烧饼也没事。蒙羔很开心,埋头一心一意啃烧饼的功夫,三鲜汤面很快也弄好了。
周崇原拎着饭盒,牵着蒙羔的手离开国营饭店。
一路上,蒙羔东张西望,眼神有些不安,“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在饭店吃呢?非要打包?”
周崇原垂眸:“饭店人来人往的,你不怕旁边忽然来了一个人当着你的面吃羊肉汤?”
“。”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蒙羔不敢往前走了,觉得四周的路有些陌生。
“前面是红星矿区,我在那儿有一个小宿舍。”周崇原道,“我打听过了,你们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正好吃完饭,你在我宿舍睡一觉,睡醒了我送你去学校。”
一听到要去他的地盘,蒙羔本能地不想去,仰头道:“我害怕迟到。”
“迟不了,我可以借自行车送你。”
“那、那我吃完饭就走。”说来说去,就是不想睡周崇原的宿舍。
周崇原笑了一声,敲敲蒙羔的后脑勺,和他道:“小凉糕,我和你说明白了,不只今天中午,今天下午放学,你都得过来我这里住!”
“从今往后,你在县城上学的每一天,都要回我这儿来,吃饭睡觉写作业,我样样都要过一遍,懂吗?”
“!”
蒙羔眼神惊恐的看着他。周崇原笑笑,碰了碰他的额,提前警告道:“别说那些我不爱听的,你要说一句不愿意,我回去就烤一只羊。”
话音刚落,蒙羔一个哆嗦,再不敢提一句意见了。
红星矿区和蒙羔的学校隔了三条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一进矿区大门,蒙羔便忘了先前的害怕,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
据蒙羔所知,这红星矿区相当大,占地面积极其宽广,里面有办公楼和成片的家属区,还有配套的矿区粮店、副食品店、卫生所,甚至还有矿上自己办的学校呢。
只要是矿区子弟,就能在这一片学校读书,从小学到高中,出了学校门就是家门口,别提多方便了。
蒙羔艳羡地看了一圈,很快便来到两层楼高的职工宿舍面前。
他有些忐忑,本能地不想上去,但又没胆子拒绝周崇原,只能脚步慢吞吞的跟着周崇原上了二楼。
楼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上方还有晾晒衣服的铁丝,每一个宿舍门口都有一个铁皮炉子,这小小的宿舍楼……分明像是住满了一大家子。
“小周,回来啦?”楼道里的妇女和他打招呼。
周崇原嗯了一声,目不斜视,拉着蒙羔走到尽头,宿舍门大刺刺的敞开,仿佛不怕外人瞧一样,一眼就能看见屋里蹲椅子上吃饭的江望。
江望抬头一看,乐得扔下碗筷,“原哥,你把这羊羔崽子都带回来了?”
蒙羔:“……”
蒙羔一哆嗦,听他话里话外一直喊自己羊羔崽子,半是害怕半是心虚的躲到了周崇原身后。
周崇原笑了笑,放下饭盒,转身把蒙羔抱到椅子上,和江望道:“吃你的饭,别把人吓到了。”
江望笑嘻嘻地坐下来,虽说他见过蒙羔好几次,但以前没有特意专注,如今近距离仔细打量,小孩长得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怯生生的,像极了某些小动物。
江望第一反应想到了刚出生的羊羔崽子,不由一笑,“怪不得叫蒙羔呢,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还别说,你这名字起得相当贴合!”
蒙羔:“……”
听到他这么说,蒙羔越发心虚地握紧了手指。周崇原打开饭盒,把其中一份推到蒙羔面前,“别理他,你乖乖吃饭,吃完了早点上床睡一觉。”
饭盒里的香气扑鼻而来,汤面清亮,上面飘着三两滴葱油,蒙羔嗅嗅鼻子,眼睛一亮,顾不上其他,接过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唔,这汤好香。面也好好吃。
周崇原摸摸他后脑勺,只觉心里渐渐塌陷下去。
他早就知道蒙羔贪吃,从前蒙羔眼睛看不见,那双漂亮的黑漆漆的眼珠总是毫无焦点,因为看不见,他对任何人的靠近都保持警惕,防备心很重。
那时周崇原挺不是个东西,他把蒙羔从邵洋手里夺过来,表面上对蒙羔嘘寒问暖,做足了好好先生的模样,但实际他和邵洋没两样,都想着把人拆了吃。
蒙羔在他的屋檐下住着,一日复一日,周崇原日日看着,夜夜看着,终于有一天,借着酒醉如了愿。
那一晚周崇原有多沉迷,蒙羔便哭得有多惨烈,哭到第二天发了热烧到四十度,周崇原守着他喂药喂饭,低声下气哄了不知多久才哄得蒙羔不再哭。
有一便有二,时间久了,周崇原便知道怎么对付这一只小羊羔了。
两人少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从来都是周崇原一厢情愿强迫,但只有一样,吃饭的时候,不用周崇原提醒,蒙羔自己就乖乖的坐到了饭桌前。
周家的饭菜都是阿姨上门来做,阿姨的手艺很不错,据说祖上有做过御厨,自有做菜的诀窍。
一到吃饭时间,蒙羔表现的不怎么明显,甚至吃饭故意吃的慢吞吞,挑三拣四,这不吃那不吃,但周崇原岂能被他这些小把戏蒙骗过去?
