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逆兽之韧 李望水 3304 字 2个月前

一次交易

【他说了个最拙劣的谎,她信了】

白一程坐在办公桌里,面如寒霜。

坐在他对面的张希培脸上还带着尚未痊愈的伤,可眼底却满是志在必得的光芒,这光芒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十分疯狂。他丝毫不打算遮掩自己脸上的狂热,即使这兴奋已经让他面容扭曲。

白一程的胸口有点闷,这让他跟着反起胃来。这两天的天气并不好,雨将下未下,终日有乌云笼罩在头顶,空气中像压下了无数个称砣,闷热得像个蒸笼。

“白先生。”张希培拉长了音,喊他名字的语气也不像平时那样的毕恭毕敬,反而带着点轻视和不怀好意,“只要你同意将韩辰交给我,我就把白原还给你。”

白一程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紧紧攥住拳头。

韩辰的身份暴露了,组织知道他的体内也有赤魂兽寄存以后,根本不同意将耀元素再留在他的身上。毕竟万一他体内的赤魂兽倒戈相向,销毁耀元素,人类就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张希培的意思是将韩辰干脆做成人体武器,他不信耀元素的提取非要梵音才能实现。但不论是那种实验,对于韩辰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韩辰被列为重点监控对象,特别关押起来。不仅是他,连白原都被囚禁了。

想到白原,白一程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痛。他知道囚禁对于白原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并不仅仅是被剥夺自由,更意味着他每天都将生活在水生火热中。更何况,张希培想利用白原来逼白一程就范,就自然不会善待他。

张希培脸上的笑意更深,不无得意地说道:“这一次,哪怕是她来,我都不会松口。韩辰是囚徒,根本死不足惜,能为人类消灭赤魂兽,是他的荣幸。白先生心善我知道,可您要为了一个韩辰,背叛整个组织吗?”

张希培顿了顿,又说道:“我们的捕手会怎么想呢?他们为猎捕囚徒出生入死,结果到头来一只囚徒居然就生活在他们周围,还拥有着他们没有的能力?韩辰的存在,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见白一程还是没有说话,张希培又道:“还有白原。虽然他是囚徒,但跟了您这么多年,到底是有感情的吧?您舍得他被囚禁一辈子吗?对于白原,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一程忽然开口,打断了张希培的话。他叩了叩桌子,说道:“您说了,白原是囚徒。”

张希培略为惊讶地看着白一程。

白一程的眼睛在镜片中泛着寒光,“白原是囚徒,他并不是我的儿子。也许,我的儿子就是被他杀死的,那么,我为什么要用他来换韩辰?”

张希培愣住了,他没想到白一程会这样说,他以为他们父子的感情十分深厚,他多少能利用白原的存在威胁一下白一程。

可他没想到,白一程居然会这么冷血无情。

“您抓到他,又替我把他囚禁起来,我应该感谢您才是。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最后将我儿子躯体的骨灰还给我就行了。”

“你……”张希培的表情彻底僵在脸上,这让他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至于韩辰,您想利用他开发耀元素不是不行,可您确定您能压制住他体内的那只囚徒吗?”白一程说到这里笑出声来,“那天发生的事我可没忘,如果不是梵音出手,那只叫韩汐的赤魂,我们根本拿她无可奈何。”

“好、好!”张希培七窍生烟,他咬牙切齿,冷笑一声,“我听明白白先生的意思了,既然您无所谓白原,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白一程向后一靠,在座椅里舒展四肢,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张希培摔门而去时,窗外炸了一记闷雷,那迟迟未落的雨,终于下了下来。

白一程撑着一把黑伞,从楼中走了出来。瓢泼大雨驱散了闷热,可压在心头上的那口沉重的气始终未能消散。

白一程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复又将眼镜带起的时候一眼看见了站在雨幕里的易泊颜。

雨势很大,雨点汇聚成一串珠帘,挡在易泊颜的面前,遮去了她大半容貌。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雨水将她的衣服彻底打湿,黑色的背心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两排肋骨,使她看上去非常瘦弱。

