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祁山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孤独的死去】
九月。
暑气仍未散去,高悬在头顶上的太阳依然毒辣,照耀在柏油地面上,将路面烘烤得干干净净。
祁山市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几个月前的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时间抚平了人们心头的疑虑,让他们像往常一样投入生活中。只是人们的脸上多了一丝惶恐和焦虑,究其原因,还是越发混乱的世道和连日来发生在各地的暴乱事件。
只是一个相同的问题横亘在人们心间,那些真的是简单的暴乱吗?不,不断有所谓的真相视频流传出来,那些身体素质高于常人的残暴人类,也许根本就不是人类。
然而,如果不是人类,他们又是什么呢?
人们都害怕暴乱发生在自己的周围,所以尽量减少外出。于是哪怕是最为繁华的襄海区,此刻的大街上竟没有多少人。
白原坐在副驾驶座上,见的士司机一脸纠结,忍不住抱怨道:“不就是让你开个空调,你至于心疼成这样吗?”
的士司机摆出成年人的姿态教育道:“你们这些小孩年纪轻轻的就是吃不了苦,这都什么天气了还非得开冷气。”
白原没什么好气,“又不会少你车钱。”
出租车一路朝雾山区驶去,路过关口的时候,话唠司机忍不住卖弄道:“你们不知道吧,几个月前,这里可是发生了一起好大的车祸,那场面惨烈的……”
“有多惨烈?我看你不还活着呢吗?”一个尖利的女声凉凉地说道。
司机怒了,冲内视镜中的易泊颜骂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
“不是我说的话。”易泊颜一脸阴郁地望着窗外,说道。
“不是你还能是谁?”司机说这话时有点心虚,虽然车上除了易泊颜以外还坐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不敢和那个小姑娘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也不敢。
“闭上你的嘴,好好开你的车。”
司机吓得猛地一脚刹车,车里的人差点没被他甩飞出去,还好道上没什么人,也没有车子跟在他的后面,不然恐怕就要追尾了。司机惊恐地扭过头,瞪着捂着嘴巴一脸尴尬的韩辰。
刚才他一直盯着内视镜和那个小姑娘对峙所以看得清清楚楚,说话的分明是这个靠右边坐着的小男生!
好好的一个男孩子,怎么会用女孩的声音说话呢!
“你……你……”
“你什么你!”白原飞快地说道,“赶紧开车,车钱我给双倍。”
司机一脚油门把他们带到目的地,收了钱以后把他们四个人赶下了车,又是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白原看着韩辰,没好气地说道:“你就不能管管她别让她开口吗?”
韩辰摇摇头,却挥起拳头砸到毫无防备的白原的脸上。白原生生挨了一拳,正准备发火,韩辰连忙摆手,“不是我打的。”
“多管闲事的惩罚。”韩汐说道。
白原鼻子没被打歪,倒是被气歪了,“韩辰!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把这个野丫头留在身上!你还真把她当成韩汐了吗?”
