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2]。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3]。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4]。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5]。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6]。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7]。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8]。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9]?

[注释]

[1]当为晚年隐居瓢泉时作。

[2]参差:仿佛。

[3]觞:酒杯。御:用,引申为饮。

[4]此言陶渊明不堪忍受“折腰”的耻辱,宁肯白发萧萧对西风,辞官归隐。

[5]此言陶渊明辞官归隐,在北窗下休眠,在东篱下把酒赏菊,应别有深意。

[6]凛然:严肃貌,令人敬畏貌。

[7]吾侪:我们。高山流水:指山水胜赏。

[8]富贵……未免:用谢安语。参见《水调歌头·白日射金阙》注⑤。直饶:纵使。

[9]此言为什么谢安当年要说为了苍生而起用?甚:怎么。东山:谢安曾隐居东山,此以之代指谢安。苍生:黎民百姓。

[点评]

词以“老来曾识”领起,语简意深。因为对渊明的举动,不经过与现实的反复碰撞,像他这样一个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是很难理解的。因为日思夜想,渊明竟然由“抽象的存在”转为“实体的存在”,可以凝聚成他的梦中知音了。这里的“参差”一词,不仅写出了词人在梦中视物的朦胧效果,而且也为他梦中所见是否真是原来的渊明的形象,留下了分辨的余地。接韵写他从梦中醒来时的爽然若失:饮酒没了情致,歌吟没了意趣。这样的“幽恨”,显示出他对于渊明极为痴迷的感情。三韵解释为什么他对于渊明如此钟爱,是因为他那耿直正派、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品节使作者深深折服,他主动地做出辞官归隐的决定,这在官场诸公中很少见。上片末韵写词人在陶渊明高卧闲居、采菊饮酒的举动中,不像一般人那样只看到他的“浑身静穆”,而是别有会心,以为在他的辞官归隐中,含有更深的用意。这用意是什么呢?作者没有明示,但是可以想见:他一是暗示陶的归隐是因他看不惯官场的黑暗污浊,于是采取洁身自好的态度以与之决裂;二是认为只有山水才是清洁的场所,与陶的精神趣味完全相融。这里他将自己的感觉与陶渊明的感觉浑然相融。这样,就把稼轩自己对于归隐田园的态度曲折传达了,这是稼轩运笔的聪明乃至“狡狯”之处。

下片更明白地引陶渊明为异代知己,并以始隐终出的谢安为反衬,表明志在高山流水的情操。过片两句,直接出以热情淋漓的赞美,把陶渊明流芳不灭的生气揭示出来,并且在见识上超过了以往“田园诗人”对陶渊明的定评,看到了陶渊明心中鄙视俗情的凛然生气。接韵引陶自写,以“吾侪”一词,自豪地归拢自己和陶渊明,说自己与他是一对异代知己。“高山流水”一词,是化用历史上的知己典范——伯牙和子期的故事,来表明自己与陶渊明绝代无伦的知交之情,也兼有志在高山流水而非俗世名利的情操。以下掉转一笔,以退为进,以引用谢安未出山时不免于富贵之心的语言,表明即使还能涉富贵之境,也觉得它未免无味。接着,他更以反问的语气,对那些不能完全脱离富贵心机的人们,以“为苍生起”为幌子,行求取富贵之实的行为,加以嘲笑和揭露,很有一种看破的清醒。本来,谢安的出山,也确实拯救了东晋王朝乃至东晋的“苍生”。对于像他这样的人物,作者尤且加以嘲讽,那么,对于那些不如谢安之辈的嘲讽,又当如何辛辣!不过,稼轩词结韵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在他对谢安加以嘲讽的问句中,也还含有自己思“为苍生起”而不可得的隐痛,可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仅把作者对于现实既已经绝望又难以完全泯灭出山用世的矛盾思想,很含蓄地表达了出来,而且对世间俗人顺便下一针砭。而如果联想到作者本来是一个志在有为的战士,他如今却完全与陶渊明在精神上同其归宿,则人们不仅会为他目前以退隐为归宿的思想而慷慨生哀,更会为造成了他这一思想的黑暗现实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