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托希的故事(1 / 1)

基托希的故事上过报纸,因为此事涉及一起命案。陪审团已经将案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得出了结论。不过,如果你肯去翻查尘封的档案,还是能够获得一些全新的领悟。

基托希是一个土著小伙子,在莫洛的一名年轻白人移民手下做事。六月的一个星期三,这位移民主人把一匹灰色的母马借给朋友骑到火车站去,然后派基托希去取马,吩咐他不许骑乘,只能步行牵回来。但基托希没听话,跳上马背骑了回来。星期六,这位移民主人听说有人看见他是骑马回来的,大为光火,在星期日一大早命人用鞭子把基托希抽了一顿,又把他绑起来扔在库房里,当天晚上基托希就死了。

八月一日,高级法院在纳库鲁的铁路协会开庭审理此案。

在铁路协会听审判的土著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何必多此一举?案情显而易见:基托希死了。按土著人的想法,他的同胞无疑应当为他的死而获得赔偿。

但欧洲的司法观念和非洲不一样,白人陪审团首先要审视的问题是“当事人是否有罪”。本案的判决可能是故意杀人、过失杀人或者严重伤害。法官提醒陪审团,罪行的严重程度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图,而非结果。那么,在这起案件中,当事人的意图和动机是什么呢?

为了厘清这名移民的意图和动机,法庭仔细盘问了他好几个钟头,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挖掘一切细节。笔录是这样写的:移民者叫人唤来基托希,他来了,站在主人三尺开外。这个细节看似无关紧要,其实非常震撼人心——帷幕拉开,大戏开场,白人和黑人相对而立,相距三尺。

不过,从此刻起,随着叙述逐渐展开,画面的平衡感被打破了。移民的形象模糊起来,越来越小,不过这也难免。他变成一幅风景长卷中的小配角,面容苍白模糊,分量全无,仿佛一个剪出来的纸片人,被一阵气流或者某种未知的自由吹得无影无踪。

移民者陈述道:一开始他反复质问基托希,是谁允许他骑那匹褐色的母马。他把这个问题重复了四五十遍,但他同时也承认,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向基托希给出这种许可。从此刻开始,他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要是在英国,他绝不可能把一个问题问上四五十遍——没问几遍就会被人拦住话头;而在非洲,他就算反复问上四五十遍,对方竟然还不吭声。最后基托希终于答道,他不是贼。移民者表示,就是因为这句傲慢的回答,他才叫人鞭打这个孩子。

这时,卷宗里记载了第二个虽与案情无关,但格外有冲击力的细节:鞭打过程中有两个欧洲人来访,据说是移民的朋友。他们在一旁看了十几分钟,然后离开了。

鞭打后,移民主人依然不肯放过基托希。

当晚,他用缰绳把基托希捆起来锁在仓库里。陪审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解释完全站不住脚:他担心这个男孩在农场里乱跑。晚饭后他回到仓库,发现缰绳松了,基托希倒在离捆绑处不远的地方人事不知。于是他叫来自己的巴干达[14]厨师,两人又把男孩捆了起来,比上次还紧,双手绑在背后的柱子上,右腿捆在身前的一根柱子上。然后他锁了门,离开了仓库。半小时后他又回来了,吩咐厨师和帮厨的小男孩到仓库里看着基托希。然后他就上床睡觉了。他说,接下来只记得小男孩从仓库跑来告诉他,基托希死了。

陪审团谨记法官的话——罪行的程度取决于意图,于是他们开始仔细挖掘当事人的动机,问了很多鞭打的细节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你读着卷宗,似乎能看到他们在不住摇头。

那么基托希的意图和心态又是什么呢?随着调查逐渐深入,发现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基托希不但有强烈的意图,而且这种意图最终左右了案件的裁定。可以说,这名躺在坟墓里的非洲人,用他的意图和心态拯救了欧洲人。

基托希没有多少表达意图的机会。他一直被锁在仓库里,传递出来的信息很简单,只有唯一的诉求:夜间看守的人说他整夜哭喊,但凌晨一点左右和守在仓库里的小男孩有过交谈。他跟这个孩子说,必须对他大声说话,因为他被抽聋了。凌晨一点前后,他央求小男孩把他脚上的绳子松一松,反正他也跑不了。小男孩照做了,这时基托希告诉他,自己很想死。据小男孩的回忆,到凌晨四点,基托希又说了一遍自己很想死,没过多久就在地上来回翻滚,哭喊道:“我死了!”——然后他就死了。

三位医生为本案提供了证词。

本地的外科医生做了尸检,断言说死因就是躯体上大大小小的外伤,而且他觉得就算当场救治,也挽不回基托希的性命。

但辩方从内罗毕请来的两名医生持有不同意见。

他们认为,鞭伤本身不足以致死。还有一个因素不可忽视,那就是基托希有“求死的意愿”。第一个医生表示他在肯尼亚待了二十五年,深谙土著人的心理,所以有充分的根据这么说。很多医疗界人士也能证实求死的意愿会导致土著死亡。在本案中,该事实尤其清楚,因为基托希本人亲口说过自己想死。第二名医生表示赞同。

第一名医生继续陈述:如果没有主观意愿,基托希多半不会死。假如他肯进食,也许就不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因为众所周知,饥饿会减损人的勇气。他又补充说,死者嘴唇上的伤口也未必是踢打造成的,很可能是在剧痛下自己咬出来的。

此外,这名医生还认为基托希不可能在晚九点之前产生求死的意愿,因为当时他似乎还打算逃跑。当他逃跑未遂被重新捆起来之后,成为囚犯的这个事实才真正使他焦虑起来。

两名内罗毕医生总结道:基托希之死有三个原因:鞭打、饥饿、本人求死的意愿,最后这一点需要着重强调。而他们认为,基托希求死的意愿有可能来自鞭打。

两位医生提供证词之后,本案开始转而讨论所谓的“求死理论”。本地外科医生是唯一检视过死者遗体的人,他拒绝接受这个理论,并援引他救治过的癌症病例来证明求死的意愿并不足以真正致死。但陪审团发现这些癌症患者都是欧洲人。

最后,陪审团给出的裁定是“严重伤害罪”。此判决也适用于几名土著被告,但考虑到他们只是听命行事,把他们收监有失公正,最后法庭判决这名移民两年监禁,每个土著被告各一天监禁。

仔细读完案卷,你会莫名产生几分荒谬和耻辱的感觉,因为欧洲人竟然没有能力剥夺非洲本地人的生命。这片山野是他们的故乡,不管你如何待他,他若要离开,必然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必然是因为他不想留下。但发生在房子里面的事情由谁来负责?当然是继承了这栋房子的主人。

求死的意愿在我们心中早已消失,但在基托希心中仍是一种正确和得体的执念,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它彰显了非洲野物稍纵即逝的特性,在紧要的关头意识到庇护所的存在,于是他们想走便走,我们永远无法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