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之怒
【不会生气的人,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陈舍的脚踩在地板上,他低垂着头,静静地听着从脚下暗格里发出的惨叫呼救声。
他记得他曾经看过许多的画展,曾经有一幅炼狱图最让他印象深刻,画中刻画的是在地狱中苦苦挣扎着的人们,他们囚身于无穷尽的业火之中,所及之处都是淋漓的鲜血和漆黑的土壤。地狱使者手持钢戟,青面獠牙,嘴脸狰狞。使者们无情地站在那些人们的后面,堵住了所有的求生之路。
陈舍现在觉得,他就像是那些地狱使者,而他脚下所及的地方,就是炼狱。
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强大的力量,那力量像一堵无形的气墙,将陈舍狠狠撞开。他几乎是飞到了墙壁上,而后重重地弹向地面。
陈舍趴在地上,艰难地调整着呼吸,他觉得这么一撞,五脏六腑都要从牙花嗓子里蹦出来。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鞋。
他顺着鞋子往上看,黑裙黑衣,纤细的脖颈之上是一张温和的脸。她没有低头,好像从来都不会低头,只是垂下视线,静静地注视着他,好像陈舍于她而言不过只是脚底的一块泥。而她,则永远位居九天之上。
梵音。
她抬起手,地下的火光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暗格的地板啪得一声弹开,滚滚的黑烟从里面冒了出来。
陈舍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抹自己的嘴巴,朝梵音露出一抹笑容。
“这么巧啊。”
话音刚落,陈舍就觉得空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脖子死死攥住,空气渐渐稀薄了起来,他渐渐要喘不上来气了。可是梵音只是站在那里,尽管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可桎梏着陈舍的力量丝毫没有松懈。陈舍的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这让他很难再分辨梵音的容貌,只是梵音的眼睛在此刻终于流露出一些名为困惑的情绪。
陈舍又笑,“梵音,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梵音的表情依旧温和,可桎梏在陈舍脖子上的力气可是丝毫未松。她看着他的眼睛,很有耐心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韩辰啊!”
脖子上的力量更紧,陈舍觉得自己的脖子可能就要这样被拧断了。
梵音又问,一字一顿,“你是谁?”
陈舍无奈,再说话时竟然换上了女音,“好好好,我是韩汐、我是韩汐行了吧?快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梵音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来自陈舍的愚弄让她微微动了怒。陈舍被那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双腿终于因为无法承受而跪倒在地。喉间的力量消失了,陈舍弓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肺部因为无法接纳突然涌入的空气而抽痛咳嗽起来。
“你、是、谁?”
“为什么要生气?”陈舍忽然抬起头,看着梵音问道。
梵音眼中的情绪一怔,他这个问题问到她了,是啊,她为什么要生气呢?
起初,当她看见韩辰的记忆时,她就觉得奇怪。属于韩汐的那部分记忆太顺畅了,顺畅到所有的情节就像是编好的一样。而当她再次试图读取有关韩汐的记忆时,才发现那段记忆和韩辰的记忆根本格格不入。
有关韩汐的部分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浮板,那是最快为人所知、但也是最小的一个部分。她开始怀疑,韩汐有问题。
她会跟着韩辰,无非也只是想弄清楚寄存在他身上的韩汐到底是谁的这个问题。
梵音实在是很好奇,这是她很久都不曾感觉到的情绪了。世上的一切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可是,自称是韩汐的人却让她好奇起来。
她的感觉向来清晰敏锐,每一种情绪她都能找到合适的词去对应,对人的态度也非常直接,喜欢和不喜欢,只有这两种而已。可是韩汐,却让她似曾相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韩汐只是一个寄存在韩辰身上的赤魂兽,怎么会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呢?
韩辰在镜中看见的神秘少年,她也看见了。
韩辰好像经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可到了晚上,梵音却发现他的房中空无一人。
追寻一个人的踪迹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很快就让她找到了韩辰,并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可是,韩辰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离奇了,这和原本的他根本是判若两人。
不论她怎么问,眼前的这个人都是油盐不进,这让她不免有些恼怒。
梵音摇了摇头,她不应该生气的。
她渣渣眼睛,驱散了心头的怒意,再开口时又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问陈舍时,甚至还有些谆谆善诱的和气,“为什么要杀他们?杀生不好。”
“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梵音侧头看了看,焦灼的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些特殊的味道。这味道,她曾经在孤儿院的那个小孩子身上感受到过。
“钥匙。”梵音喃道。
“真聪明。”陈舍由衷赞许道。
“你也想阻止赤魂王苏醒?”
“是啊。”陈舍垂了垂眼,“没有人比我更恨那个老头子了。”
“为什么要寄存在韩辰身上?为什么要骗他?”
“我骗他什么了?”
梵音不太喜欢陈舍狡辩的样子,重重地说道:“韩汐是假的。”
陈舍笑了,反问道:“你不是可以看到别人的记忆吗?”
