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观[1]

蜗角斗争,左触右蛮,一战连千里[2]。君试思,方寸此心微,总虚空并包无际[3]。喻此理,何言泰山毫末,从来天地一稊米[4]。嗟小大相形,鸠鹏自乐,之二虫又何知[5]?记跖行仁义孔丘非,更殇乐长年老彭悲[6]。火鼠论寒,冰蚕语热,定谁同异[7]?

噫!贵贱随时,连城才换一羊皮[8]。谁与齐万物?庄周吾梦见之。正商略遗篇,翩然顾笑,空堂梦觉题“秋水”[9]。有客问洪河,百川灌雨,泾流不辨涯種。于是焉河伯欣然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渺沧溟望洋东视,逡巡向若惊叹,谓我非逢子。大方达观之家,未免长见,悠然笑耳[10]。此堂之水几何其?但清溪一曲而已[11]。

[注释]

[1]作于庆元四年(1198)。秋水观:稼轩在瓢泉所造的堂屋名。

[2]《庄子·则阳篇》称:蜗牛角上有二国,在左角的叫触氏,在右角的叫蛮氏。两国为争地而战,每战死伤数万。一方兵败而逃,十五日始能返国。

[3]言寸心虽小,却包容宇宙。

[4]言天地既然微若极细之米,则泰山自应细若毫末。典出《庄子·齐物论》和《庄子·秋水篇》。

[5]言大小具有相对性,小鸟鸠与大鸟鹏各得其乐。那嘲笑大鹏的两只小虫根本不了解这一点。之二虫:这两只小虫子,指蜩与学鸠。《庄子·逍遥游》说,大鹏飞往南海时,蜩与学鸠嘲笑它说:我飞落于树林和地面间即可,何必飞向九万里高空而去南海呢?

[6]此言跖自言行事仁义而以孔子为非,殇子为自己的长寿而乐,而彭祖却为自己的短寿而悲。殇子:未成年即死的人。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多岁。典出《庄子·盗跖篇》和《庄子·齐物论》。

[7]此言生活在火山中的火鼠和生活在霜雪中的冰蚕,对于冷热的感觉不同,难以沟通。火鼠:典出东方朔《神异经》。冰蚕:典出王嘉《拾遗记》。

[8]连城:原指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典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此处指百里奚。羊皮:《史记·秦本纪》载,秦穆公曾以五张羊皮赎百里奚于楚国,百里奚后来拜为秦相。

[9]此谓梦中与庄子讨论“齐物”思想,深得庄子欣赏,醒后即在这空堂上题写“秋水”两字。

[10]《庄子·秋水篇》语意:秋来水涨,百川入黄河,看不到黄河两岸。于是黄河神河伯欣欣然,以为黄河是天下最大的水域。他顺流东下,到了北海边,看见北海汪洋一片,无边无际。于是河神仰望海神而叹息,知道自己以前如“井底之蛙”。涯種:边岸。若:海神名。子:您,对海神的尊称。大方达观之家:指海神。后指道术修养精湛的人。

[11]此言秋水观前的溪水很小。

[点评]

此词以《庄子·秋水篇》所阐发的齐物思想为基础,以眼前的秋水观为起兴,以词为论,同时借用《庄子》中的寓言典故,讨论了大小、是非、寿夭、冷热、贵贱的相对性,认为一切差别皆由心造,自己正不妨借着“清溪一曲”的秋水观,与庄子同参玄言妙理。

起韵先借蜗牛角上的蛮国与触国“一战连千里”的典故,暗示大小、得失的相对性——常人眼中的一只小小蜗牛,其触须上的蛮触国人则以为地域广大,得失要紧。那么它究竟是大还是小呢?这取决于从什么角度去看。以下接着说明这一小大之辨。作者认为一切的区别,来自于人的那个虽然小至方寸但包容无际的虚空之心。也就是说小大之辨本不存在。而心呢,它可以说是极小的,因为其形不过方寸,但也可以说是极大的,因为它可以包容“虚空”也就是宇宙万象。然后,他又从相对性角度,告诉人们这样一个观点:不要只知道庄子所说的泰山比秋毫之末还要小,而要知道天地从来只不过是一颗最细的米粒。小大不过是相对的,小鸠有小鸠的乐趣,大鹏有大鹏的乐趣,那两个嘲笑大鹏、而自觉自己的生活很好的蝉和小山雀又知道些什么!其下,作者接着论及是非与寿夭之辨:柳下跖说自己是仁义之辈,反而说孔丘不仁不义;还有短命鬼殇子欣喜于自己的高寿,而活了八百多岁的彭祖伤心于自己的早夭。这就像火鼠向冰蚕谈论寒冷的感觉,冰蚕向火鼠谈论热的感觉一样,他们的隔膜是非常深的。那么究竟是火鼠的说法对呢,还是冰蚕的说法对呢?上片末韵这个提问,答案也已经被上片的其他各句所提示,但依然有引而不发之妙,可以让读者依照作者的设定,自己寻找到它的答案。

下片进而阐发贵贱的相对性,并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得到了庄子齐物思想的精髓。最后靠近题面,归结于水的大小之辨,并表明自己的秋水观虽小,却足以用来参悟玄理。他以一声叹息为始,表明贵贱的相对性,在于各自的因时而异。他以《史记》中人物百里奚为例,一会儿被以五张羊皮而赎回,一会儿贵至拜相,可谓价值连城。这里对于百里奚命运遭际的叹息,正包含着他对于自己命运不由自主的叹息。以下以一问句,表明自己已经达到庄子“齐万物”的精神境界,所以,他在梦中不仅见到庄子,且得以与后者一起研讨《庄子》的思想,彼此之间莫逆于心,相顾翩然而笑。然后,他以“空堂梦觉”将这可以放得很开的意思收拢,使之关合到自己的秋水观。他用河神河伯先见自己的处所而欣然自喜,而后见到海神海若的处所而惊叹,并嘲笑自己的井蛙之气的庄子典故,来表明自己已超过河伯的境界,因知道小大之辨纯属于相对。故而对于自家秋水观前的“清溪一曲”,也觉得可以陶冶性情,参悟玄理。

此词虽然属于词论,即以词体承载着散文的说理功能,属于词中少见也不为人倡许的另一体,却十分有吸引力。这不仅因为他把论引进词体,令人有别开生面之感,而且因为他大量引用了《庄子》中充满奇幻色彩的寓言故事来说理,使理由事载,理由物托,生动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