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恍惚中只有一片黑暗。忽然间,少年耳边传来了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仿佛有少女甜美的声音在唤他。他猛地从**翻坐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那里是另一个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个丹炉,炉内同样是漆黑一片。此刻,正有袅袅的白烟自炉顶的气孔中蒸腾上升,令屋中弥散着一股微苦的药味儿。
炉内的彤火怎生熄了?
年方十八的医仙弟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方才的春秋大梦瞬间就清醒过来。微生雾知道炉火一熄,就意味着昨日他与师父共同放入炉内的丹丸已毁,而那些制丹的药材可是自己去祁连山当了两个月野人才凑齐的。
失去了丹丸的少年还未及惋惜,便又是将溜出嘴边的那声感叹生生咽了回去,他看见在打入窗来的月影之地霍然戳着一把银叉。银叉在月光下绚丽得如浮云流水,尤其是头前那入地寸许的三根钢针似的叉头,更晃得他目中一阵眩晕。少年骇得打了一个冷战,再抬头看向从窗前跃入之人时,面色已然惨白。
“你要怎样?”微生雾瞪着警惕的眼睛,向后退了一步,眼见面前之人倏地拔起地上银叉,肩头雄健的肌肉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花枝乱颤。
“我是来取避水丹的。小徒弟,识相的话就快交出来!”贼人嘿嘿一笑,如斗大的眸子在月光的暗影里放出诡异的光芒。
“没有。”看似无畏的少年一摊双手,竟是向着贼人笑了笑,这笑许是为掩盖他缩回袖中颤抖的双手。
没错,面对这样强悍的江湖人士,不会武功的微生雾当然害怕,但他也对面前的贼人充满了憎恶。因为此人实在欺人太甚,前日师父刚救了他一命,没想到师父刚离开龟谷,他就折回抢掠,恐是一脚还未迈出谷口便起了歹心。
“小子,你不怕死么?我这三尺银叉可是不长眼睛,这一下去可就三个窟窿,你要不要试试?”
眼见那只森光闪烁的银叉向他袭来,微生雾蓦地咧开了嘴角,口气也随之软了:“哎,大侠别心急嘛,我的意思是说我手里没有避水丹。哎呀,我刚被这外面的响动吵得从**爬起来,你看我啊……呵呵,就只穿了这么一件中衣,一看就知道我身上没带着什么东西啦。”
“少废话!”
钢叉顶上了脖子,逼得少年向后退却:“我这里没有,可是并不等于这丹房中没有。其实,你要的东西就在……”他语声一顿,挑眼睨向丹炉,“那里。”
“娘的,咋不早说避水丹在这口破炉子里?”
微生雾从唇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侠,您高抬贵手,把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拿开一点儿。”他边说边抬手去移颈上的银叉,“这东西架在这里,我怎么帮您从炉中取丹?”
一愣过后,贼人挑了挑眉毛,放下那凶悍的兵刃,狠狠道:“哼,你小子要是敢耍什么花样,老子立刻让你变只死鱼!”
“啊哈,是、是是。”医术高超的少年虽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心中却在骂:你少神气,今天还指不定是谁变成死鱼呢,一会儿待我抓到了你,定要你好看!
微生雾边想着,就走到了丹炉旁边,探手掀开炉盖,又用一旁的火夹小心地从炉心钳出一个八宝如意鼎来。那鼎三足而立,仅有手掌大小,全身金光闪闪,正中心有一个凹槽,盘子形状,由一个金杆将上面的盘子隔空托着。可惜那盘子正中,如今只剩下一推粉末。原本要炼制的回天丹未为成形,已因炉火骤熄而功亏一篑。不过,微生雾现在可没有长吁短叹的时间,他趁贼人探身来看之时,忽用宽大的云袖向盘中拂去。
瞬间,一蓬灰白色的烟尘如细雪般地洒进暗夜,隔开了微生雾与贼人的视线。那贼人痛呼一声,捂住了双眼。
“啊,啊啊……”
那贼人惨声嚎叫着,在茫茫的黑夜中听起来就像是杀猪的声音,站在对面的少年脸上洋溢着讽刺地冷笑:“哈哈,现在你的眼睛一定感觉很刺痛,泪流不止,是不是?告诉你,不一会儿毒发,你的脸就会溃烂生脓,再过一时毒入五脏,可就回天乏术了。你要不要现在跪下来求求我,或许我会大发慈悲,救你一命。”
“啊?好你个龟孙,敢伤了爷爷?那就是找死!”
