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杀手封心(1 / 1)

正邪无剑 忆天一梦 4094 字 2个月前

踏风而来,踏风而去,原来最后他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至少曾经拥有,那么,便已足够了。

枯叶在他脚下断裂,那样清脆地响声,如琴音一般地在耳内破碎,奏出空寂的调子。“妹妹啊,只要你好,我这个哥哥便心满意足了。”夜里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暮秋清冷的空气,再睁开时,那双冰眸仍然冻结着,唯一的不同的是那冰眸中忽然涌出了某种异样的情绪。

那种情绪令他猛然低头,看向自己端着的手。原来就在他的拇指之上,一片黄叶不偏不倚地停落在那里,如同一只休憩的枯叶蝶。

“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手指轻轻一歪,目送着那片枯叶从他僵硬的拇指上坠落,悠悠荡荡地飘到了脚下。

是的,也许他真的错了,或许,他根本没有错。然而,义父认为他错了,那就是错,他是天神教的主宰,亦是他命运的主宰……

自从七岁登上神魔崖的那天,对于义父的苛责,那个曾经叫“夜寂”的小男孩都一一挨过,并且在那样残酷的训练下,他的武功与日俱增,甚至超过了比他早上山几年的孩子。但是在他十岁那年,他却是再也挨不过了,因为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封住了他一张灿烂的笑颜。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夏日午后,烤红薯的香气在潮热的空气中蒸腾。几个孩子围坐在山坡上,吃着这顿“丰盛”的午餐。在天神教里,他们平时吃得最多的就是野菜,即使教徒们吃着珍馐百味,也绝不会分给孩子们一分一毫,因为这是神尊的命令。而今日,由于神尊女儿的生辰,陆峰特别赐给他们每人一块这稀罕的美食——烤红薯。

夜里欢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捧着这块宝贝的红薯,默默品尝着那软糯的薯蓉,微粉的唇边挂着一丝甜腻的笑。就在别人吃得正香的时候,他却突地惦念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停下了口——不知道妹妹还活着没,若是活着,又能否吃到这么香甜的红薯呢……

“哼,不就是一个破红薯么,有什么好吃?”不屑的言语从十二岁的男孩口中说出,杨云仇歪了歪头,随意在红薯上留下一记月牙形的齿痕,似是无味地嚼着。

“谁说的,这红薯多甜啊,可比我家乡的好吃多了。”江武兴一面反驳着,一面狼吞虎咽。

“唉,我这块不甜呢。”四人中唯一的女孩发了一声叹,边用手指一点点拨去红薯上皱巴巴的皮,一脸愁眉。

“没关系,我的甜,我们换!”夜里欢嘟嘟嘴,和煦地一笑。这山上的每一个女孩子,他都当妹妹看,当妹妹去爱护。

“好!”柳飞仪立即答应了夜里欢的提议,不禁勾起小小的唇角,流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意。她拿自己手中这块已经吃了大半的和夜里欢那块还剩大半的换,显然是得了便宜的。而正当她欣然接过夜里欢手中的红薯时,却见到一个刚吃了两口的红薯滑过眼前、被狠狠掷到地上,滚了一圈的泥土。

“哎呀,可惜了!”

女孩惋惜地大呼,夜里欢和江武兴同时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杨云仇一脚踏在地上的红薯上,发狠似地将这宝贵的食物在脚底踩烂。发怒的男孩涨红了脸,猩热的眼中喷着嫉妒的火焰,“你们看看他们大人都吃的什么,山林野味,美酒佳酿,凭什么、凭什么让我们就吃这些?竟欺侮小孩子。”

闻言,柳飞仪背过身去,自顾捧着两块红薯,匆忙地向嘴里塞,这刻能有如此美味吃果腹,她才不去管那么许多。多年在妓院成长的经验告诉她,到手的东西不要,一会儿就不一定是自己的。

“吃吧,噎死你!”杨云仇的话如石子般地从空气弹起来,惊得坐在地上的黑衣男孩一楞。夜里欢抬起乌黑的眼眸,看向那个跺着脚咒骂的杨云仇,没有插上话。

“算了,云仇。”江武兴舔净了手指,嘻哈着劝:“义父不是说以后要是我们争气,就封我们做护法么,到时候什么美食吃不到,别不要生气啦。”

“是么,我有生气么?”杨云仇将那怒气压在眼下,眸子一转,忽又压低了声音道:“哎,武兴,刚才我可看见两个教徒拎着只兔子说晚饭下酒,我们不如去偷一些过来吧?”