黑色的发像一挂瀑布,倒垂在她的肩膀上。她不敢抬头,所以白一程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黑发的映衬中依稀分辨出她的苍白和颤抖。

易泊颜在发抖,这让白一程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易泊颜时,她也在发抖。

那个时候的易泊颜不过六岁,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可爱又甜美的梨涡,可她怎么也不肯笑,忐忑而怯懦地躲在墙角,像只被遗弃了许久的猫。

最后,也真的是用逗猫的方式才把她哄出来的。彼时二十五岁的白一程买来了蛋糕和牛奶,易泊颜要走出来才能拿到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干脆席地而坐,坐在食物的前面,托腮静静地等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怯生生地伸出一只脚来。先是一只脚,然后是一只手,最后探出一颗脑袋。易泊颜看见白一程还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又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地探出脑袋,恐惧的眼神中多了点好奇。

“我不知道我买的东西你喜不喜欢吃,要不你来试试?”白一程轻笑道。

可那天直到最后,易泊颜还是没有走出来。她被抛弃得太久了,久到压根没有人教她什么是信任。

白一程每天重复着投喂的这个举动,大约持续了快有一个月,易泊颜才肯坐在他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他带过去的食物。

那时的白一程其实已经很忙了,他和妻子从对方身上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早就离了婚。缺乏母亲关爱的白原开始缠着他撒娇求抱抱,但白一程实在不懂得要怎么应付这个因为政治联姻而生出来的儿子,每天一个头有两个大,只能试图从易泊颜那里学会怎么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打交道。他把易泊颜带回了白家,对她说:“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可白一程没想到的是,他这句许诺很快被易泊颜打了脸。

白家从来就不是易泊颜的家,从6岁起,易泊颜的家就在人神组织。

就这样,时间兜兜转转,拉拉伸伸。把易泊颜从一个矮矮小小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白一程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见易泊颜了,或者说,他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经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责骂过易泊颜,也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视若无睹过。他知道易泊颜不好受,上次在实验室见到她的时候,她琥珀色的眸子里蒙上一片灰败之色,整个人瘦了一圈,又变成当年那只被人遗弃在街角的小猫。

白一程轻轻叹了口气,握了握手中的伞把,朝易泊颜走了过去。

席天幕地,他的眼中只剩易泊颜一个人。

可他越是靠近她,她就颤抖的越是厉害。

白一程走到易泊颜的面前,将伞撑在了她的头上,为她遮住那些肆意欺负了她太久的雨水。

易泊颜的睫毛很长,这时在雨中轻轻颤抖着,她的嘴唇没有血色,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着,像是想说话。

“回去吧。”白一程低声道。

易泊颜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白一程把大半边伞都给了她,自己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

“以后下雨要记得带伞。”

易泊颜的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惊恐,哪怕她风里来火里去,哪怕她无数次差点被赤魂兽拧掉脑袋,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白先生、白先生……”她着急地叫道,带着藏不住的哭腔,“我,我可以和你解释的。”

“小颜。”白一程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好吗?”

白一程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易泊颜怔忡地望着他,只有跟着点头的份。

“你早就知道小原已经死了,是吗?”

“是。”

“你早就知道现在的小原是赤魂兽,是吗?”

“是。”

“小原的死,是和你有关的,是吗?”

易泊颜的眼睛连最后的灰败都没有了,只剩一片绝望的黑沉。

“是吗?”白一程问道。

“……”易泊颜张了张嘴巴,自己都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是。”

白一程的身子颤了颤,好像随时都会摔倒。易泊颜想去扶他,可双手还没触碰到他的袖子,就被他轻轻避开了。

白一程牵起易泊颜的手,将伞塞进了她的掌心里。

“这个给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易泊颜想叫他,可她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白一程举起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落在了易泊颜的头顶上。面前女孩子向来挺得直直的背因为悲伤而弓了起来,她脸上湿漉漉的,让人分不清在那雨水里是不是还混杂了她的眼泪。