看着腰弓得像虾米一样的壮汉,微生雾正得意间忽感一缕疾风袭来,三根尖刺倏地拨开烟雾,闪电般地探向了他的胸前。他大惊之下本能地侧过肩头,本以为可以避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不料那银叉像长了眼睛一般,跟着他的身体骤然转了方向。
想跃身避开,但不会轻功的少年身体动作却比大脑慢了一步。只在眨眼之间,那尖利的银叉已刮上了少年细嫩的脖颈。
呃,不好!
微生雾在心底惊呼一声,感到那令人疯狂的刺痛,瞬间忘记了呼吸,只是惊恐地瞠着双目,额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密如雨的汗珠——好痛,我……我真的要死了?!
死亡的气息如一根怪藤般扼着少年的喉咙。然而,在那冰冷之物点破了他的肌肤、刺出三滴血珠之后,时间却慢了下来,仿佛是让他体会这死亡来临的痛苦。然后,微生雾发现不止是时间变慢了,连颈上那锥心的刺入也慢了下来……
一阵清风从窗外徐徐吹入,银叉停在空中,凝住不动了。微生雾惊愕抬头,顺着那长长的叉柄望去,但见贼人魁梧的身形一歪,砰然倒地。
微生雾一怔之下,又是一惊。怎料出现贼人背后的,不仅是静静的月色,还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那身影笼罩在淡淡的银辉之中,似是从月亮中走下来的仙子。只见这仙子周身飘荡着若有若无的丝带,及膝的乌黑长发华丽地倾泻在肩后,无风自扬。眨眼间,连那裙尾也一同飞扬起来,缎面般光洁的白色裙身映着流云的银纹,闪闪烁烁,那样纯净无暇的颜色包裹着玲珑修长的身体,圣洁得宛若菩萨一般。
少年看得呆了,喉头不由得耸动了一下,忽觉像是被人灌下了一口甘泉,那滋味比这谷中的朝露还要清冽甘甜。这丝清凉的感觉来自女子如黛的眉目之间,那如水波般的眼神带着一丝冷冽之感,仿佛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是姑娘救了我?”看着女子指尖几根细亮的银针,微生雾张开了由于紧张而微微嘶哑的喉咙。
“多此一问。”女子淡淡呵斥了一句,却听得少年身子一震,然后她转身,冷漠地开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只会救你这一次。”
女子说完,便启步而行。与她进来的路相同,不是走的门口,而是由那扇被明月映进的窗子而出。她裙底一步一高,好像是在拾级而上,脚步轻得宛如踏着绵绵云朵。随着这个动作,她身上的银光仿佛化作了晶莹的雪花,洋洋洒洒地碎了一地。而她只跨上了三步,便已登上半丈余高的窗口。微凉的夜风冲进窗口,拂起了女子裙上的万千丝带,轻舞飞扬。
“慢着!”少年握紧了渗出汗的手掌,目光随着女子周身的银光闪烁着。
“什么事?”女子云裙一顿,头也不回地淡淡问。
微生雾鼓起勇气:“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女子泯口不答,一足顿入空中,忽然伸出如玉的手掌,相互击打了两声。须臾之间,只见一只矫健的驯鹿从繁星斗转的天边奔来,停在了女子手下。女子抚了抚鹿头上的白色绒毛,侧身坐了上去。
看见驯鹿头顶上的那簇白毛,少年的眼睛霍然一亮,“我认得这头鹿!”