“偷?”听到这个字眼,其余三个孩子均是被吓了一跳,江武兴登时捂上了杨云仇的口,“嘘……这事儿若被义父知道了,可就不得了啦。”

“放开我!”杨云仇一下打落了江武兴的手,“怕什么怕,就咱们四个知道,谁都不说出去,还会有谁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还不怕?”柳飞仪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手里的大半个红薯,站起来提醒:“云仇,听说你被带上山来时候可是因为爬树遭过义父一顿暴打,在**足足躺了半个月吧。鞭子的滋味你还没尝够啊,不怕?难道你把这事忘了,真被摔傻了?”

“我……哼,一群胆小鬼!”杨云仇被噎得面上一红,赌气:“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你们若是谁说了出去,我一定用剑割了你们的舌头。”说罢,他提起长剑,在岩石上“当当”劈了两下,气呼呼地跑开了。

“哎,云仇!”江武兴拾起佩剑,发足欲奔,却被夜里欢喝住:“武兴,别去追!云仇不会真去的。”

“就是,他那种胆小鬼,只会说不会做。”柳飞仪奚落一句,摩挲着横放在膝上的小剑,叹气:“还真是想不出兔子肉的味道呢?”

“这个简单。”夜里欢站起,从石旁抓起自己的剑,在走过江武兴身边时突然顿住,抿着的嘴角咧开了,露出了一个纯真的微笑:“晚饭就让大家吃上兔子。”

看见那样的笑容,江武兴一怔,眨了眨忽然迷糊起来的双眼。这个小他四岁的弟弟虽然不善表达,却是他们几个孩子中最爱笑的那个,而此刻那男孩脸上的笑容竟如皎月般得明亮照人,令他眼前出现一大片璀璨的光影。

“里欢,你要……”反应过来,江武兴意识到不好,再脱口惊呼却是晚了,那个黑衣的弟弟已然在畏日下缩成了一个黑点。

经过一个下午的苦练,几个孩子都已经身心俱疲,在别人去冲凉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衣的孩子悄然离开了队尾。夜里欢飞快地奔到山阴处,在那些长草横生的地方,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寻到了那小东西的踪迹。长眸一凝,他一剑飞出,闪电般地穿入长草之中,跑过去举起了他的战利品——剑上挂着一只兔子,热血顺着兔子肚腹上的剑孔淅沥流下。

“开饭了!”

黄昏时刻,负责煮饭的男孩端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兔肉时,江武兴、柳飞仪还在屋中比划着白天的招式。而这刻,他们闻到久违的扑鼻肉香,手中的剑和柳枝全都掉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鼻子凑到了桌前。

“好香啊,里欢,晚饭真的有兔肉啊?”柳飞仪已然经不住那香气的**,提了筷子从热锅中夹了一块。

“这块大的是我的,别和我抢。”江武兴一头扑了过来,筷子都没握稳,就往锅里搅去。

“什么啊,你要让着我,这块是我的。”柳飞仪将筷子一合,夹住了江武兴伸过来的筷子。顷刻间,锅中如滚起了沸水,两副筷子在里面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经过一番较量,柳飞仪侥幸取得了胜利,她扬起筷子,把筷中的兔肉挑得与自己眉毛一般高,“看,我赢了。”

“你赢了,我自愧不如。”故意输给柳飞仪的江武兴并不觉得难堪,而是向着柳飞仪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他另寻了一块兔肉,悠然自得地放在嘴里,让那满溢的肉香慢慢渗入齿缝,他这才忽然想起什么,吓得差点儿没将含在嘴中的半块兔肉吐出来。

“里欢,这兔肉你是从哪儿来的,不会真是……”江武兴的下半句话含糊在嘴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然而,夜里欢却是在笑,从容地笑:“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

话到此处,但闻“砰”地一声,杨云仇突然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他旋即反手合了门,身子软软地靠上了门板,气喘吁吁。

“你怎么了,云仇?”柳飞仪询问的目光落在了杨云仇身上。

杨云仇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没怎么啊,没怎么……”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毕竟是十二岁的孩子,做了亏心事那袖中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抖,可他却努力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太饿了,就、就一路跑回来吃晚饭了。”

“云仇,我们冲过凉后,就没看到你,你干什么去了?”江武兴举着筷子问,眼睛还在那锅兔肉中巡视。

杨云仇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屁股向椅子上猛地一坐,“我去找夜里欢了啊,没见他来沐浴,就去找他来帮我擦擦背呢。对啊,里欢,你怎么没来沐浴,去哪儿了,让我好找。”

“我……”夜里欢咬咬嘴唇,腼腆地一笑:“我去准备食材,今天轮到我当值煮饭,所以早点儿回来了。喏,快吃吧,饭都凉了。”

“好,正饿了,看看你会做……”说到一半,杨云仇盯着面前的一锅兔肉登时白了脸色,刚提起的筷子“啪”地一下就掉了,“这、这是兔肉?”

