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顾名思义就是重新再活一遍,从出生时再活,从未入世事之时再活,你还是你,带着重生之前的经验,把做错的事换一种方式重新再做一遍,让未来的自己不会后悔。但是,对于杨乐天来说,这一点显然不切实际,杀了就是杀了,死了的人不可能复活,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弥补。
天气很冷,不过却有一轮高高的日头悬在头顶,温暖着那些被冰露凝住的世间万物,一切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
站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下,杨乐天的心也如一块刚出炉的烤红薯一样,滚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兄弟,低头,若有所思,复又抬头看定他,那种义无反顾地东西在仿佛是刻在了飞鸟的眸子里,如此的坚持和倔强。
叹了一口气,杨乐天重重地点头,又重重地说了三个字:“我会的。”
“真的?”希望的光,在飞鸟的眸中亮了起来,“你说了,便是在兄弟面前立下了誓,不许反悔!”
“我不反悔。”杨乐天一字一顿地说出,淡淡的,却是无比坚定。
“走吧!喝酒去!”飞鸟雀跃着,真如小鸟一般飞上了天,也是,他本来就是飞鸟,只不过,很久没有在蔚蓝的天空中展翅翱翔了。
“好!”杨乐天开怀一笑,望了望头顶的天空,果然是无比蔚蓝。
干凉的空气中带着馨香的味道,街上的人们多是身着朴素粗衣的百姓,但到了杨乐天的眼里,却都像是穿了绸衣锦缎,光彩照人。那些人脸上洋溢的笑意,似乎都是在为了他的重生而高兴。他很满足地向街头乞丐的破碗里掷出铜板,很喜悦地看着低低高高的酒肆茶楼,甚至是街上打把势卖艺的江湖草莽他都愿意上前指点一二。
飞鸟也为杨乐天高兴,一路上和大哥说说笑笑,能听到杨乐天亲口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仿佛也获得了重新投胎做人的机会。难以言喻的狂喜挂在脸上,酒还没有喝,飞鸟就已经步履不稳,脚底像踩了棉花,人都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空气中飘来了酒的香气,然而,喝酒自然要有喝酒的地方,飞鸟可不喜欢普通的馆子。
“哎,这个地方我可不想进去。”杨乐天走到门口,抬头看到日头下一圈圈彩带系着的匾额。
飞鸟轻笑:“走吧,都来了。”
“就是啊,大爷,快进来吧。”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熟练地揽上杨乐天,却是白了飞鸟一眼,“莺莺伺候您,可好啊?”
杨乐天摇摇头,肩头一震,把胳膊从她怀里拔了出来。
“我没兴趣,你还是伺候他吧。”杨乐天挑挑眉梢,睨看飞鸟。
飞鸟来者不拒,伸手拥过那名女子:“好,这可是你说的,我照单全收。”他惬意地搂着女子,迈步回头:“走啊,大哥,进去吧,花你可以不睬,酒可要照喝啊。”
“好,既然义弟有这个雅兴,大哥奉陪,不醉无归。”杨乐天笑了笑,迈进门槛。
宽敞雕花的大门,四敞扬开。露台栏杆下,数条花花绿绿娟帕的上下挥舞,一面匾额迎接着八方来客。匾额之上,左边一个“楼”字,中间一个“香”字,右边一个“春”字,三个金字交相辉映,灿灿生光,把周围萦绕的一圈彩带都反衬得失了光辉。
“又是你?”看到飞鸟,老鸨没好气地走过来。
“不欢迎我?”飞鸟搂着一身媚骨的莺莺,装作吃惊状,随手松开姑娘,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老鸨见钱眼开,立刻满脸堆笑:“欢迎欢迎,只要不要来砸场子的,我们这里都欢迎。”
“哎,现在还不能给你,照顾好我大哥,自然可以拿去。”见拿老鸨伸手去抓,飞鸟一回手,又将银子收回了怀里。
“呦,看爷说的,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整条烟花巷最好的。”老鸨随手一召唤,立刻有了几名空闲的妓女贴了上来,她们猛然间看到如此英俊挺拔的杨乐天,都不禁立定不动,瞪着眼睛忘了招呼。
“我一个也不要,只管把你们上好的酒拿过来吧!”杨乐天蓦然开口。
“不要?”老鸨眼珠一转,“花酒花酒,怎么能离开一个‘花’字啊?无花不成酒。”
“我说不必就不必。”杨乐天一臂推开那几名过来招呼的姑娘,声音冷了下来:“我,只要酒!”
“好。”老鸨最善于看人脸色,登时一横满是鱼尾纹的眼角,吩咐几名妓女:“去去去,都下去。”
“慢!”飞鸟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别走啊,我大哥不要,我可没说不要!”他点着手指,“你们几个,嗯……你、还有你随我来吧。”
两个姿色姣好的女子冲着其他落选的女子撇了撇嘴,得意地跟在飞鸟身后。
杨乐天有些不解地看着飞鸟,难道是因为失了落花,就把自己搞得如此沉沦了么?他没有开口,虽然他真的很想问,或者开解一下兄弟,但是,现在落花已经嫁给了夜里欢,多说了,还不是勾起兄弟不开心的往事么?于是,杨乐天忍了忍,又把话咽了回去,随遇而安地随着飞鸟坐到了那个熟悉的位子上。
原来,飞鸟还是惦念着落花的,不然,怎么会对这个座位如此依恋……
点了五壶酒,来上几碟洛阳小菜,飞鸟端起酒杯,主动迎上杨乐天的杯口,“今日庆祝大哥康复,来,义弟先干为敬!”
