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
杨乐天看着那张熟悉而又如雕塑般僵死的脸,心中一凛,他在那张脸上找不到一点谓之兄弟情义的东西。
“大哥,你忍着点儿,他们动作很快,不会……”飞鸟垂下眼睫,掩饰起什么,艰难地说完后半句话:“不会太痛苦的。”
“义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杨乐天匪夷所思地偏头看他,看着那个一身狱卒打扮的飞鸟,看着那个曾经为他赴汤蹈火的好兄弟。
飞鸟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刚才石塑一样的状态,无情无义。
“我负责监刑,并一路押送你去京城。大哥,你就接受现实吧,你配合我一下,就算报答了你我曾经的兄弟之情。”
这一句话很短,却是杨乐天这辈子所听过最长的一句话。瞬间,他的精神为之一溃,脚下疏离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贴上冰冷潮湿的墙壁。三个狱卒,他本可轻而易举地撂倒,之后远走高飞。可是,为什么,其中一个狱卒竟是他的义弟,而他的义弟还是来监刑的?
心寒的感觉几乎将杨乐天的身体撕成了碎片,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指甲抠入了墙壁。若论报答,他何止欠飞鸟一双手,他欠他的是几条命,穆无极、吴铭……甚至包括飞鸟的娘亲穆莲——若不是穆前辈将内功输给自己,也不会因为真气耗尽而死。除去义弟的亲人不说,就算是飞鸟自己,也是为了他三番五次身陷险境,九死一生。如今,只用他的一双手来换,杨乐天反是觉得便宜了。
良久以后,杨乐天从墙上撑起,第一眼看见的是飞鸟手上的麻绳,“绑上吧,一会儿动手时没那么难忍。”
杨乐天冷然笑了,“不必了,要动手的话,你就拿起尖刀,亲自来。”他斜眼一瞄其余两个呆立的狱卒,发出了牙齿相磨的声音:“他们两个不配。”
飞鸟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脸色却已惨白如雪,他犹豫了一刻,接过狱卒手上递过来的尖刀。那刀刃在距刃端一寸处凸起了一个倒钩,只要方位准确地插进去,拔出时,筋脉必定会被倒勾割断。
双臂向前绷直,攥紧拳头,手腕翻转向上,青色的经脉从薄薄的表皮下凸显出来。杨乐天默默注视着义弟手中微微颤抖的尖刀,泪水从眼眶中淌落而不自知,他尽量平定语声:“动手吧,我定会撑住的,不会喊痛。义弟,这双手赔给你后,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我再不是……你的大哥。”
“别逼我,我真的会动手。”飞鸟压抑着喉间的哽咽,发出低低地警告。他不敢抬头对上那双动情的眼睛,只任冰冷的泪水碎在尖刀上。
杨乐天看不见飞鸟此刻的表情,只感到心痛得窒息,他费力地吸了一口气,笃定地道:“你不会……”
“嚓!”
随着一串殷红的血珠从手腕中被带出,他的右手颓然垂下,接着,是左边被戳穿的手腕,鲜血淋漓,无力地滑落。
飞鸟的动作极快,杨乐天咬着下唇,无声地吞下了这锥心刺骨的痛,反是一旁站立了两个狱卒瞪大了眼珠,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果然是条硬汉!”狱卒们佩服,他们很少见到被挑了手筋的犯人一声不哼,还能神志清醒的。
飞鸟看着杨乐天紧蹙的眉头,眼中的泪水兀自流得更急,他从怀中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柔软布条,帮他的大哥小心地包扎伤口。
一双寒冷的手握着另一双失去了温度的手,他的手上沾了他的血,曾经的温暖不再有,他们二人业已不再是兄弟。
“可以了,大哥……”飞鸟试探着唤了一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杨乐天靠着墙壁滑了下去,双臂像断了线的木偶,在身体两侧摆动。
“你走吧,让我歇会儿,等要上路了,再过来叫我。”杨乐天虚弱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合上眼睛,隐藏下眸底翻涌的痛苦。
“嗯。”飞鸟在杨乐天的腿上拍了一下,若有深意地提醒:“记得么,只求有难同当。”但是,这最后一句杨乐天却没有听见,他已经身心俱伤了,没有力气再听、再想、再思考。
“砰”,沉重的牢门被关上,几个狱卒又恢复了各自的岗位,坐在门口那个破桌子边,用手臂当枕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杨乐天用肩膀蹭掉脸上沾着的稻草,看着窗外投射在地上的一小片晓光,目光呆滞。