梵音皱眉,陈舍这话无疑是对她能力的挑衅。她握住他的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到?”陈舍的表情说不上是真的惊讶,还是有些自鸣得意,“哎呀,也有你看不到的东西啊。”
梵音并不想承认,她紧抿着唇,这让她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好像生气那样地嘟了起来。
“别看了。”陈舍忽然说道,“一个人度过的岁月,不过只是些枯燥的时间而已,你不会感兴趣的。”
梵音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找不出问题的答案,她只好站起身来,皱眉说道:“我不喜欢你。”
陈舍微微一怔,嗤笑道:“说的好像我喜欢你似的。”
“你算是什么呢?”陈舍笑了起来,笑容渐渐放大,竟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看起来都有多虚伪。我也讨厌你,因为你连人都算不上是。”
梵音皱了皱眉,地板忽然被齐齐掀开!
这是一间废弃厂房里的破旧小屋,因她的怒气连年久失修的屋顶都掀开了。狂风席卷着木板和钢筋水泥,渐渐汇成一股巨大的龙卷风。方才从火海中逃过一劫的人们不受控制地一个接一个地吸了起来,卷入龙卷风中。
惨叫声、痛呼声不绝于耳,龙卷风像一个怪物,要将整片厂房和荒野都吞没!
梵音站在巨大的龙卷风前,眼睛已经变成了银白之色。她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眉间却隐约泛起一点光亮,身影小小却岿然不动。她一直盘于脑袋上的发在此时疯长,随风狂舞,肆意张扬在天地之间。
陈舍怔怔地看着梵音,视线渐渐变得迷离了起来。
这才是梵音,真正的梵音。
她好像没有情绪,看似永远不会动怒,不将周围的一切放在眼里,但实际上她是根本不懂得如何发怒。她的怒气是藏于星河日月间的,稍一动作就足够毁天灭地。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随心所欲。这世间万物,都不足以约束她的行为。
人类苍生不过只是她脚底的蚂蚱蝼蚁,她俯瞰一切,却从没将它们放在眼里。
而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陈舍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的眼睛泛起猩红之色,这让他看起来也像一个恶魔。
“对,杀掉他们,杀掉他们。”陈舍鼓吹怂恿道,即使此刻他觉得胸口闷得随时都会死去。
许是被这句话提醒了,梵音垂下银白色的瞳仁,威严地扫了地上的陈舍一眼。她偏偏头,那呼啸暴虐的龙卷风这才慢慢地停了下来,被卷到半空中的物体簌簌坠下,砸到地上的时候,弥漫起一阵硝烟。唯有那些命大还未死绝的人类,好像被许多无形的力量托举着,慢慢地降落在地上。
原本在风中飞扬的发终于安静了下来,贴着梵音的身体,一路垂**在地上。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披散在身前,竟然将衣服都遮去了大半。
梵音眼中的银白色渐渐散去,恢复了本来的金瞳。
“你故意激怒我。”梵音说道。
“你随便眨眨眼睛就能刮龙卷风,这么厉害的能力我干吗不好好利用啊,省得我动手了。”
远方传来了警车的鸣笛示警声,大概是接到了厂房起火的报案,匆匆朝这里赶了过来。
陈舍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
“我要走了,你也不希望韩辰在这个时候被逮捕吧?”
梵音没有动作。
“即使你现在救了他们一命,他们以后一样还是要死。”
“也许。”梵音道,“可你不具有杀死他们的资格。”
“那么谁有呢?韩辰吗?”陈舍嘲笑起来,“他那么感情用事,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警笛声逼近,陈舍后退,身影渐渐淹没在黑暗中。
“我叫陈舍。”他说道。
韩辰的身体应声而倒。
韩辰醒来的时候,身体好像被拆过重装似的酸痛。
梵音坐在他的床前,定定地看着他。
韩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吗这么看着我?”
梵音收回视线,朝他宽慰一笑:“昨晚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
韩辰摇了摇头,忽然他面色一凛,“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是……他吗?”
“谁?”
“陈舍。”
梵音道:“他抓了许多钥匙,想一把火烧死他们。”她顿了顿,有些无奈,“还想激怒我。”
“那那些人呢?安全了吧?”韩辰急切地问道。
“交由警察处理了。”
“真的是我吗?”韩辰轻声问道。
梵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韩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对于他们来说,抓他们的是我,要烧死他们的也是我。关口车祸中的江赢,巷道里那个无辜的路人,杀死他们的,都是我的身体,和我这双手。”
韩辰整个人笼罩在巨大的悲哀中,那像是一种惶恐,而更多的则是迷茫。
当他通过监控意识到出现在车祸中,和引易泊颜进入巷道的人都是自己的这具身体的时候,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
追寻了那么久的陈舍,搞了半天原来就是他自己。
韩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枉他还想着要给那些痛失亲人的人们一个交待,可他能给他们什么呢?他承载了陈舍,是不是变相的做了他的帮凶呢?那些罪孽,理应由他和陈舍一起来承担。
韩贪墨端着热汤进来,最近他没有再煮过带着药味的怪味粥了。韩贪墨一进来就对着**的韩辰数落,“我说你怎么回事,晕倒在外面还要人家梵音把你给扛回来。我是虐待你不给你吃饭吗?赶紧赶紧,把这碗汤喝了。”
“爷爷……”韩辰忽然叫道,“能和我说说我的病的吗?”