韩辰摸了摸鼻子,他自然不会把体内的赤魂兽当成韩汐,但就算他想要将她赶走总得找到方法才行。
白原见韩辰的反应差不多也明白他的态度和立场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韩辰,生人勿近和懒散颓废只是表象,真实的他其实就是个闲事不怕多的烂好人。
从他们认识以来,韩辰都在为自己烂好人的这个毛病不断买单,除了欠白一程的那笔钱以外,眼下哪个不是他给自己惹来的麻烦。
他们站在祁山市内最好的养老院前,阳光均匀地铺洒在地面上,让眼前的养老院看起来稍有几分活力。
韩辰的表情有点复杂,想上前又有点不敢,他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倒是白原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推了推他,“进去吧。”
韩辰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养老院成环形建筑,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层的走廊上都装上了防护网,据说是为了防止老人家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才装上的防护措施,可对于刚刚从组织里出来的韩辰来说,这样的铁网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刺眼,就如同一个巨型的牢笼。
他很难想象向来崇尚自由的韩贪墨这段时间一直居住在这里。那个在家多待一分钟都觉得快要被闷死了的他的爷爷,如今在这个地方住了这么久。
一楼有一间很大的活动室,义工正在陪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唱歌聊天做活动。偌大的活动室里载歌载舞,不过并没有韩贪墨的踪迹。韩辰想他爷爷是个连广场舞都深恶痛绝的十分有性格有品位的老人家,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绕过活动室,往里面走去,养老院后面还有一片空地,上面修建了一处草坪,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正半蹲在那里一板一眼地扎马步,他旁边站着个穿着乳白色练功服的老人,正严厉而不失耐心地指导纠正他的动作。
韩辰忽然就走不动了,他看着那个老人家的背影,视线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不过是几个月没见,韩贪墨好像老了十几岁。他竭力想要挺直脊梁,可背却因为重压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他的头发原本还是布满许多黑丝的,韩贪墨一直为这一点引以自豪,可是现在他的头发全都白了,白得像一场经年不化的雪,遮盖了春夏秋冬的痕迹。
韩辰的喉咙里被一团棉花塞满了,这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嘴巴都跟着发起麻来。
那个小孩先看见了他,连忙收住动作,胆怯而警惕地望着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戒备。韩贪墨看到孩子的反应,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却在看到韩辰的时候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韩辰往前走了一路,赶忙收住脚步,他竟然开始害怕自己这个动作会不会有些唐突了,万一,万一爷爷被他吓着了怎么办?
“……臭小子?”韩贪墨不确定,他揉了揉眼睛,试探着叫道,“小辰?”
他的声音恍如隔世,让韩辰的眼睛一下受了刺激,眼前那些朦胧的雾就这样被温热的**冲散了。
韩辰抬起头来,他还是不习惯掉眼泪,即使是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候。他朝韩贪墨露出一个笑容,无比阳光,无比灿烂。
“你……”韩贪墨这才回了神,愣愣地问道,“你真是臭小子?韩辰?小辰?”
韩辰失笑,所有的伤怀在这个时候破了功。
可是,这就是他的爷爷。
他连思念都涩于说出口,血缘却融在他骨血里的唯一的亲人。
“是,我是韩辰。我回来了,爷爷。”韩辰说道。
韩贪墨的表情就像是被打翻了调色盘,一时间七情上面,什么颜色都有。他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隐约流露出迟来许久的悲伤。可那悲伤一闪而过,很快被狂喜填满,他的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直直地看着韩辰,身子晃了晃,身边的小男孩赶紧扶住他。
谁知韩贪墨将那孩子推到一边,暴怒起来。
“你长能耐了,还敢和我玩离家出走?!我不是不让你出门吗,你跑到哪里去了?”
那小孩被韩贪墨这么一吓,立刻跑走了。
梵音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里跳动起一丝难得的情绪。
韩辰任由韩贪墨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一只手揪起他的领子,一只手高高地扬在半空中。他没有挣扎,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处罚。然而韩贪墨根本没有力气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提起来,他的身影虚晃一下,竟有些站不稳。
韩辰心酸得无以复加,连忙扶住韩贪墨。
韩贪墨微微一愣,他低下头看着韩辰的手,那已经不是记忆中孩子的瘦弱胳膊。韩辰的臂膀不知在何时变得强有力起来,肌肉条理分明,皮肤下跳动着的事新鲜而滚烫的血液。他的孙子的力气好像比他还要大了,他已经能牢牢支撑住自己了。
举在半空中的手颓然地放下,韩贪墨郁闷地发现也许自己已经没有教训韩辰的能力和资格了。他松下了劲,放开韩辰,帮他将领口的衣服铺平。
“回来就好。”韩贪墨的声音含糊了起来,他有些窘迫地掩饰着自己眼中泛起的潮红。老人背过脸去,飞快地用衣袖擦了一把脸,动作却幼稚得像个孩子。
时至今日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把韩辰一个人留在家里,韩贪墨不愿意再回想起当他回到家中看见空无一人的场景时,心里是怎样的后怕。他先给自己喂了几片药,免得自己撑不过去就这么死了,然后他匆匆往机场赶,可到了以后那里只有一片狼藉,他根本分辨不出她的孙子是否在那里。
机场事件以后韩辰销声匿迹,一度让韩贪墨怀疑他是不是死了。如果不是白一程后来找他说韩辰有事脱不开身,韩贪墨真以为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说到底也还是担心的,毕竟韩辰一点音讯也没有,韩贪墨甚至怀疑他能不能回来。
“白一程没有骗我。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照顾好你自己。”
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易泊颜脸色一瞬之间变得难看,仓皇狼狈离去。
韩辰在心中叹了口气,他看着韩贪墨,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既然是最亲密的家人,就不该有什么隐瞒。
他说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我会一件一件地告诉您知道。”
韩贪墨颇为讶然,敲了敲他的脑袋悻悻地说道:“怎么出去一趟,看起来还懂事了一点?”
