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濑舟乃一种小船,往来于京都高濑川上。德川时代[1],京都的罪犯一旦给判处流刑,发配到远方小岛之前,便将其亲属叫到大牢,允许他们在牢里告别,然后把犯人解至高濑舟,押送去大阪。监押人犯的,是京都府衙属下的解差。按惯例,这个解差有权放一个罪犯亲属上船,陪到大阪,无须禀报上头,所谓眼开眼闭,算是一种宽大通融之举。
当时,发配到远方小岛的犯人,当然都身犯重罪,但是,因偷盗而杀人放火的凶恶之徒却为数不多,多半是无意中误犯重罪的人。举个最常见的例子,当初本想双双情死,女的给杀死了,男的倒活了下来。这种案例,便属此类。
高濑舟载着这类人犯,在暮钟声里徐徐起航,离开京都两岸黑黝黝的人家,向东驶去,顺流而下,驶出加茂川。在船上,犯人和亲眷常彻夜长谈,千篇一律,净是些追悔莫及的唠叨。解差在旁听着,罪犯和亲眷的悲惨遭遇,也就得知其详了。这些遭遇,是大老爷在堂上问口供,抑或吏员在衙门里看供状,做梦也想不到的。
当解差的,脾气各不相同。这种时候,心硬的解差,听了讨厌,想捂起耳朵来;也有的解差,能够设身处地,替别人悲哀,虽然职务在身,不便表露出来,却也偷偷跟着难过;尤其是心肠软的解差,押解途中遭遇凄惨的犯人及其亲属时,甚至禁不住会掉下泪来。
因此,上高濑舟押送人犯,成了一桩不愉快的差事,府衙里的解差谁都腻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也许是宽政年间[2],发生在白河乐翁侯掌权时期吧。春日黄昏,智恩院的樱花随着暮钟声纷纷飘零,一个从未有过、十分稀奇的犯人给押上了高濑舟。
他名叫喜助,三十来岁,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本也没有亲眷可叫到牢里,所以是孤零零一个人上的船。
奉命押送一起上船的,是解差羽田庄兵卫,只听说喜助是个谋杀亲弟的罪犯。从牢里把他带到码头的路上,看他清瘦而苍白的面容,觉得这人老实本分,拿自己当官老爷般敬重,遇事也不顶撞,而且,丝毫没有罪犯中常见的那种故作温顺、阿谀取媚之态。
庄兵卫觉得奇怪。上船之后,职责攸关,固然要监视喜助,同时还时刻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那一夜,傍晚时分,风停了。漫天的纤云,遮得月影朦胧。初夏的温煦,仿佛化成雾霭,从两岸与河床的泥土中升腾起来。小船离开下京一带,驶过加茂川,周遭一片寂静,但闻船头水声,溅溅淙淙。
夜船上,允许犯人睡觉,但喜助并没躺下,只是举头望月,默然无语。云影忽浓忽淡,月光也时明时暗。喜助脸上神情爽朗,眼里闪着微光。
庄兵卫虽然没正眼去瞧,但目光始终未离开喜助的脸。心里一直纳闷:奇怪,太奇怪了。因为喜助的脸,无论横看竖看,都像是很快活的样子,甚至让人以为,要不是顾忌解差,兴许会吹起口哨,哼起小曲来呢。
庄兵卫思忖道:我在高濑舟上押送犯人,至今也不知有多少回了,犯人几乎都是凄凄惨惨,令人目不忍睹。可是,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那神情,仿佛是坐船出游一般。听说罪行是杀弟,就算他弟弟是大坏蛋,也不管出于什么缘故杀的,按人之常情,心里总归不会好过。难道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全然没有人性,竟是世上少有的恶人?可是怎么看也不像。也许他精神有毛病?不,不,他的言谈举止,没有一点不合常理的地方。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喜助的态度,庄兵卫是越来越糊涂了。
过了一会儿,庄兵卫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喜助,你想什么呢?”