女子略带笑意地点点头,瞥了窗内的少年一眼,轻轻蹙眉:“你的脖子还在流血,快包扎一下吧。”
“我的脖子?”微生雾怔然一笑。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脖子上痛,一颗心思早跟着这仙姿秀逸的女子飞出了窗口,如身陷泥沼般不能自拔。这时经女子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脖子刚被银叉所伤,便随手用衣袖拭着流入领口的血迹,笑道:“这点儿伤不算什么,根本比不上姑娘的救命之恩。哦,还未请教救命恩人的高姓大名?”
“即是不会再见,又何必记得。”女子低头看向她心爱的坐骑,柔声道:“白灵,我们该走了。”
“不,别走!你走了的话,白灵就会死掉!”
“你说什么,白灵会死?”女子一怔,忽然盯着屋中的少年,眼中由惊诧转为愤怒:“什么,你敢诅咒我的白灵?”
“岂敢。”微生雾看出女子果然对那头鹿紧张,心中反倒轻松了不少,而在看那头鹿之时深黑的眸子又凝重起来,“白灵,很好听的名字。可惜,再要不了多久,你体内未肃清的毒就会再次发作,到时候这美妙的名字只能留在木牌上了。”他边说着边来到窗边,伸出食指在白灵的鼻息上探了一阵,又对怔愣的女子道:“白灵的呼吸时紧时慢,这就是毒发的前兆。”
“你胡乱说些什么?白灵有没有事,我这个主人会不知?”
“你不信我?”少年歪头,看着鹿背上那温怒的女子。
“你还不值得我相信。”女子轻蔑地嗔了微生雾一眼,又温柔地摸了摸白灵的毛,“白灵,告诉他,你到底有没有事?”
那头驯鹿眨了眨如人类般的大眼睛,又突然耷掩了头,将湿热的鼻孔贴在微生雾的手掌上,仿如孩童对父母般得依恋。鹿背上的女子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坐骑,喃喃低语:“白灵,你这是怎么了,千百年来你也从未曾如此,难道这回真的是……病了?”
此话听得微生雾一个激灵,眼中的笑意顿时变为惊讶:什么千百年?难道这头鹿已经活了千百年么,那这、这女子也是活了千百年的妖怪么?
他的脑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满脸褶皱、面皮松弛的老妪,顿时觉得五内翻涌,托着鹿头的手霎时冰凉。然而,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到那个出尘的女子身上,脑中的幻想登时如镜子一般的碎了——面前的女子是那样清丽脱俗,虽然孤高冷傲了一点儿,可也绝对不像是个老妇人啊?没错,这女子也许是天上的神仙,活了千百年也不足为奇……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出尘的仙子。于是少年不再害怕,仰头向着心中的仙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明亮的皓齿。
“你笑什么,我的白灵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刚才那条命还给我。”女子从鹿背上跳下来,凝着一对冷月般的秀眉。
“放心,我保证白灵不会有事,但是前提是姑娘肯让我来医治它。”
女子瞪着一双灵秀的眼睛在少年身上反复游移,直到把微生雾看得心里发毛,才微微点了下头,“好吧,记得你和白灵一条命。”
“是,但若要救你的白灵,并非一日之功……”微生雾双手一握,在屋中快步走了起来,边走边长吁短叹:“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又怎么了?一日治不好白灵,你就治它一日,若是一个月也治不好……就治它一月!”
听到此处,微生雾忽然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那女子:“那若是一年都治不好呢?”