韩辰笑笑,想了想才下定决心说道:“韩汐的事,我都知道了……”
韩贪墨紧张地瞪着他,“你知道什么了?”
“这些年辛苦您了。”韩辰哽了哽,“以后不会有韩汐了。”
韩贪墨怀疑地看着他,确定韩辰现在目光清明,没有一点犯病的征兆,他才松了口气。
松气之后,是浓浓的疲惫感。
这些年来,他为了不让韩辰犯病,又为了不让韩辰知道自己有病,一直费尽心力掩饰着。现在听到韩辰这么说,他压在胸口上这么多年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了。
韩辰既然回来了,韩贪墨表示自己终于可以重获自由,不用再住在这个铁牢笼里。院里那些老人家平时听他吹嘘自己的宝贝孙子可一直没见有人来探望他,大多对韩贪墨的话抱着怀疑的态度。如今看见不但韩辰来韩贪墨回家,跟着他一起来的男孩女孩个顶个的钟灵毓秀,不免羡慕唏嘘起来。
韩贪墨更加得意,把韩辰的胸脯拍得砰砰直响。
有个老奶奶指着梵音揶揄道:“老韩啊,这小丫头长得这么漂亮,是你未来的孙媳妇吧?”
韩贪墨怀疑地看了一眼梵音,忽然狠狠地拍了韩辰的脑门一下。
“您干吗?”韩辰没来由地挨了这么一下,莫名其妙地问道。
“见异思迁。”韩贪墨嘟囔道,“花心渣男。”
韩辰简直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爷爷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么新潮时髦的话。他觉得他爷爷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更何况,被他误会的对象早就已经……
韩辰的心里抽痛了一下。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想到秦初里的死,他还是会从中体会到深刻的痛苦。
他觉得秦初里像一团火,噼里啪啦烧得凶猛旺盛,可燃尽之后就只剩下一堆灰烬,风一吹就散了,抓也抓不住。
她的生命是那么的明丽而壮烈,比昙花还要短暂。可她那么狠,那么用力,好像不这样就无法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来过一遭。
因为手续还没有办完全,白一程之前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也要时间打扫,韩贪墨暂时再在养老院里住一晚。他一边开心终于和韩辰爷孙团聚,一边却又因为要和这些认识时间不长但也算是互相作伴的老伙计们分离而觉得不舍。
韩辰离开之前韩贪墨还特意叫住他,神神秘秘地看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韩辰一般他爷爷这个样子的时候,不是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错事,就是有事相求。
“小辰啊……”韩贪墨拉长了音,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讨好的意思。
“说吧,什么事?”