“是。”喜助答应着,四下看了看,似乎怕自己有什么不是,受官差的指责,便坐正了身子,瞧着庄兵卫的脸色。
庄兵卫觉得应该说清自己突然发问的动机,表明自己不是以官差的身份说话。于是说道:“没什么。我只是问问你,没别的意思。其实呢,我方才就想问,去岛上究竟是怎么个心情?我用这条船押送过许多罪犯,什么样身世的人都有。但到岛上去,没有不悲哀的,准得跟上船送行的亲属一道哭个通宵。可是,瞧你这样子,好像并不觉得去岛上有多苦似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喜助笑吟吟地说道:“承蒙老爷关心,多谢了。是啊,流放到岛上,对别人来说大概是一件可悲的事。那种心情,我理解得了。不过,那是他们在世上过得太舒适的缘故。京都当然是个好地方。在这个好地方,我吃过的苦,我想,是到任何地方也碰不到的。这回多亏大老爷慈悲,给我一条活路,让我到岛上去。岛上哪怕再苦,毕竟不是鬼待的地方。从前,不论到哪儿,都没有我的栖身之地。这回大老爷命我上岛上去,我就能在大老爷吩咐的地方落脚了,这就够让我感恩戴德的了。虽说我身子显得单薄,却从来不生病。到了岛上,不论活儿多苦,我想也累不垮。再说,这回送我到岛上去,还给了两百文钱,就放在这里。”说着,喜助用手摸摸胸口。当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远方岛上的人,照例发给两百文钱。
喜助接着说道:“说来让您见笑。怀里能这样揣上两百文钱,我活到今天都还没有过。总想在什么地方有活儿可干,就四处去找,只要找到,会豁出命去干。挣来的几个子儿,总是右手进左手出,最后落到别人手里。那还是手头有现钱可买吃的,能糊口的时候,而大多数时候是才还债又借钱。自从进了大牢,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还给饭吃。就凭这一点,我就觉得对不住大老爷。而且,离开大牢时,还发钱两百文。要是照旧有官家的饭可吃,这两百文就可以省下来,一直攒着。给自己攒钱,我平生这还是头一回。不到岛上,也不知有什么活儿可干。不过,有这两百文钱,就可以做干活儿的本钱,我正一心盼着呢。”说到这里,喜助便闭上了嘴。
庄兵卫只应了一声:“哦,是吗?”他越听越觉得出人意料,一时无言以对,默默沉思起来。
庄兵卫已人过中年,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再加上老母健在,是个七口之家。平素节俭度日,甚至到了人家说他吝啬的份儿。衣服之类,除了当差穿的制服,只有一件睡衣。不幸的是,娶的老婆,娘家是有钱的商人。老婆虽然有心用丈夫的禄米维持生计,无奈长在富裕之家,娇养惯了,像丈夫希望的那样撙节度日,她办不到。常常到了月底便入不敷出。于是,便瞒着丈夫向娘家要钱补足亏空,因为丈夫讨厌借债就像讨厌毛毛虫一样。这种事,不可能一直瞒住丈夫。即便每年的五节[3]向娘家要东西,或是庆祝小孩子七岁、五岁、三岁,从娘家拿些衣服来,庄兵卫心里都不自在,何况发现她靠娘家钱填补亏空,更是不会有好脸色。虽说造成家室不和的大事倒也没有,但是风波屡起,也都是这个原因。
如今庄兵卫听了喜助一席话,便拿来和自家相比。喜助说干活儿挣的钱,右手进左手出,都花掉交给人了,他的境遇实在可悲可悯。但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与他究竟又有多大差别呢?自己不也是从官家挣了禄米,右手进左手出,过日子花掉了吗?他与我的区别,仅是算盘上位数之差而已,就连相当于喜助感恩戴德的两百文钱那点积蓄,自己都还没有。