“一年都治不好?”女子眉梢微微一动,突地扬手亮出银针,“那也好办,我就用这银针刺得你全身痛痒,看你用不用出真本事。”
“呃,呵呵,逗你的。其实也不用那么久,白灵的毒只须十日便可解了,只不过……”微生雾语声一顿,看那女子没有反应,只得硬着头皮一叹:“在我为他解毒之际,需要另一个人在旁看守着,我怕万一再有贼人前来捣乱,难保不会分心出什么差错,可如今我师父出谷看诊去了,这谷中又只剩我……”
“你不必再说。”女子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好像一颗星辰在黑夜中点亮,沉吟着打断了微生雾的话,“好吧,十日,不长不短,但愿时间可以来得及。我就在这里等,为我的白灵守着门口。”
“那事情就好办了。”没有注意到女子眼中投注过来的期许光芒,微生雾心满意足地一笑,别说十日,他只要能和这神仙般的女子相守一晚,也觉得跟做梦一样。不过,他现在至少完成了第一步的心愿——让女子留下,而且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一些。至于第二步要怎么做,微生雾是好好计划一下的时候了。
翌日天明,微生雾先在谷底采了天隐花蕊上的露水,又兑了新鲜的蜂蜜,再点上几片在祁连山收集来的昙香花瓣,亲自调制了一杯“朝露玉蕊”,端到了他心目中的仙子面前,“我龟谷的朝露玉蕊有提神醒脑之效,请姑娘尝尝。”
“嗯。”见少年递到手边的杯盏,正好口渴的女子便欲顺手接下,怎料那杯盏又从她手边溜走了。将杯盏揽回怀中的少年笑了笑:“在下微生雾,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你要是不说,我可就乱叫了。”
“随便你好了。”女子淡漠地摇了摇头,清冷的目光与窗口的冷空气一撞,立刻交织在一起。
“好吧,那我就叫姑娘……嗯……桃花、春花?莺莺?”这些妓女的名字,微生雾说得自己都快笑出声来了,但他涨着脸使劲憋着。
他旁边的女子则是越听越怒,本清心寡欲的心境被这些名字搅得心神烦乱,正欲转身嗔那少年一眼,却见微生雾一本正经地摇着头:“啧啧,这些都不好、不好。姑娘这一身仙子气质,就该有个超跃凡俗的名字相配,这名字嘛……定要出众!”
满意地看见那一丝怒火从女子眼中熄灭,微生雾笑着举起手中杯盏:“嗯……就叫‘花魁’吧。”他话音刚落,但觉手中茶盏一震,眼见一双秀手就拍在杯盏之上,少年忽的转了腕子,“咕隆”一声,将那一杯朝露玉蕊尽数倒入自己口中。
饮罢,微生雾用衣袖拭去唇边的残液,大赞一声:“真是甘美得很,虽是一夜未眠,也立即神经气爽了,现在打死几头老虎都不在话下。”
他装腔作势地挥了几下拳头,突然将脸贴近那因羞愤而别过头去的女子耳下,轻声道:“别生气,其实我方才喝下的这一杯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怕污了姑娘的唇,先帮姑娘涮涮杯子而已。呵呵,那真正的朝露玉蕊还在壶中煲着呢,我就给姑娘端去。”
见女子没有理他,微生雾又补上一句:“哦,对了,花愧这名字……姑娘可是满意?”他嘿嘿一笑,并不期许着女子答话,转身就去取那煲中之物,然他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
“雪姬。”
潺潺的嗓音,宛若幽谷中泉水流过山涧的叮咚之音。也许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仿佛在那空灵的声音中真有能净化人灵魂的白雪淌于清流之间,滋润心脾。
这声音登时令情窦初开的少年脑中一片空白,站定在了原地。此刻,微生雾完全愣住了,心脏跳跃的速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不受控制的大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永远地记住这美妙的声音,甚至是能够时常听到这声音,把这声音留在身边。当然,那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在脑中一晃,即被他自嘲地一笑所打破。微生雾摇了摇头,迈着虚浮的步子向暖煲走去。