白一程为她拨开额前凌乱的发,轻声说道:“小颜,你做什么我都可以纵容你。但是,小原是我的底线。”

“我知道,我知道。”易泊颜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浓浓的鼻音,“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白一程为她将头发别到耳后,才将手撤了回来,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

“在他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易泊颜怔在原地,她的心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始作俑者叫白一程,用的是名为温柔的武器。

白一程拍了拍易泊颜的肩膀,将伞让给了她,自己朝雨幕深处走去。

剩下举着黑伞的易泊颜,独自在雨中瑟瑟发抖。

白一程绕过墙角,看见站在屋檐下的梵音。她还是万年不变的黑衣,肃穆而庄严。

梵音看着他,难得皱了皱眉,“我越来越不喜欢你了。”

白一程苦笑,“好巧啊,我也是。”

梵音上前握住白一程的手,白一程没有挣开,他知道抗拒在梵音这里毫无意义可言,他只是无奈而纵容地看着她,一如他对待所有人那样。

梵音看了白一程的记忆以后,脸上有了短暂的怔神。她略微惊讶地看着白一程,问道:“你知道!……为什么?”

白一程不答,他松开梵音,右手贴上了自己的心口,微微朝梵音鞠了一躬,柔声道:

“不要把你看到的告诉她,好吗?”

雨水哗哗啦啦的,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要断的意思。

韩辰站在窗边,怔怔看着窗外的雨景。他也忘了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不过至少,应该没有易泊颜久。

耳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轻笑。

这熟悉的声音让韩辰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他的手紧紧抠着窗檐,才维持住自己的站姿,不展露出丝毫的软弱来。

韩汐。

不、不是韩汐。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一直想找我的吗?”

韩辰惊讶地发现上面的那句话竟是出自他自己的口中,用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语气,和声音。

“你……”韩辰认真思考了一下自己想要说的话,“我以为上次,梵音已经把你杀死了。”

韩汐一下子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你都还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韩小辰?”

“不要这么叫我!”韩辰被深深刺激了,大声叫道,“你不是韩汐!”

“可是这些年来陪你说话的人是我,会这么叫你的人,也是我。”她叹了口气,像是认真规劝道,“只要你想,我就能是韩汐。”

韩辰的指甲因为抠着窗檐,已经折断了好几根。他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此刻他心中的疼痛更甚。

“为什么要寄存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要装成韩汐的样子?”

“你不知道她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有多可怜。她全身都被湿透了,整个人被水泡得发白,她奄奄一息,看见了我……”

“闭嘴!”韩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他的四肢动弹不得。

韩汐还在继续,“她说我要死啦,可是我怕我哥哥会难过,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我会死啊。你不说,他就永远都不知道啦。”

韩辰犹如困兽,垂死挣扎,眼泪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所以,你该感谢我的,至少这丧妹之痛,你晚感受了九年。”

韩辰的左手仍是攥得极紧的拳头,可右手却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动作轻柔得像个水乡女子,他屈起食指,为自己将眼角的泪挑去。

“和我合作吧,韩辰。你知道这里的人想对你做什么事情对不对?杀了他们,和我一起逃出去吧,他们困不住我们两个的。”

“休想。”

韩辰忽然抬起自己的左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

韩汐一怔,她明明封闭了韩辰的感知和动作,没想到韩辰居然可以脱离她的控制!

她皱眉,“你要做什么?!”

“只要你脱离宿体七天,就会消失的对吧?如果我现在死了,你会怎么样?”

“你疯了吗!”

“回答我。”韩辰扣着自己的喉咙,“为什么是我?”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韩汐许久都不发一言,久到韩辰以为她离开了,才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因为你是韩辰啊。”韩汐的声音低沉,像在叹息,“你不仅是他们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韩辰心中一颤,不知是不是因为韩汐在他体内的缘故,他竟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刻骨的悲伤。那哀伤的感觉爬遍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身子都跟着麻痹了起来。右手不知何时轻柔地将抠着窗檐的手拉了下来,十指交握。

一种奇妙的温暖感将韩辰包裹,仿佛置身于柔软的怀抱之中。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韩汐是真实存在着的感觉。

仿佛韩汐还没有死去,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韩辰,你要记住,我们谁也离不开谁。”韩汐语气温柔,却在诱导,“我和你,永远不会分开。”

白一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站在窗户边上不发一言的韩辰。他的关门声终于将那个好像与窗户融为一体的少年惊动了,韩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落汤鸡一样的白一程。

白一程看着韩辰,“手怎么流血了?”