蒙羔是只很贪吃的小羊羔,有时候周崇原折腾的太狠,他哭着止不住,拿一块巧克力多少能哄得他平静下来。
想到这里,周崇原回过了神,当即站起身去翻床底下的柳条箱,十几盒精美包装的进口巧克力整整齐齐叠成了一沓。
这东西不好买,限购出售,周崇原废了不少心思,在京都的华侨商店薅了一盒又一盒。
当蒙羔吃完香喷喷的三鲜汤面时,一块散发着甜香牛奶味的巧克力,忽然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
蒙羔:“。”
周崇原一笑,指了指自己睡的上铺床,“乖乖上去睡一觉,睡醒了我送你去学校。”
蒙羔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晃来晃去的巧克力,吞吞口水,“我听话。”
他前所未有地配合,脱了小棉鞋,被抱到床上的同时,周崇原给他盖好了棉被,低声道:“别怕,这床虽然高,有我守着,保证不让你掉下去。”
“哦。”
蒙羔不太习惯地转过身,避开了他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视线,然后咬住巧克力偷偷吃着。
他睡熟的时候,只觉得手脚都是暖乎乎的,一点也不像在学校里那么冷了。
周崇原和江望都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两人这宿舍虽然小,但江望这两天从外面捣鼓来不少东西,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连屋内的铁皮炉子早早也烧上了。
周崇原摸了摸蒙羔的脑门,眼神难得温柔,底下的江望瞅着,只觉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原哥!”他悄声喊,指了指桌上的饭盒,“你那饭不吃了?”
“吃。”周崇原轻手轻脚下了床,端起饭盒,顺便把江望也拽出了宿舍。
两人蹲楼道里继续干饭,江望看着他唉声叹气,“我搞不懂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闭上你的嘴就行。”周崇原说。
“闭嘴也成。”江望左看右看,狠着心压低了嗓音问:“原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那蒙羔什么关系?人家照顾媳妇儿的,都没你跑得这么殷勤!”
话音落下,周崇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下,江望坐不住了,惊得当场跳起来,恨不得跑进宿舍扒了蒙羔裤子看看这到底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想到蒙羔刚刚上小学的年纪,江望沉默了一下,他原哥真不是个东西!
他心里这么想着,看着周崇原的眼神多少也透漏出了那么一点情绪。
周崇原眯了眯眼:“你骂谁不是个东西呢?”
江望:“……”不愧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咋猜的那么准呢?
他怂的默默移开视线,只听周崇原低声骂:“少给我脑补那些乱七八糟的,有时间出去打听打听曲南沟的事情!滚!”
江望忙不迭滚了。
一觉醒来,蒙羔打着哈欠,被周崇原送回学校。
下午放学时,天空已经暗了下来。走读的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只有七八个住校的,还在教室里逗留着。
蒙羔坐立不安,一方面想跟着陆生一块回宿舍,另一方面,又害怕周崇原非要来接。
说曹操曹操到,蒙羔一抬眼,就看见窗户外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周崇原。
周崇原脸上带着浅笑,正和蒙羔的老师说着话:“……是,现在天气冷,今天又下了雪,我不放心他继续住宿舍,麻烦您了。”
蒙羔懵逼的被老师喊出来,老师摸摸他脑袋,笑着道:“蒙羔,以后你跟着你哥哥一块住吧。他住在红星矿区那边,离得不远,这样你每天就可以在家里吃饭了。”
“……”老师,他骗人的。
蒙羔快哭了,为什么老师的警惕性那么强,碰到了周崇原,只听他一说就信了?
不能怪老师把蒙羔轻飘飘的交出去,实在是周崇原做足了准备,他来之前,专门带了自己的工作证——红星矿区的正式工,还有这两天办下来的职工宿舍开具证明。
再加上周崇原之前来看过蒙羔好几次,他送牛奶的时候,也是这个老师把蒙羔叫出来的。
老师对周崇原印象挺好,一听是来接蒙羔回家住,当然要松口放人了。
蒙羔苦兮兮地跟着老师去收拾行李o(╥﹏╥)o
他想过拒绝来着,但扭头看了看周崇原的脸色。
周崇原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时不时抬手摸一下蒙羔的小羊耳朵,摸得蒙羔瑟瑟发抖,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
当天晚上,回到红星矿区,蒙羔被某人伺候的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脚,然后裹紧了小棉被,被周崇原抱到了上铺。
到这里,蒙羔隐约松了一口气,乖巧地坐在床上,等着关灯睡觉。
然后下一秒,只见周崇原倒完了洗脚水回来,从桌子底下慢悠悠的……抽出了一把刀。
蒙羔瞪圆了眼:“。”
江望坐一边泡着脚,看着周崇原搬出了磨刀石,啧啧出声:“原哥,这大晚上的,你磨刀啊?”
“是,这刀锈的厉害,提前磨一磨,免得以后拿出来的时候不中用。”
“你还想怎么用?”江望乐了。
“那可有的用了。”周崇原垂眸,眼里含着笑意,“剁菜剁萝卜剁地瓜,都行。”
当然,有只小羊羔难免会以为要剁的是他的小羊耳朵。/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