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之极[1]

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2]。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3]。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4]。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5]。

难敌,最多力[6]。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7]。

[注释]

[1]作于庆元五年(1199),时稼轩闲居瓢泉。本词原题为:《己未八月二十日夜,梦有人以石砚屏见饷者。其色如玉,光润可爱。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状。云:“湘潭里有张其姓者,多力善斗,号张难敌。一日,与人搏,偶败,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来视之,浮水上,则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辄不利。”梦中异之,为作诗数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觉而忘其言。后三日,赋词以识其异》。石研屏:石磨屏。饷:赠。识:记。

[2]《庄子·外物篇》:“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此极言其怨愤而忠贞精诚。

[3]《庄子·列御寇》称,郑国人缓读书成为儒家学者,其乡里和家族都受其益不浅。后他又教育其弟弟成为墨家学者。当儒家和墨家辩论时,其父却助墨攻儒。十年后缓自杀。其父梦见缓对他说:“使你的儿子成为墨家学者的是我,你何不来看看我的坟,我已经化作松柏并结出果实了。”

[4]此言江边的望夫石,也是一个怨望的妇女精气所化。典出《初学记》引《幽明录》。

[5]相传大禹娶涂山氏女,生子启。后启母化为石。

[6]“难敌”以下七句,赋写词序中张难敌化石故事。山骨:指山石。

[7]是非难论,人生如梦。此用庄周梦中化蝶事。

[点评]

这首词,借古代因怨愤而变化为异物的人的故事为发端,引出张难敌的怨愤变化故事,表达了作者对这些事情的感受,以及借它们以摅写心中郁愤的目的。

全词共分三片。起韵倏然而来,怨得让人感到了作者胸臆的扩张起伏:“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这无法消磨的极端怨恨,是构成以下怨愤变化内容的灵魂。在第一片中,他写了两位男子因怨恨而变化为异物的故事。其一是著名的苌弘血三年化为碧玉的故事,其二是郑人缓的故事。作者在此虽然不作一字评价,但篇首的情感充盈其间,使描述带有激动人心的力量。在第二片中,他又写了两位女子因怨愤而变化为异物的故事。她们相思相忆,然而所爱的男子,一个中道变心不再归来,一个是巡游天下、不再归家的大禹。奋烈而不堪的她们,一个在江边化为一块著名的望夫石,一个在华山中岳上化为一块有名的“夏后启母石”。

作者在第一、第二片里,各用二男、二女冤魂变化的典故,究竟有什么作用呢?首先它们能够唤出第三片里张难敌的故事。其次这四个古人变化的故事,苌弘血所化是碧玉,碧玉是从石头里生成;郑人缓所化的是松柏之果实,果实的实,与石头的石谐音;至于两个相思、奋烈欲狂的女子,她们干脆就是化为山上、江边的石头。这就与下片中张难敌所化的同属于一物了。作者除了要表明五个人同因怨愤而化为异物,还想要使他们所化的异物,取得形式上的统一性:他们都是化成与石头有关的东西。那么这样,大力士张难敌的特殊性就显示出来了。因为唯有他,不仅先投河忿死而变化为一头斗牛,而且还把这斗牛的形象映入石头,变成远比斗牛坚牢、又远比其他化石者形象突出的石中斗牛——直到死去,他那斗士的形象也依然不灭。则他的怨愤和精气,又比其他化为异物者浓烈、刚毅多了。“便影入”一韵,因而显得骨力非常。作者排比这五个故事的用意,也能由此明白:他不仅借以摅写自己的沉积块垒,且在骨子里盼望像张难敌那样至死不改本性和心意。当然,这极恨难消的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所以,从这一场变怨愤化的**中醒来,他感觉到的是,人世生活这样痛苦,还不如像庄子做蝴蝶梦一样,忘了那些痛楚和积恨,变成一只泯去物我、生死因而不知痛苦的翩然蝴蝶。这一结是一篇“意眼”所在。

此词在章法上十分单纯,除了起句与结句为抒情句外,其余部分,只是按照二男——二女——张难敌的顺序排比五个故事,而能被起句领下,被结句收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