“嗯,你中午不是说想吃这个么?”夜里欢无害地向着他微笑。

“我没说过,没说过。”杨云仇连忙摇头,屁股“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把这该死的东西拿走,我不吃!我要吃野菜,我只吃那个,只吃那个!”

他蓦地提高着嗓门,从喃喃到吼了起来,身子向后一步步地倒退。“哐”地一声,杨云仇的手臂无意间撞上了墙边木制的床柱,立刻疼得他皱起了英气的眉。

床柱下,有红色的**滴在了地上。

“云仇?”夜里欢将那抹红色看在眼里,上前几步欲掳起兄弟的衣袖,偏在这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听到声音回头,夜里欢和其他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所有的动作,匆忙站成了一行,齐刷刷地跪在了那人面前。

而此时,那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倒活脱脱像一头不怒自威的狮子,何况那只狮子现在发怒了,正对着几个十几岁大的孩子咆哮。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回义父,孩儿们在吃饭。”年纪最长的江武兴战战兢兢地回禀。

“哼。”陆峰一甩袍袖,踱到桌前,瞥了一眼那锅正冒着热气的兔肉,冷冷地开口:“有教徒说丢了只兔子,当真是被你们几个小鬼偷了来,好能耐啊。”

此话一出,几个跪着的小身子同时一抖,江武兴撞着胆子再次拱手:“义父可能是误会了,这兔子……”

提到这兔子的来源,武兴却不知道如何去说,毕竟兔子是夜里欢搞来的,他还不敢当着陆峰的面替夜里欢扯慌,只得用探究的目光睨向旁边的黑衣男孩。而夜里欢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云仇,他看到了云仇那左摇右摆的身子,看到了兄弟衣袖下那隐隐渗出的鲜红,蓦地心中一动。

“这锅兔肉是我煮的。”夜里欢仰头承认,尽管他努力发出了高音,但那生涩的声音中难免夹着一丝颤抖之音。然后,他握紧了拳头,逼自己吐出后面几个字来:“是的,这兔肉是我偷的。”

“你承认的倒是爽快。”陆峰逼近几步,挥起一掌,毫无征兆地掴在夜里欢的脸上,大叱:“你以为我会信你么?”

一怔之后,夜里欢挺直了跪立的身体,顶着脸上火辣辣的痛,认真地道:“不管义父信不信,事情确实是我做的,欢儿只想……只想让大家吃点儿好的。”

他这一句话说得半虚半实,但至少后面那半句确是他的心里话,所以说话时的底气不自觉就增长了几分。同时,他既然认下了错误,就已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故而他刚刚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反倒平和下来: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有人站出来认罪。况且,云仇他一向很怕疼的,尤其是看到鞭子时,就跟老鼠见了猫似地。哈,记得上次武兴还拿此事来笑话他,说是他既然害怕鞭子害怕成这样,以后就去求义父赐他一条鞭子作兵器……

一念至此,夜里欢竟在这个五雷轰顶的时刻笑了,虽然没有出声,但那明媚的笑容却悄然跃上了他消瘦的小脸。

“还笑?”怒不可遏,陆峰一掌兜风挥上去,直接撕裂了黑衣男孩的半边嘴角,“你做错事情还不知悔改?还敢笑?”

“义父,欢儿错了。”被一记狠烈的耳光甩在地上的男孩撑起了身,重新规矩地跪好,倔强地任一抹猩甜的**从嘴角溢出,也没敢伸手去抹。

“好,你知道错了,那么又打算接受什么惩罚?”

“我……”顿了顿,夜里欢真的不敢妄度圣意,只好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微带胆怯地道:“欢儿知错,任凭义父责罚。”

闻言,江武兴狠狠地一握拳,求情:“义父,就念在里欢他是初犯,您就网开一面吧。”

“是啊,义父。”杨云仇突然扑上来,抓住了陆峰的裤脚,急切地呼唤:“义父,求您饶了里欢吧,他毕竟还小,不懂事,才会做出这样忤逆神尊的事情。”

忤逆神尊!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令旁边的江武兴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同时,跪立在他旁边的柳飞仪将头压得更低,掩饰着那张惴惴不安的面孔,听见那样大的罪名,一向幸灾乐祸的女孩竟多少生出些兔死狐悲的不忍;而刚才还坦然从容的夜里欢,听到“忤逆”两个字,那一颗火热的心突然间如坠冰窟,他转头讷讷地看向杨云仇,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在替他顶罪啊,怎么他会反过来落井下石?