韩辰看着白一程,“你怎么淋湿了?”

两人对望,以无奈的苦笑结束了双方的提问。

白一程走到韩辰的身边,这才发现原来从韩辰的房间窗户望出去,恰好能看见他走来的地方。

易泊颜还站在那里,举着黑伞,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你说她会站多久?”韩辰问道。

白一程伸手拉上了窗帘,“下次不要明知故问。”

此刻韩辰安静沉郁的模样实在是和白一程印象里的他有所出入,这让白一程难免有些内疚。他算是看着韩辰一路走来,这个被太多人寄予厚望火施以冷眼的少年,并没有踏上青云之巅,反而一直在悬崖峭壁上徘徊盘旋。

所有他珍视的东西,都成了一场空。

“韩汐的事,你知道吧?”

“小原和我提到过。”

“白原也知道?”韩辰哦了一声,“我是不是不能叫他白原了?”

白一程苦笑,“他是关心你。”

“替我谢谢他。”

白一程的心犹如被刀子轻轻划了一下,不痛不痒,却很难受。

“她装得太像了,我真的没有察觉出来。”韩辰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提起韩汐的时候,爷爷会那么激动。为什么他煮的小米粥,永远都那么难吃。”

“你想起来了吗?”白一程轻声问道。

韩辰闭上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远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

“这并不是什么坚强,而是现实如此,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韩辰。”白一程摘下早就糊上一层水雾的眼镜,说道,“自从小原的身份暴露以后,张希培一直在和我谈条件,以小原的安危为前提,要求我同意以你做耀元素的开发。”

韩辰恍若没有听见他的前提,问道:“如果你不答应他,白原会怎么样?”

白一程的神色紧绷,安静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死。”

“那就答应吧。”韩辰平静地说道,“我没所谓,反正我欠了你那么大一笔钱还没还呢。你帮我照顾好我爷爷就行。”

白一程苦笑,“你听过那个有关火车的问题吗?一辆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前面是五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而另一边废弃的铁轨上,只有一个独自玩耍的孩子。哪一边都是生命,你说火车司机该怎么选?”

“这个问题有问题。”韩辰认真地答道,“为什么火车司机不能鸣笛示意?为什么火车司机不能提前刹车?选择权为什么是在司机身上?这个故事的结局为什么不可以是自救?”韩辰说道,“白先生,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谁是救世主,生命是用死亡换回来的。”

韩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和韩……我和她对话,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不敢相信我身上真的住着一只赤魂兽,如果她真的存在,那我是什么呢?我还能算是人吗?”

韩辰的脸上难得流露出茫然和疲惫,而白一程却发现他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韩辰是什么呢?他拥有能杀死赤魂兽的唯一的力量,可他又被赤魂兽寄存着。他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在本该成长的年纪一无所有,居无定所。

“你是我们的希望。”白一程垂下头来,目光温柔。他的面部线条在雪白一片的病房背景下柔和得几乎没有了棱角,“至少,你是我的希望。”

希望这个词韩辰今天听了两遍,实在是觉得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白一程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重新戴上了眼镜。所有的脆弱与彷徨在此刻被他妥帖地收了起来,他又变回了那个瞧不出任何破绽的沉稳男人,淡定儒雅,无懈可击。

“韩辰,我们做个交易吧,一次性让你结清欠我的那笔钱,怎么样?”

韩辰不明所以地看着白一程。

“帮我把小原救出来,然后带他和小颜离开这里,永远不要被组织找到。”

韩辰愣了半晌,怎么也没想到白一程对他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