“爷爷想领养一个孙子。”
韩辰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韩贪墨。
韩贪墨更加不好意思,“就是你今天看见的那个小孩儿啊,他叫马麟,是隔壁孤儿院的孩子。他挺可怜的,从小就无父无母,你看他瘦的,那个小胳膊小腿,我看着都心疼。我和他还挺投缘的,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教他扎扎马步练练功,小孩也勤奋,又吃得了苦,我是挺喜欢他的。反正也就是多副碗筷的事,要不我们把他接回家养着?”
这似乎是韩辰活到现在听到韩贪墨对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他的心里顿时升起难以言喻的奇妙意味,要说吃醋吧也不全然是,但要说不是吧,反正他爷爷没像这次一样用这种近乎讨好的口吻和他说过话。
“养小孩又不是养个猫狗,再说了,就咱家的家庭构架未必满足收养条件啊。”
韩辰说的韩贪墨也知道,他年近花甲,顶多也就再活个十几二十年吧,除了养老金和远在国外的儿子定时给予的资助外,基本没有稳定的收入。韩辰又还没有成年,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给韩辰的未来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唉。”韩贪墨叹了口气,“那这事……”
韩辰却怕韩贪墨难过,道:“这事我再想想吧,您先休息,明天我来接您。”
他出门的时候,白原等在门外,见韩辰将门掩好,才挑挑眉说道:“我说你爷爷可真有爱心。”
“她们呢?”
“梵音不知道。易泊颜在小花园发呆呢,你知道的,从组织出来以后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去找她吧。”韩辰叹了口气,“她也不能一直这样,再这么下去我怕她脑子都要出问题。”
“她还是不肯相信白一程的死,那又有什么办法。”白原的表情里多了几份茫然,“你说,他会活着吗?”
白一程还会活着吗?韩辰也想过这个问题,毕竟谁都没有亲眼目睹他的死亡。但是,组织被玻璃罩在其中沉入海底,姑且不论那玻璃罩里的氧气足够维持多久,那些倒塌的房屋,那些当时和白一程一起被关住的赤魂兽,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他们去小花园叫了易泊颜,这段时间易泊颜越发消瘦,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没有精神,韩辰知道她还陷在白一程的死中没有走出来,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她走出来。
从养老院里走出来以后,他们一眼就看见孤儿院里正在和小孩子玩的梵音。韩辰吓得下巴都要砸到脚背上了,早前在组织中还没什么,这时她步入社会,却依旧穿着一身与她年纪极为不符的黑衣黑裤,让她看起来和眼下的环境格格不入。
说来讽刺,这条街道的左右两边分设着养老院和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能让这些被遗弃的老者和小孩能给彼此做个伴。和沉静的养老院不同的是,孤儿院里充斥着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这些脸蛋灰扑扑却对什么都懵懂无知的小孩们正拉着梵音的手,缠着她陪他们一起玩。
这画面着实奇异,明明也只是个半大孩子的梵音站在闹腾的孩子中间,任由他们摸她的衣服捻她的裤脚,一点在组织时生人勿进的样子都没有。
韩辰发现,那个叫马麟的小孩躲在人群后面,倒是没有上去和梵音玩。只是他一眼认出了韩辰。见韩辰发现了他,他将头一低,居然又跑了。
马麟跑走了,梵音才抬起头来。她俯下身子对那些小孩子们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小孩虽然面露不舍,但还是乖乖听话,松开了她的衣角。
梵音觉得有趣,伸出手摸了摸一个离她最近的孩子的头。
见孩子们散去,梵音才出来。
白原把自己的下巴按了回去,问道:“刚才,是我眼花吗?”
梵音认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很好。”
韩辰也觉得奇怪,出租车司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梵音的压迫力,为什么刚才的老人家和这些小孩没有呢?
梵音淡淡地开了口,“人最大的恐惧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抗拒,而这件事那些老人已经接受,这些小孩还不懂。连被抛弃的痛苦都体验过,他们还会惧怕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韩辰有点难堪,他觉得把这样的事暴露在梵音面前,十分不好。
他正准备解释点什么,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男音,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韩辰!
韩辰一看,来人居然是穿着警服的匡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