韩贪墨震惊地看着他,“你的病不是好了吗?”
“是,可是以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我想知道,您能告诉我吗?”
韩贪墨面露难色,可看着一脸认真,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的韩辰,他叹了口气,说道:“这都怪我,我不该从小就教你功夫,让你学着打架斗狠。你7岁那年,和人在湖边打架,结果两个人都掉进湖里,还好路过的人发现了你们,把你们救了上来,还送去医院。
可是,你很快就醒了过来,我和你爸你妈还没有高兴多久,你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你开始和我们说你有一个妹妹叫韩汐,你说溺水的人不是你而是她,有关她的一切,你都说的活灵活现,这吓坏了我们,我们赶紧送你去看精神科医生,他说你是受惊过度,才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你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甚至开始和那个所谓的韩汐进行对话,我们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办法治好你的病,你爸爸妈妈都是读书人,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变成……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于是远走美国,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直带你去看医生,也一直偷偷让你吃药,这两年来,你的病情好了很多,我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机场那次,我没想到韩汐还是一直存在在你的世界里。我太着急了,那个时候药又吃完了,我只想赶紧去买点药,可是没想到,你跑了,还一跑就是这么久……”
韩辰听出韩贪墨话里的难过,他连忙握住爷爷的手,不忍再问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负罪感是不是可以少一点,至少他没有害死过他的妹妹。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韩汐。
“臭小子,你……”
韩辰摆摆手,一口气把碗中的汤喝完。
“我没事,爷爷。我想出去走走。”
韩贪墨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才刚醒呢。”
“没关系。”韩辰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会再让自己晕过去了。”
当韩辰再次来到大街上之时,他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眼前不论多么熟悉的街道,现在看来竟都陌生了起来。
这些地方,陈舍也曾经用他的身体走过吧,那时人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呢?
韩辰仿佛置身在一个用骗局搭成的世界里,每当他以为自己从一个坑里钻出来,很快又有另一个骗局把他砸进一个新的坑里。说来可笑,所有和他关系密切的人都或多或少地骗了他。
他还真是……有着神奇的吸引骗子的体质啊。
身后忽然传来了呼啸的引擎声,韩辰回过头,竟是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有那么一个瞬间韩辰忘记了呼吸,他以为从上面走下来的还将会是那个穿着T恤牛仔裤随意到不修边幅的秦初里。
——从来没有骗过他什么的秦初里。
韩辰死死地盯着车门,直到那扇车门被人打开,从里面走下来一个人。
“韩辰。”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秦初里的司机奇诺。
韩辰苦笑,是啊,来人怎么可能会是秦初里?她已经死了,他不该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说回奇诺,他对这个对秦初里言听计从又沉默寡言的司机印象很深,只是他没有想到奇诺会认得他,同时会叫住他。
奇诺朝他走来,到他面前时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扔进韩辰怀里。
韩辰低头一看,忽然明白肝胆欲碎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那是他送给秦初里却被她无情丢弃的唇膏。
“那天等你们全部走了以后,大小姐又让我开车带她回去。她在草丛里找了很久,才找了回来。”
韩辰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只唇膏。
“这支唇膏,是大小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她一直带在身上。”
韩辰觉得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秦湛抢夺绝刃未果,战嗔决定亲自出马。机场是他们设下的圈套,大小姐是被故意带到那里去的,目的是为了引你出手,让你杀了大小姐,测试她是否是能唤醒赤魂王的钥匙。”
“测……试……”韩辰无法接受这两个字。
“测试。”奇诺的眼中没有温度,解释道,“在每个钥匙没有被绝刃杀死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钥匙。”
“奇趣扭蛋?”韩辰怪笑,“还是巧克力盒?不打开永远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奇诺沉默了一会,等韩辰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才说道:“韩辰,我希望你能救救大小姐。”
韩辰猛地抬起头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奇诺用平板的语气答道:“大小姐的头部遭受重创,送去医院以后经过抢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秦初里还活着?”韩辰顾不上自己的失态,紧紧扣住了奇诺的手。
“不算活着。医生说大小姐脑组织死亡,是个永远都不会再醒来的植物人。”
韩辰很难想象像秦初里那样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人要被迫动弹不得地躺在**,每天靠插呼吸机过活。
“可对于战嗔来说,大小姐没有死,她的身体唤醒赤魂王的可能。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所以,他派人对大小姐严加看守。”奇诺说到这里,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低下头,轻轻喟叹一声,“每天被看守者,大小姐心里一定很难受。”
韩辰的心里也很难受,他问道:“你想我怎么救她?”
“杀了她。”奇诺平静地看着他。
韩辰颤了颤,作为秦初里的司机,他的说话方式和秦初里还真是该死的相像。
“她不会醒来了。”奇诺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她这一辈子的命运都是被安排好的,至少给她选择死亡的机会。是钥匙也好,不是钥匙也罢,帮她彻底结束这一切吧,韩辰。”
“为什么是我?”
奇诺将唇膏塞进了韩辰的手里,道:“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韩辰怔怔地看着那支没有用过的唇膏,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震颤和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