由于失血过多,杨乐天看着看着,头脑便越发昏沉下去,直至到了一个失去知觉的状态。他的身子飘了起来,轻飘飘地就如一朵浮云,但是他没有翅膀,他追不上天空中的飞鸟。那些有着雪白羽毛的鸟儿忽闪着翅膀,在他周围盘旋,看着他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他无奈地,保持着一个僵硬的笑容,在鸟儿中间若无其事地悬浮着,他对鸟儿说:“等我,我会送你们回家。”
那些鸟儿却回应了一声咕咕的怪笑,用黑豆似的眼角斜睨着他,“你有这个本事,就先把自己送回家。”
“我的家……”在他愣神的片刻,一只洁白的鸟儿忽然在头顶上狠狠蹬了一脚,他的身子顿失平衡,陡然向下坠去,如悬崖边落下的一粒石子般,毫无阻力地下坠。
当他看见梅山的时候,那个银发的仙子缩成了一个小点,他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当他看见梅花想折一支的时候,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就被梅枝刺破。汩汩的血如蜿蜒的毒蛇般顺着手腕淌落,染红了白雪。然而,直至达了地平线,他也没有减速,身子还在下坠……
地面的下方,是一个黑洞。他正在黑洞中,急速下坠。忽然间,那个黑洞的最深处出现了烈焰般的颜色,宛如火盆中燃得通红的木炭,那的确是火,地狱之火。
他快要被烈火焚身了。
仰起头,他向上看去,那里有一群缩小的白鸟,却没有一只鸟儿向伸出援救的翅膀,他仿佛看到刚才那只把他踹下去的白鸟正戏谑地冲着他笑。
身下,明明是熔浆般炙热的烈焰,可是他的身子却冷得要命。那孱弱的身躯不住地打颤,嘴唇冻得发紫、发硬,淌血的手腕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即使是他正在下坠的黑洞侧壁有一些可以攀抓的石块,也只得干瞪着眼睛看着。
这次,他是要彻底葬身火海了。
他绝望了,在闭上眼的一刹那,脖颈处陡然被一根坚硬的鞭子狠狠勾住,那是生痛和窒息的感觉。他想用手抠开那令他难过的鞭子,可惜手臂重得抬不起来,手腕上还在突突地流血,如涌出的泉水。
咬紧下唇,他勉强将手举至与肩平齐,却怎么也够不着箍住脖子的鞭子。他的五指在空中胡乱地抓挠,却为自己带来了针刺般的痛楚。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感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难道这就是死亡来临前的感觉?
不!不!我不能死!琳儿还在梅山等我,念儿还小!
“啊”地一声叫出了声,喉头上的鞭子蓦地松开了,他从梦魇中睁开眼睛,四周和头顶还是那间昏暗的牢房,郁窒而潮湿的空气,一切的一切,皆未有改变。
“琳儿,念儿……”
杨乐天总算松了一口气,脖子一动,发觉是坚硬的木头隔痛了他,这才定睛看清,他颈中和那刚被软布包裹的腕间赫然多了一副木枷。木枷的另一头扯在一名狱卒手里,那狱卒少了一只手臂。
“走吧,时辰到了。”飞鸟柔软的语声似一杯温水,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冷漠无情。
杨乐天的喉间发出了自嘲的响声,随着前面无情的人行出大牢。他不仅头和手被锁上了重枷,双足之间也缠上了沉重的镣铐。更可悲的是,那足上的镣铐还挂着一个三十斤重的铁球,每走一步,铁球都把他虚弱的身体向后一带。
从漳州到汴京,犯人一路托着这样沉重的铁球走过去,如此行上三五个月之后,脚腕定会被磨烂露骨。而杨乐天尚不用担心这些,只是眼前的一切令他感到陌生和恍然。
行在街上,他看到眼前的十字大街都是歪的,招牌上反射出的强光炫目得令他眩晕,还有那些奇异的眼神向他投注过来,仿佛那张英俊的面上刻了个‘贼’字。
“哈,哈哈……”
杨乐天一阵笑一阵痴,只笑自己太傻,正如那个梦境一样,说去救人却被要救的人所害,可笑啊,真是可笑得很。
锁链在前面摇摇晃晃,头前牵着锁链的那个人,肩头始终在微微耸动。此刻,飞鸟听到这一声声刺心的笑声,更是连头也不敢回了。他低着头,步履蹒跚,仿佛比后面带着重镣的人行得还要艰难。
走过漳州城门,飞鸟向着“同僚”们点头寒暄,又过了五百步,他趁同行那名衙差去路边方便之时,回身在杨乐天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大哥,再忍耐一下,只消出了城,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