那么从不同的位数来看,难怪喜助把两百文钱也当成一笔积蓄而心满意足了。喜助那种心情自己也能理解。然而,不论位数差别多大,让人奇怪的是,喜助竟然不贪心,挺知足。
喜助在世上为找活儿干,吃了不少苦。找到活儿就豁出命去干,勉强能糊口就知足了。关进大牢之后,不用干活就能吃饱饭,那是一向轻易也挣不来的,简直是上天的恩赐,他感到惊讶,感到满足,这种满足是他有生以来从不知道的。
不论怎么去想位数之差,庄兵卫知道,彼此之间,毕竟存在很大的鸿沟。自家靠禄米维持生计,虽时有不足,大体上收支相抵,勉强能够维持。然而,对此却从来没有知足过。日子过得快活也罢,不满也罢,也从未感觉到。但他内心深处,也藏有疑虑:这样过下去,万一丢掉差事怎么办?生了大病又当如何?每逢知道老婆从娘家拿钱回来填补亏空,这种疑虑就会浮上心头。
这种鸿沟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表面上看,喜助没有家累,而自己有,这样说未尝不可。但是,这是谎话。纵使自己独身一人,也未必会有喜助那样的心情。庄兵卫心想,这根源似乎在更深处。
人生中这类事,庄兵卫只是漠然地思索着。人生了病就会想,要是没病该多好。天天没吃没喝,就会想能吃饱多好。没有以备不时之需的积蓄,就巴望多少攒些钱。等有了积蓄,就希望多多益善。这样一步步想下去,真不知何处是底止。庄兵卫发现,如今喜助做出了样子:眼前就是止境。
庄兵卫好似发现了什么,惊异地瞧着喜助。此时,庄兵卫觉得,仰望夜空的喜助,头顶上仿佛放出了毫光。
庄兵卫凝目望着喜助的面孔,招呼道:“喜助先生。”称他“先生”,并不是有意改口,一叫了出来,庄兵卫随即觉得不妥,既然话已出口,也无法收回了。
“是。”喜助应道,给人称作“先生”,似乎他自己也纳闷,胆怯地察看庄兵卫的脸色。
庄兵卫有些难堪,勉强说道:“我问得似乎太多了,你这次流放到岛上,听说是因为杀了人。事情的起因能说说吗?”
喜助十分惶恐地说道:“是的,老爷。”于是低声讲了起来,“实在是一时糊涂,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来,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事后想想,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简直像着了魔。在我小时,父母得了传染病,双双亡故,剩下我和弟弟两人。起初,街坊上的人就像可怜屋檐下的小狗一样,周济我们一些吃的,我们则给他们跑跑腿,免去了挨饿受冻,活了下来。渐渐长大后,哪怕出去找活儿干,我们兄弟二人也尽量不分离,总是在一起,相帮着干活儿。去年秋天,我和弟弟一起进了西阵的织锦作坊,开织机。不久,弟弟生病干不了活儿了。当时我们住在北山一个小窝棚里,天天要经过纸屋川桥才能到作坊做工。傍晚,我买些吃食回家,弟弟在等我,总是说,让我一人干活儿养活他,对不住我。有一天,我跟平时一样,下工回家,看到弟弟趴在褥子上,到处都是血。我吓了一跳,手中包吃食的竹皮包一扔,奔到跟前,连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这时弟弟抬起苍白的脸,两腮和下巴全沾了血,看着我却说不出话来。他每喘一口气,伤口都发出咝咝的声音。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便问:‘怎么回事?吐血了吗?’刚要靠近他,弟弟右手拄着褥子,把身子抬起一点。左手使劲摁着下巴底下,指缝里渗出黑血块来。弟弟用眼色制止我别靠近他,好不容易开口说出话来:‘对不起,原谅我。我这病反正好不了,趁早死掉,好让哥哥多少轻省点。原以为割断喉咙就能死,没想到光是漏气,死不了。