雪姬,好美的名字……
微生雾扬着嘴角,甜丝丝地如含着一块蜜糖。如今,他用石杵捣着小钵里的草药,动作愈发得缓慢。窗外残阳如血,风儿撩拨起少年肩头的青丝,而少年的目光没去看那手下被撵成泥样的草药,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夕阳的残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唉,日头东升西落,便已过去一日了,太快太短了,像是做梦一样……
他将眼睛闭起,暗暗捏得自己骨节泛白,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然而在他睁开的眼中却又挂着一丝茫然。其实,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接下去的九日,他会好好珍惜与雪姬相处的时光。
自从告诉他名字的那日后,雪姬的话更加少了。微生雾只道是那样调笑的词语伤了她,而少年却不知道,雪姬其实是想用言语的淡漠掩盖起那颗异常萌动起来的心。于是,少年失去了调笑的心情,也就不说了。后面的心愿他虽然还没有完成,可自己却先犹豫起来,看着这样的纯净仙逸的女子,心灵也仿佛得到了净化一般,不忍再用什么计谋来达到自己渺小的心愿。
真的,也许只是这样每日与那个女子朝夕相处便已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少年安慰着自己,日子也就如此平静而过。每日,他一面煎药制药治疗白灵,一面偷窥着雪姬的一颦一笑。可他却始终没见女子真正开怀地笑过,在那被银光笼罩的身影中,他只看到一张平静淡漠的绝美容颜,和一双冰雪纯净、无欲无求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是看透了俗世的纷扰之后,沉淀出的沧桑。有时候微生雾看着她就会想,这女子是不是真的活了一千年,经历了尘世的事事非非,最终参透了万事万物、飞升成仙的?
不过,无论这女子是不是真正的仙子,在少年心中她都是无可比拟、圣洁无暇的珍宝,就像是他梦中一直追逐的那个唤着他名字的身影。有时候,微生雾因为痴痴地看着那女子,把药煎得滚开了锅、药汁烫到了脚,或者是捣药时石杵砸得自己手指鲜血淋漓,才从恍惚中痛得回过神来。而在这时,雪姬总会回头来,对着他蹙起柳叶般的秀眉:“快包扎一下吧。”
每次,痴楞的少年都会笑着点头,然后找布条胡乱地在伤处缠绕,只是到了第九日,当他再次因看得出神而伤到手时,却突然摆手拒绝了雪姬的好意。微生雾将流着血的手指含在口中,呵呵一笑:“不包了,再包就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雪姬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哈,木乃伊就是把死人去除内脏、用药水泡过,再用许许多多的布条将尸体缠成个粽子,最后放进棺材里。”微生雾眉梢一扬,踱到雪姬身前,“你一定不相信,那个尸体可以这样保存千年,皮肉不腐,不过面容嘛就如厉鬼一般……”他放缓了语声,故作古怪地森然道:“你怕不怕?”
谈到这个“怕”字,雪姬的娇躯明显一震,而后那平静无波的语声再次响起:“不怕,一张面皮罢了。”
微生雾微微一怔,但见雪姬又道:“我问你,假如我不是长得这幅模样,而若像那……木什么姨一样丑陋,你还会要强留我在谷中十日么?”
强留?!难道她早就知道了?!——微生雾垂下的手指不自觉揉皱了身侧的衣襟,心里惴惴不安:难不成她知道我说白灵余毒未清是假的,只是为了让她留下?她一直知道我在骗她,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暂且咽下心中疑问,少年勉强挤了笑容出来:“雪姬你这样仙子的美貌,举世无双,怎可与那丑陋的木乃伊相提并论?”
“哦,不能么?”雪姬突然抬手遮盖了自己的脸。下一刻,当女人的脸再次呈现在少年的面前时,微生雾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做了什么?!”
