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1]

听我三章约:有谈功谈名者舞,谈经深酌[2]。作赋相如亲涤器,识字子云投阁[3]。算枉把、精神费却。此会不如公荣者,莫呼来、政尔妨人乐[4]。医俗士,苦无药[5]。

当年众鸟看孤鹗。意飘然、横空直把,曹吞刘攫[6]。老我山中谁来伴?须信穷愁有脚。似剪尽、还生僧发[7]。自断此生天休问,倩何人、说与乘轩鹤?吾有志,在丘壑[8]。

[注释]

[1]韩仲止:号涧泉,韩元吉之子,颇有诗名,时居信州。

[2]三章约:约法三章。稼轩所约法三章者,为禁止谈功、谈名、谈经。

[3]司马相如和扬雄俱有失意之恨。相如亲涤器:《史记·司马相如传》言相如到成都,卖尽车骑,买一酒垆与卓文君卖酒。“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子云投阁:参见《贺新郎·肘后俄生柳》注⑤。

[4]公荣:即刘公荣。《世说新语·简傲》:“王戎弱冠诣阮籍,时刘公荣在座。阮谓王曰:‘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刘公荣者无预焉。'……或有问之者,阮答曰:‘胜公荣者,不得不与饮;不如公荣者,不可不与饮;惟公荣,可不与饮酒。'”

[5]苏轼《于潜僧绿筠轩》:“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6]众鸟:凡庸之众。孤鹗:自指。鹗:一种猛禽,常喻英才。曹、刘:曹操与刘备。

[7]此言老来孤独,更兼穷愁缠绕。

[8]“自断”句:杜甫《曲江》之一:“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乘轩鹤:喻指无功受禄的朝廷贵人。丘壑:隐者所居。

[点评]

庆元六年(1200),前吏部尚书韩元吉的儿子、辞官归隐于信州的诗人韩仲止前来拜访稼轩。稼轩设宴款待了他,并在酒席上填写此词,既抒发功名无成、事业不遂的郁愤,又表明自己志在丘壑的怀抱。

上片表明对于妄谈功名儒术的俗客的鄙视和鄙弃功名富贵的高士风节。起韵即约法三章,词气严正而又调侃。既如元帅升帐,颁布军纪,威势赫赫,又带有《世说新语·排调》的谐趣。以下三句,他借用杜甫诗歌中对于西汉两大辞赋家司马相如和扬雄命运的慨叹,表明了与失志的杜甫一样的感慨:怀才者终不遇。司马相如和扬雄,一个才气纵横,一个博识多学,却都不免于“涤器”甚至“投阁”,自己又是怎样呢?不待多说,谁都能体会出他是在借古讽今、借人说己。这就直逼出下面深沉喟叹的单句:“算枉把、精神费却。”求功名,读经书,耗尽心血和精力,最后不过是一场空。只落得无言心痛的结局,甚至还被人暗中耻笑,这是多么大的个人悲剧!而席上那些毫无感觉的客人若谈功、谈名、谈经即儒术,必然会把词人勉强按倒的悲哀再次勾起,使人扫兴,词人自然要预先约法三章了。“此会”以下,顺势推出,把他对于或不晓事、或非功名利禄就无话可说的俗客的厌烦情绪表达得透彻无隐。他主张比不上刘公荣的俗辈不要唤来聚会,免得他们贪吝鄙俗的德行和话语,妨碍了席上的欢乐气氛。

下片主要抒发英雄迟暮的感慨和不甘同流合污的心志。过片二韵,由眼前转入回忆,借雕鹗自比,把自己当年如同雕鹗一般刚猛不群、足以为万人敌的雄风凸现出来,并且以一个“看”字,传出了自己当年众望所归、志在必得的风采。他以“飘然”与“横空”写那只孤鹗,也是写自己兼有儒将的风韵与骁将的神采。而“横空直把,曹吞刘攫”的形象,更是把他虽处于江南一隅,但决心复土、志在必得的雄姿英概,写得精彩毕出。以下“老我山中”一笔跌回现实。在现实中,自己不过是孤处山间的寂寞老人,没有朋友,没有声名,也始终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吞曹攫刘的壮志。这一悬差巨大的今昔对比,使昔日的才志适足以增加今日的悲慨。也使上片的“算枉把、精神费却”一句,得到了更为形象化、更为惊心动魄的解释。以下两句,承“谁来伴”这一问,把“穷愁”像生了脚一样,寸步不离地跟随他,使他摆脱不了的情状;把“穷愁”像有生命力的头发一样,剪了又生的情状,写得无比形象。令人在惊赏他的想象力的同时,也为他如此落魄潦倒而重增悲慨。“自断”以下,一笔振起,挥斥老天,藐视和嘲笑那些无功而受禄的“乘轩鹤”们,表现了老而未衰的勃勃英气。他要自己决定命运,他宁愿处身山林丘壑间,也不与彼辈同流合污。