想割得深一些,再深一些,便使出全身力气扎下去,竟滑到了边上。刀刃好像没卷。我想,要是拔得巧,我就能死了。说话,憋得厉害,请哥哥帮我拔出来吧。’弟弟松开左手,气从那里漏出来。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不出声地观察弟弟的伤口。看样子是右手拿剃刀,横着割喉咙,结果没死成,于是往深里一摁,刀就像剜进去一样。刀柄在伤口露出两寸来长。看这情形,我也想不出好法子,只是望着弟弟的面孔。弟弟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好不容易我说道:‘你等一等,我去叫大夫来。’弟弟眼里露出埋怨的神色,左手又使劲按住喉咙,说道:‘大夫有什么用!啊,好难受,快点拔出来吧,求求你啦!’我也走投无路,只管看着弟弟的脸。这时,奇怪的是,眼睛也会说话。弟弟的眼睛说:‘快拔!快拔呀!’一双眼睛埋怨似的看着我。我脑子里如同有个车轱辘,咕噜咕噜在转。弟弟的眼神十分可怕,不停地催促着。埋怨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厉起来,仿佛看着死对头似的狠狠瞪着我。看到这情景,我终于想,只能照弟弟说的去办。于是我说道:‘没法子,那就给你拔出来吧。’弟弟的眼神豁然开朗,似乎很高兴。我心一横,朝前探出身子。弟弟松开拄着褥子的右手,一直按住喉咙的左手,这时用胳膊肘支撑了一下,身子倒了下去。我捏住剃刀把儿,一下拔了出来。正在这当口,附近老太婆推开大门走了进来。是我托她我不在家时,来服侍弟弟吃药照顾他的。因为屋里很暗,不知老太婆都看见了什么,只听她‘哎哟’了一声,敞着大门跑了出去。拔剃刀时,我一心想拔得麻利些,照直拔出来,但拔的时候,手的感觉像是碰了原先没割的地方。因为刀刃朝外,大概把靠外面的地方割破了。我捏着剃刀,怔怔地瞧着老太婆走进来又跑出去。老太婆一离开,我也清醒过来,又去看弟弟,他已经断了气,伤口流出许多血。我把剃刀放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半睁双眼已经死去的弟弟,直到后来来了一群老人,把我带到衙门里。”
喜助说话时微微弓着腰,仰望着庄兵卫的脸色,等把话说完,便将视线移到自己腿上。
喜助的话说得很有条理,甚至过分地有条理。这是因为半年来,屡屡回想当时的事,再加堂下问口供,堂上受审讯,小心而又谨慎,被迫一再复述的结果。
庄兵卫听的时候,当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听到半截,不禁心中起疑:难道这就算谋杀亲弟?能说是杀人犯吗?直到听完,这疑团也没解开。弟弟说,把刀拔出来就能死,求哥哥拔掉;而哥哥帮他拔出来,弟弟死了,就说哥哥杀了人。如果就那样不理不动,他弟弟迟早也得死。弟弟想快点死掉,因为受不了那个罪。喜助也不忍心瞧着弟弟活受罪,于是就让弟弟断了气,好使他解脱痛苦。这就算犯罪吗?杀人,当然有罪。但是,一想到这是为了不让人再受罪,不由得产生疑问,而且始终不得其解。
庄兵卫心里想来想去,最后归结一念:唯上面的裁断是听,唯权威意志是从。庄兵卫就以官老爷的裁断为自己的裁断。想是这么想,却总觉得还有点地方没闹明白,急切想向官老爷问个清楚。
更深人静,夜色朦胧,高濑舟载着默然相对的两个人,滑行于黑黝黝的水面上。
[1] 德川时代(1603—1867),日本明治维新前最后一个武士政权。
[2] 1789—1801年。
[3] 即正月初七成人节、三月初三女儿节、五月初五端午节、七月初七七夕节和九月初九重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