雪姬没有说话,唇边忽然漾出了明媚的笑意,似乎因看见少年关切的目光而欣慰。
可是此刻,微生雾又何止是关切那么简单,他,根本是在心疼。因为他看见了那张原本宛若玉雕的粉颊上霍然出现了一道伤口,从眼角到唇角,形似利剑深割,深得连两侧的血肉都翻卷起来,殷红的鲜血流了半脸,交织成一张淅沥如瀑的血网。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被一层薄薄的雾气蒙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只觉得那里有把刀子在剜,一向面容和善的五官也跟着扭曲了。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微生雾不可思议地望着那道深深的伤口,心痛且焦急:“就算是我骗了你,你走就好了,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对待自己?”
“嗤”地一声笑,女子第一次在少年面前笑出了声音,淡淡道:“别紧张。”她说话之间,又用云袖挡住了自己的脸,仿佛是戏剧中的变脸神技一般,再落下云袖之时,脸上已平滑如初,甚至在那凝脂般的面颊之上还闪着烁烁的银光,好似月光下的水面。
“你看,我现在没事了,刚才也是不疼的。”雪姬安慰着惊惶的少年,边抬起柔软的手指轻轻抚去他眼角的泪痕。
好暖,这手似乎有融化一切的力量……体味到这一瞬的温暖,微生雾如喝醉了一般,真想把自己就这样托付出去,不再龟谷学医了,从此以后,这女子去哪儿,他就要跟着去哪儿。只不过片刻以后,从少年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念头瞬间就打破了这样美好的憧憬——雪姬她不是人,否则,怎么会有这般超脱人类认知的力量?
微生雾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后背发了一层薄汗,冷静回想一下,在那一夜这个女人救了他一命之后,他就陷入了她的“迷香”之中。就算那日她凭空上窗的功夫,可以用轻功来解释,但那只会飞的驯鹿又怎样解释?瞬间恢复面皮的事又怎样解释?她说她不疼的,明明看见那么深的伤口出了那么多的血,会不疼么,怎么可能?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真的不是人?!
少年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睛,里面透着惊恐和畏惧,他的身子一步步地向后退去,他想摒弃掉那些令他困扰和害怕的想法,他想钻入地缝或者掉头跑开,然而,他却逃不开女人追逐的目光。
“别害怕,我无心伤害你,雾儿。”
听得这一声唤,微生雾登时觉得头皮发麻:雾儿,雾儿,她在心里……一直是这样叫我的?即使我比她看起来要年轻那么几岁,可也不至于用叫小孩子这样的口吻吧?
这么想着,少年内心的恐惧顿时去了大半,又想起他早就对女子的身份起疑,只是被那美色所迷,一时间就这么冲昏了头,光想着雪姬许是天上的仙子,可未曾想过也有狐狸精的可能。这从天而降的女子外表上看起来单纯善良,却又隐隐带着沧桑气质,倒是让他猜了几日,也猜不透这女子的心思。
她究竟是什么人,是妖是仙?可她的样子不像是妖怪,但……算了,既然她说不想伤我,就是说我可以直接问了。
想到此处,微生雾大着胆子,抬头问道:“雪姬,你究竟是……”一语未完,少年如鲠在喉,是那女人眼中投注过来的温柔目光令他无言以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再次看穿了少年的心。他何曾在乎过她是什么,不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在乎、想方设法地把她留下来么?
