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1 / 1)

星期六下午是农场的欢乐时光。首先是因为邮班星期一下午才来,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我们不会接到恼人的商务信函,由此便产生了一种不问世事的轻松。其次,人人都盼着星期日可以休息或玩耍一整天,佃农也能回去照料照料自留地。在星期六这天,我一想到农场的牛群,就觉得特别高兴。我常常在傍晚六点到牛栏附近散步,它们干完了一天的活,又自由自在地吃了几小时草,这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明天它们可以什么都不干了,悠闲地吃一整天草。

农场里有一百三十二头牛,组成八个工作小队还能富余出几头。薄暮时分,牛群排成一列长队,披着金色的斜阳,从草原上优哉游哉地往牛栏走来;而我坐在围栅上抽着烟,静静地欣赏着它们——现在走来的是恩约瑟、恩古福、法鲁,还有穆萨谷(这个名字是“白人”的意思)。赶牛的人会根据牲口的特征给它起个合适的白人名字,“德拉米尔”就是很常见的牛名。现在走来的是老马林达,我最喜欢的一头大黄牛,牛皮上长了很多形状奇特的深色斑痕,像披了一身海星。它的名字多半也由此而来,因为“马林达”就是一种花裙子。

生活在文明国度的人一想到贫民窟就觉得歉疚不安。在非洲,你一想到牛也会生出满心歉疚,还伴着一阵心疼。我猜自己对农场牛群的感觉应该和国王对治下贫民窟的感觉差不多:“我们实为一体,不分彼此。”

非洲的牛背负着欧洲文明扩张的重负。非洲的荒地全是它们开垦出来的;它们喘着粗气,在及膝深的泥里拖着犁,鞭影从头上掠过。非洲的路也全是它们蹚出来的;它们得忍受着车夫的斥责喝骂,疲乏地拉着满车的铁器和工具,在从未有过道路的平原上,踏着尘沙与高草踩出一条小径。每天破晓以前,它们就得背着轭,汗流浃背地翻山越岭,蹚过烂泥地,走过干涸的河床,在正午最酷热的时候也不得歇息。它们肋下的鞭痕一层叠一层,你经常能看到有些独眼的牛和双目失明的盲牛,都是被锋利的长鞭抽的。不少印度富商和白人富商的牛从早到晚劳作不歇,拉了一辈子车,从未尝过安息日的滋味。

我们对待阉牛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公牛永远处于愤怒之中,眼珠乱瞟,用蹄子刨地,视野中的一切都令它烦恶不安。但它仍然拥有自己的生活,从鼻孔里喷火,从**创造新的生命;它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渴望与满足。而阉牛的这一切都被我们所剥夺了,换来的却是被奴役的一生。它们日日不休,永远卖力地为我们拉着东西,它们是没有生活的生命,为人所用的工具。它们紫罗兰色的眸子湿润清澈、口鼻柔软,耳朵如丝绸一般滑嫩,无论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有时也显得心事重重。

当年非洲有法律规定:双轮和四轮货车必须安闸,并且在长距离下坡中必须使用车闸。但肯遵守的人寥寥无几,路上的货车有一多半没有安闸,即使安了闸也很少用。因此,走下坡路对牛来说痛苦至极,它们必须用身体抵住大车,重负逼得牛头向后仰过去,牛角都刺进了隆起的背脊;它们的两肋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我曾无数次在恩贡公路上看到运木材的大车一台接一台往内罗毕驶去,仿佛一条长长的毛虫。在森林保护区的那段下坡路上,车速越来越快,牛在车厢前面奋力挣扎抵抗,走出歪斜的之字。我在山脚下见过牛被沉重的车厢压得踉踉跄跄,最终一头栽倒在地。

牛也许在想:“生活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太难了,太难了。我咽下一切苦楚,却得不到一丝报偿。拉着大车下坡实在太难了,生死一发之际,没人能帮我一把。”

要是内罗毕那些脑满肠肥的印度富商肯花两个卢比给大车装上车闸,要是那些木讷的年轻土著车夫肯在下坡前从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上跳下来,把车闸放下,那么这些牛就算得了大帮助了,它们就能安然走完下坡路。但牛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艰难苦厄,与生活进行着英勇而绝望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