“喝!”杨乐天昂头饮下一杯,下意识地用拳头抵住唇边,猛然发现除了舌头微麻,竟是什么也没咳出来。看了看白皙的拳头,他霍然笑了,笑得开怀时,又斟上一杯,“我来敬你,能和你结拜,是我杨某三生有幸,喝!”
“叮——”瓷杯交错,二人又是一杯爽辣的水酒下肚。
“呦,两位大侠,你们这么喝酒多没意思,来,小女子来喂你。”不容分说,一杯酒水贴到了飞鸟的口边。
飞鸟张口喝下,连杯子也懒得动了。
“啪!”一个不明的物体从二楼房间中破窗而出,刚好落到杨乐天他们的酒桌上,登时撞翻了几个酒壶,壶里满满的酒还没来得及喝,已然从壶口冲出来,洒了一桌子。只在一刹那,杨乐天便离开了座位,站定在一丈之外,而他的兄弟还陶醉在温柔乡里,没有挪动。
“绣花鞋!”
一只紫色的绣花鞋,绣着粉色的杜鹃花,几片碧绿的花叶恰当好处的点缀在鞋帮上。飞鸟瞠着双目,拾起桌上的绣花鞋,抬头望向鞋子的出处。
此时,楼下无论是恩客还是妓女,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二楼那个窗纸有破洞的房间。一个普通的厢房,隔着白色的窗纸什么也看不见,只可听到还未被丝竹小曲完全湮没的哭喊声。这时,窗口忽然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像是什么东西被扔上了天,“啪啦”一声,屋内的哭喊声更为尖利了。
“哎,各位大爷继续吃好、喝好,楼上新来的姑娘,不懂规矩,大爷们请见谅。”老鸨抖着帕子说完,提着花色的罗裙噔噔噔上了楼梯。
“你说,楼上的姑娘在做什么?”一切都恢复了刚才的情况,有人给他们重新换了张桌子,补上了几壶酒,飞鸟继续由着刚才的两位姑娘灌酒。
杨乐天随着坐在旁边,抬手斟酒,挑眉:“我怎么知道,别人的事情管不了,也没兴趣管。”
飞鸟一笑,随手递给杨乐天那只绣花鞋,“是么,你看看,这鞋味道不错,还有淡淡的花香呢!”
“你喜欢,你留着吧。”杨乐天冷眼一扫。
“哈哈……”飞鸟随手将鞋放到身边,一抹淡淡的哀愁浮上眼睑,是啊,春香楼里面总是飘着这股特殊的香气,每一个姑娘的身上都会沾到一些,尤其是她……唉,该死!怎么又想起她了呢?
为了掩饰,飞鸟自己动手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咳咳咳……”这口酒喝得太猛,充得喉咙里好呛,飞鸟咳嗽着,攥住自己的衣襟,抓紧。
一口酒下肚,杨乐天抬眼一瞥,正见老鸨撅着肥臀,伏在刚才绣花鞋冲开的破洞前,左右窥看。过了一会儿,老鸨子用帕子掩着眉花笑眼,施施然提了花裙下来楼,仿佛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招呼恩人招呼恩人,该打骂姑娘打骂姑娘。
“这是什么道理?这不成逼良为娼了么?”
“逼良为娼?这是哪里话,人家是自愿的,给钱卖身,白纸黑字!”
“这倒是,算这姑娘倒霉,街头卖身葬父遇到了老鸨子。”
“这叫遇人不淑,被这春香楼的老鸨子一眼看中的人还跑得了?的确,我刚才看了一眼,那个妞儿生得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人见人爱,我也想一亲芳泽呢,嘿嘿。”
“唉,可惜我们哥儿几个没那么多钱,听说楼上那位爷出了一百两,才包了那个刚烈的姑娘。算了,喝酒喝酒!”
听邻桌的人指着二楼的厢房说了这么许多,杨乐天却只是一脸淡漠,他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反是看见对面的人,虽然左搂右抱的,却是渐渐皱紧了眉头。
“怎么,你还真对那鞋子的主人动了心思么,要不你多出些银子,包了楼上的姑娘吧。”杨乐天醉意微熏,戏谑地看着略带焦急的飞鸟。
飞鸟摸了摸怀中,果真掏出一张银票来,放到了桌子上,冲杨乐天笑了笑,将银票推向了他的大哥,“你包吧,兄弟请客。”
“我?”杨乐天摇摇头,又指指酒壶,“我只对这个有兴趣!”
“假如那个人是琳儿呢,你会不会去出钱包了她?”飞鸟抬头看了看楼上的那间厢房,破烂的窗纸突兀地挂在窗棂上,已经听不到屋内的哭喊声,他心口一沉,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杨乐天抬起眼睫,冰冷地瞪了对面的人一眼。这话的确令他恼火,他的琳儿冰清玉洁,怎么能和一个风尘女子相提并论!不过,他又一转念,兄弟的老情人落花也是个风尘女子,故而不想同飞鸟多做计较。
“那是风尘女子的命,琳儿怎么相同?”杨乐天的话语中仍可听出温怒的火气。
“算了,这回当兄弟求你,这女子身世怪可怜的,你去救救她吧。”飞鸟的同情心开始泛滥,也许那便是爱屋及乌的表现,不过,这到底是种什么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在潜意识中觉得,尽管落花回不去了,但楼上厢房中的女子尚算有的救。
“你怎么不去?”杨乐天将杯中酒向口中一泼,不像在喝,倒像是在吃酒,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转手又去拿酒壶。
“我……”飞鸟出手按住了杨乐天正在斟酒的手,“我怕会……再爱上一个落花。”
杨乐天看着兄弟的神色暗了下去,便不再迟疑,纵身跃起。
飞鸟身边的姑娘只看到前一刻对面的人还在喝酒,再一眨眼,酒杯空空,人就凭空消失了,连桌上的银票也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