尽管微生雾不打算再问,可那一身仙气的女子却忽然抬起长长的眼睫,缓缓开口:“我其实是碧瑶山的仙子,已在山中修身千年。一月前去祁连山完成我飞仙前的最后一课,结果我与坐骑白灵失散,可怜白灵误踏上有毒的荆草,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
楞了一刻,微生雾才一拍脑门,恍然道:“哦,原来雪姬你真是修身千年的……祖奶奶啊。”说到最后他故意拖长尾音,双拳一合,这便深深弯下腰去:“失敬,失敬,祖奶奶请受重重重孙儿一拜。”少年看着脚下,嘴角勾出了一抹坏笑。
“你……”雪姬气结,感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赶忙羞得别过头去。不知为何,这个少年的话总能令她那静了千年的心泛起涟漪,她害怕自己的千年功力会毁于一旦,于是在少年面前一直极力克制着,表面上装着一贯的淡漠。
然而,微生雾一抬头,就将那仙子想掩盖的情绪看在眼里,不过他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此刻的脸上也是同样的灼热。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感情,但是这个女子绝对是他一见钟情的人。所以,他仍然想要争取,即使谎言被揭穿,即使经历了刚刚那样的惊慌失措,想通了的少年依旧渴望着能用什么办法留下这个仙子。
于是,少年再次咧开嘴角:“我开玩笑的,雪姬姑娘别放在心上,其实我羡慕姑娘还来不及呢!做神仙多好,不仅来去无踪,还有那些神奇好玩的仙法,我若是也有仙术在身,那……”
“那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雪姬接过少年的话来,面上一沉,“雾儿,你小小年纪,就妄动凡心成仙去为非作歹么?”
“你是这么看我的?”猛然一怔,微生雾惨淡地笑了笑,感觉一颗火热的心忽然被人泼下一盆冷水。
“难道我看错了么?你先用白灵的事骗我留在谷中,后在我身上打如意算盘,这些事实你能否认么?”雪姬看着黯然低下头去的少年,继续道:“雾儿,我本以为留下来可以度化你,怎料竟令你反而陷得更深。算了,看在你尚存一丝善心救了白灵,我走前最后送你四个字‘常思己过’,珍重!”
常——思——己——过——
这四个字还在脑中徘徊,雪姬仙子已架着驯鹿飞上了浩瀚长天。他给不了一个让她留下来的理由,她是仙子,他不能再给编造一个谎言欺骗于她,那样只会拉远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弃,看着她飞天而去。
少年对着天空说完了憋在心里的半句话:“我若是有那样的仙术在身,那就可以救活更多的人。”
他苦涩地收回了伸在半空中已僵冷的手掌,茫然若失地望着仙子消失的方向。他就像一尊石雕般地驻立在原地,一直看着蔚蓝的天际变得阴沉昏暗,直到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云朵之后。
西风吹尽的时候,也带来了医仙上官凤藻风尘仆仆的脚步。然而,当他一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想让徒儿奉上一杯热茶之时,却摸到了桌子上的一封书函。
他打开来看,白纸黑墨,字字清晰。医仙看完,一拍桌案,将那封轻飘飘的纸压在了他宽厚的手掌之下,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叹息:“徒儿啊,你一定要回来继承医仙的衣钵。”
掌心的湿汗融化了黑色的墨汁,在纸上慢慢渲染开来——
“师父,当您看到这封书函之时,徒儿已经走远了,请恕徒儿不孝。师父曾在龟谷订下万年不变的规矩‘求医者必先答应医仙一个条件’,无非是为了用武林人士的力量来保护咱们自身的安全。可师父不知,您走后就有贼人趁虚而入,想夺那来之不易的避水丹,徒儿险些丧命于贼人手下,幸得碧瑶山仙人相救。所以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些答应条件的人始终赶不及救咱们于危难,故而徒儿要自强起来。师父,请给徒儿一年时间,去碧瑶山求师。我那个救命恩人的武功高绝,徒儿定要拜他为师。有了武功,龟谷之内就再也不怕那些毛贼鼠辈来犯了,师父的医术才可流芳百世,我们才有本钱救人。师父,徒儿走了,勿念。”
良久以后,垂暮的医者扶着桌缘缓缓站起了身。那封信函被汗水沾在掌心之上,他用另一手去揭,不经意间看见掌心边缘的三个字,突地心头一紧:碧瑶山?什么碧瑶山?天下之间哪里有这么个山名……
医仙踉跄着跌坐回椅子上,眼睛正对上窗棂外黑如锅底的天幕,长叹了一声:“我的好徒儿啊,你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