怔在那里惊骇得说不出半句为自己开罪的话,黑衣男孩的小身子不自禁打起了冷战,仿佛有雪片忽然坠落在他脸上,凉到他心里去了。他知道“忤逆神尊”是死罪,不仅要死还是不得好死——将活人剐上几刀后撒上药粉、让伤口腐烂,再绑到崖顶上喂秃鹫。这种死法可不是好玩的,吊着一口气的人被绑在崖顶让秃鹫活活给啄死,要忍受上几天几夜的折磨才会慢慢咽气,其死状之惨烈,令亲眼见过的夜里欢一旦想起来便会梦魇不断。

“哈哈,在这天神教上有谁敢忤逆我,欢儿这小毛孩子恐怕还担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故意拖延一刻,陆峰才放出一句令大家稍稍安心的话。夜里欢刚懈下了紧绷着的肩头,忽听陆峰又道——

“但是,我明令禁止了那些教徒给你们肉吃,欢儿你竟贪嘴去偷,确是大大的不该,要罚是一定的。只不过……”严厉的父亲口气一转,俯下身,温和地道:“欢儿,你告诉义父,到底是谁偷的兔子?你如果说了实话,义父便不会罚你,也不会追究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只会罚那个做错事的人。”

做错事的人……夜里欢不敢抬头看义父的冷若刀锋的眼神,只是偷偷地向着杨云仇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他么,是仇儿?”

陆峰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令人心颤的寒意,夜里欢没有想到刚刚自己一个下意识的眼神会被义父瞧了去,他慌张中头脑一嗡,按照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做出了解释:“没有,不是,不是他,是孩儿……都是孩儿犯错,请义父罚我便是。”

他说话间,那颗小小的心灵一直在颤抖,但是那里面腾起的烈火却让他坚持护着兄弟,即使是陆峰看出了什么,即使是被兄弟反咬上一口,他仍然隐忍下一切,不再反悔。

“好,你承认便好。”陆峰站起身,一个暴戾的眼神投注到夜里欢的头顶,说出了残忍的话:“欢儿,你不是很爱笑么?这次,我会让你永远也笑不出来!”

“哈哈……哈,哈……”

笑声已然支离破碎,还伴着抽泣的童音。周围湿漉漉的,潮气附着在山洞微凉的岩石上,在烛光下反着黑色的水光,如同一面镜子般照着男孩苍白憔悴的小脸。十岁的男孩低垂着头,暗红的血迹印染了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冷汗不断地从那纠结的发丝间淌落下来,混着血,渐渐地,在他脚下黝黑的岩石上形成了一片汪洋。那正如男孩脑中的汪洋一样,作为小舟的他,寻不到任何方向。

然而,似乎根本不需要他寻找什么,只需要感受那地狱一般的惩罚就可以了。夜里欢刚刚挨过了一顿暴戾的鞭子后,拇指间又忍受着被撕碎一般得疼痛。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有两条细长的绳索嵌入了他拇指的皮肉之中,将他身后的双臂向左右两边交叉抻开,吊在了洞中高处的崖壁上。

那样弯着腰的姿势本已万分痛苦,更加残酷的是,他唯有一只足尖可以落地。这样一来,对于轻功还不够纯熟的夜里欢,最多只可坚持上一个时辰。果然时间一长,他的单腿就开始酸软抽筋,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用身后两根纤弱的拇指来承受全部身体重量。陆峰离开的时候曾警告过他,他的拇指若长时间用力支撑体重的话,就会被拉伤筋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那样的话,他将永远无法拿剑。

义父怎么还没有回来解救我?——被疼痛折磨的男孩开始害怕起来,害怕不能拿剑,害怕自己变成没用的废物……他在问自己,难道就因为一只兔子,义父真要毁了他?义父不是从死人堆中救了他的命么?“保全自己”也是义父教的,为什么如今要毁了自己的人亦是义父?

他苦苦地思索着,而在那双越发迷茫的黑眸中却找不到答案。

突然间,一阵燥热的气团冲入了洞中,带着蒸人的暑气。被折磨中的男孩心中一喜,费力地扬起酸痛的脖子,轻轻地唤了声“义父”。他的眸中跳跃着希望的光,嘴角挂着喜悦的笑,一张脸如雨后彩虹般得绚烂。然而,陆峰进洞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那纯真的笑颜僵死在了小脸上——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义父,孩儿……”夜里欢颤抖着小嘴。

“够了,你无须解释。”陆峰眼珠一瞪,直接把男孩说到嘴边的话用视线逼了回去,“要做一个杀手,就必须冷血,不能有感情,否则只会付上毫无意义的牺牲。欢儿,这次我对你很失望,竟然做出了替别人顶罪这样愚蠢的事,看来,我这三年的心血是白费了!”

“对不……”

“不用说那些废话!”陆峰再一次伸手堵回了男孩道歉的言语,冷冷地斥责:“我会让你记住这个教训,记住作为杀手应该遵守的规则——不能有爱,有爱,即是最大的错!”他沉如海水的脸上带着残酷无情的愤怒,仿佛捏着一把刀子要将男孩身体里所有爱的种子全部扼杀。

闻言,夜里欢震撼地说不上一句话,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假如爱即是错,那么他对妹妹的思念、对义父的感激,这些全部是爱,也都是错?

摇了摇头,陆峰转身,冷漠地对男孩下了最后的判决:“我会让你记住这次错误,你会为之付上一辈子的代价!”

看见义父绝情的离去,吊在绳索上的男孩心死地闭上了眼睛,他明白了这次的代价是什么,便不再多考虑那即将废掉的手指,也就不再害怕了。

然而,他的内心却在疯狂地挣扎着,他始终觉得自己的那份爱没有错。他关心别人,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关心,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温暖的,就像义父会在他垂死的时刻向他伸出援手,告诉他——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可是义父却说那是错了,那义父不是等于否定他自己么?况且,义父为什么要将他们几个孤儿捡回来抚养,难道真是如义父所说只是养了几个杀人的工具么?他不信,他不信,他爱着那几个和他在天神教一起洒血洒汗的兄弟,更爱着他的救命恩人——义父!

那么就是说,爱是没有错的?不,是错的,错的!义父说了错就是错的,因为义父不会有错……他的思维混乱起来,像是一团麻绳缠在了一起,毫无头绪。尽管他明明清楚那麻绳中间有许多打不开的死结,却仍不甘心地去解,结果只是越理越乱,令那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痛苦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地涌上他虚弱不堪的形骸……

袅袅的烟气在阴晦的山洞中飘散着,如丝绸般地化开。渐渐地,男孩从巨大的痛苦中解放出来,流干了委屈的泪,放开了紧拧的眉,松开了咬烂的唇。

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夜里欢只是清楚地意识到,他麻木掉的不仅仅是两根拇指和那拼命支持却在不断抽搐的小腿,同时麻木掉的还有他那颗曾经火热的心。现在,他感受不到外面湿闷的暑气,感受不到洞内丝丝的凉意,只感受到那仿若寒冰一样的物质如蜘蛛网般地将他从身到心结成了一个厚厚的冰壳,密不透风。

很冷,很冷,冷得令那颗火热的心在冰壳中不断地战栗、无助地哭号、拼命地呐喊……反复做着一些没有意义的挣扎。后来,夜里欢不知是何时被人解下来的,因为当他醒来时,就被告知自己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

扶着床边撑坐起来,夜里欢无意中碰到了那两根包得像馒头一样的拇指,他吸着凉气抽回了手,想自嘲地苦笑一下。然而,那笑容却传不到他薄得透明的面皮,只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虚幻的泡影,证明他曾经笑过了。

自那日以后,黑衣男孩再也无法拿剑了,于是他得到了一种叫“双面利刃”的兵器。这种双面利刃其实是一种暗器,形似一把匕首但两面俱有刃峰,最大的优点就是其操控并不需要用到拇指,只需要通过手腕的巧力和指间的夹力即可。

于是,日复一日,夜里欢苦练这种暗器,也讽刺地看着杨云仇被逼着拿起了一条会燃烧的鞭子。见到杨云仇那般窘迫的样子,夜里欢真的很想笑,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然彻底冻结,将所有的笑容都覆在了一双冰眸之下,不着痕迹地逝去。

在那场劫难过后,外人眼中的稚气男孩迅速成长为了一名冷血杀手,顺利登上了天神教玄武护法的高座。天神教上下无人不知,那个玄武护法从五官到神情全部凝结,冷得宛如雪山上的一座冰雕,甚至是和他对视一眼的人,都仿佛会立时被他长睫下那双冷锐的黑眸射杀。然而,唯有夜里欢自己清楚,陆峰所封住的仅仅是他那明艳的笑脸,却永远也封不住埋藏在他心底那颗会爱的心。

我真的错了么?不,有爱,又岂会是错?没有错,错的那个人不是我,义父……视线穿过头顶的漫天黄叶,夜里欢望向那片纯净的蔚蓝天空,渐渐地,在他凉薄的唇角露出了一个深邃的笑容,宛若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